寅时刚至,黢黑夜色亦隔不断一线白光,密密匝匝的树叶轮廓渐渐清晰,疏风悄送,寒凉愈甚。
周煜记得十二年前,天也是这样的,只是彼时正值隆冬,寒风凛冽。
在陈国为质之时,年八岁,日夜皆非善辰,于此间,不见曙光,唯有压迫和迷茫。
天明,一众王孙公子,整日结党欺人。天黑,居住在畜生栏,与牛羊共处,冰天雪地,食毡饮雪。
“不止我想,你们也这么想。”
“这个叫‘周煜’的人,不可能不恨。”
“他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
“为何是他?为何不能是别人?一个星点本事没有,怯懦软弱,自幼长于蜜罐中,何以成了质子?”
周煜面色带有几分阴鸷:“我和他说,谁叫你无所依凭,爹不疼,娘不爱,活该啊。”
岑安终于呵道:“周煜,当初的事,并非全是你想的那样。”
陆系舟叩了叩扇柄,语中带讽:“世子,您这讲故事的能力,陆某拜服。”
周煜意味不明地道:“这谁不火大,可是心里啊,总是胆小的,不敢反抗。直到听到他说‘谁稀罕逗你?怎么是你!分明谈好的要你家那个长得像女孩的太子殿下’——”
对上进门的徐载盈的视线,周煜似笑非笑,揶揄道:“便是这句话,让我坚持到今天。”
徐载盈神色自若:“讲够了?”
周煜阖上双眸,半天才睁开,对上徐载盈的眼,懒懒地展身:“没讲够,还要出书讲。”
真是无趣的故事,可他必须要留住这几个人。
“在南王府,一待就是四年,真是不可思议。”
四年前的一天,雨声洒豆一样,周煜在打铁铺里坐着。
轰的一声,铁匠举起的铁锤落下,一阵耳鸣,火星扑到身上,火急火燎。
一听到蹄声,那匹棕红的马就到跟前了,满地灰沙飞扬,铁蹄溅雪,中年男人一勒缰绳,大呵一声:“谁是周煜?”
“这时候,铁匠就把我锻造好的剑送来,‘周世子’,你的剑。”
马上人的眼皮撩起,眸间是肃杀的千山风雪,与那金銮玉座上仁慈的陛下截然不同。
这个眼神,在他血肉里生成荆棘。
前朝帝王施行暴政,仅传二代便亡,天下分裂为陈、徐两国。
徐国尊崇佛教,庙宇林立,梵音袅袅;陈国重视发展,善用刀笔之吏,推行严刑峻法。
周煜不信神佛,唯信手中刀,怀中剑。
他一心要锻造一柄杀人利器,杀尽折辱他的冷眼与施舍。可见到南王,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这种人单凭剑是杀不死的。
“他一听,勒转马头……就像你这样看着我。”
周煜直视岑安,他的面上尽是一片复杂,抬起手腕上的红绳,仔细地看了数次,“他说‘煜儿——”
“冬天很冷,雪也多……”
漫天风雪肆意飞舞,南王端坐于马上,身影在风雪中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峰。
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四处人奔逃飞走,他领的一队官兵大开杀戒,大地原本一片白雪皑皑,转瞬落红满地。
一夹马腹,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南王一跃下马:“煜儿,爹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
周煜不断琢磨着这两个字。
徐国,从那以后,就是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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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所秉持之道,人生之义、生死之谛,当为“舍生取义”“君子不惧生死”。
崔莳也嘴角溢出了献血,伸手去捏一枚花瓣,攥在手心。
地上破碎的花枝,像被揉碎的心事,不成形状,紧贴于地。
父母亲老来得子,有了崔莳也。
常言此般孩童多愚钝,然他自幼聪慧,诸事精通,有神童之誉。
他的自信,藏于心间,不肯言说。
他的世界太嘈杂,太多熏心利欲,此刻,终于能归于平静,为何不愿,为何恐惧?
原他是怕死的。
他不超脱,与凡俗无异。
崔莳也费劲睁开眼,尽力去看那花枝。
眼前浓郁的黑暗如汹涌的波浪咆哮着,又掀起高耸入云的海浪,似乎要将一切吞噬。
一人攥住了崔莳也的腰,一只清瘦的手,手背血管绷紧青绿凸了出来,从身后绕来,将他揽在怀里。
“王絮?”
