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淑女话毕,只见跪伏身前的宫女遍身打了个激灵,好似她这番过问比她片刻前的突然出现更令人错愕。
接着,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完全抬起来。
适才闵淑女刚敬完三清的时候,二人原是碰了个照面,但彼时尚余几步距离,卫湘又低着头,闵淑女便没多留意这与自己本不相干的人,并未看清她的长相。
现下,闵淑女方看清了。
眼前是一张美到极致的脸,肌肤白皙若