崔莳也躺在她腿上,抬起手,血痂凝固在指尖,面颊一热,血珠成线坠在睫羽上。
一步之遥,黑衣人持剑而立。
剑锋顶在王絮下颌,剑锋上的他的血珠顺势滑下她脖颈,滴回崔莳也面颊,绽开妖冶的血花。
“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我。”
她语调轻得像羽毛,却又掷地有声。
王絮跪坐在地,循着剑锋看去。
持剑人身子修长,穿身漆黑的衣裳,长发以面巾绑在脖颈后,只露出一双眼。
“你不去叫人,反而送上门来。”她的眼眸含上笑意,如吹皱春水:“真是情深意重。”
“我要送你去个好地方。”
黑衣人一剑刺向王絮,剑势如虹:“既然是一对苦命鸳鸯,就一起下地狱吧。”
王絮不躲不避,径直看向她。
她却一转方向,刺向她膝上的崔莳也。
崔莳也面色惨白如纸。背上衣衫已被鲜血浸染,一处处剑痕虽避开了致命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剑由玄铁铸成。
刃如秋霜,剑光肃肃,直刺而来。
崔莳也垂下眼,眸光清澈,觑着王絮的上颌。
她和往常一样,干净到一尘不染。
骤然间,他眸子震了震。
王絮以手去攥住那柄剑,一点点站起身,生生抬起了它。
崔莳也费力地抬手,想取出快丝绢,揩拭去她手上的血痕。
抬剑的手,力道必是带着一股韧劲的。
她一声不吭,手缝流出的血却汩汩地淌下。
这是一双握棋的手,不该这样。
她与他的开始,毫无目的与利益的掺杂,恰似红楼白雪,不染尘埃,理应如此。
她是纯粹的,明净的,他不是。
崔莳也勉强地睁眼,抵住昏昏欲睡的疲乏。
两人打在一起,在书架围成的甬道边,黑衣人将她抵在木架上。
王絮用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飞溅的灰尘脏了她的脸。
王絮背薄得像片刀刃,漆灰的手背青筋泛起,她伸手拉下对面那人的书柜。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在她愣神的一息,王絮以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
剑被王絮压的偏斜。
下一刻,剑飞了出去——剑光如电,雷霆乍惊。
刀刃深扎进朱漆立柜。
借着这道光,他终于看清了王絮。
濡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不知是血是水是汗,自鬓角滑下,她睁大了眼,紧抿着唇,持一柄簪子,眼中是殷殷的火光,明灭闪烁。
她的脸颊是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野性,好似随时准备拼抢,反叛。
着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哀美得他令人心碎。
王絮侧身一望,呼喊:“南王案,凶手在这里。”
黑衣人凝神去看,只这一眼,王絮伶仃的腕骨伸向书架。
书轴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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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倾倒于地,将二人掩埋。
那人显是武功精湛之人,很快爬出来,俯身握拳,猛砸向她腹部,拳风呼啸,携带破空之势。
崔莳也饱读诗书,然此时,脱口而出的语竟是:“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可却终抵不住漫天涌上的冷意,他的世界万籁俱寂,灯烛尽灭,彻底晕死过去。
黑衣人望了一眼崔莳也,站起身,捡起剑:“我不想杀你,可你非要逼我。”
她细细地看了王絮几眼。
眼前女子长发凌乱,面色惨白,湿透的衣裳大片血迹洇在上边,很是凄惨。
“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
王絮大口喘气,手心一阵撕裂感,腹部似有刀刃划动,她疼得直冒冷汗,几欲昏厥。
“合作。”
黑衣人冷笑一声:“就凭你?”
“你能混入南王府,行刺南王,足证你有几分本事。你擅长易容之术,还有一身武力。”
“你不是获罪于南王的官员家属,更非仇视南王之女子,南王与你,无冤无仇。”
黑衣人漫不经心地挑起卷书轴,手腕猛然一翻,那书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向上方的洞。
只听“啷啷”一声巨响,重重坠落在地。
“你倒是有些蛮力,也有那么点急智,可你要知道,这可是刀尖舔血的活路。”
她扫王絮一眼:“你能杀的了谁?”
“我知道,周煜的秘密,其实,他不是南王的儿子……”
“嗯?”
黑衣人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王絮匀不住喘息,音色很弱,黑衣人俯下身去听,王絮掩在书轴下的手,倏然抬起,一柄匕首却抵在了黑衣人脖颈。
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你。”
王絮将尖锐的刀刃,对准黑衣人的咽喉:“就像我能杀了你一样。”
“我一样能帮你杀了……你想杀的人。”
黑衣人眼眸弯成月牙:“谁?”
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立刻取了对方性命,可王絮没这么做,很快放下了手。
王絮的整个人仿佛被火焰炙烤,火急火燎地满头大汗,艰难开口:“周煜。”
周煜似乎深深地恨着南王。
他与南王不睦,已坏至明面。
他娶她,并非为好玩的“报答”,而是欲制造一场人尽皆知之乱象,将己身摘除而出。
他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在敬酒的杯盏中下药。周煜令她敬酒,她正要无意倾倒出去,然而,南王却不肯喝下。
他又于云片糕中备下后手,务必诛杀南王。
而她,王絮,便是他的替罪羊。
周煜早将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在众人面前,那掉落的匕首,亦是为坐实她凶手的身份。
只需落于他手。
伪造证据,使之死无对证,实乃易事。
要不是黑衣人从中捣乱,周煜就会把锅扣在她头上。
她武艺超群,分明可不必嫁祸于他,然依旧如此为之,与周煜没有通气,两方下毒。足证她与周煜之间,并非合作之关系。
“哈哈哈。”黑衣人笑道:“不是……也是。”
“给你十柄刀,都杀不掉周煜。”
黑衣人瞥一眼那柄刀,的确是上好的材质,削铁如泥:“你口中的周煜,和我可称不上朋友呢。他身上的事,多着呢。”
她静静地看王絮:“恨是没法杀掉一个人的,要杀一个人,就让他爱上你。”
“去杀一个爱你的人,给我看。”
黑衣人把剑扔在一边地上,“杀了崔莳也。”
“或者,你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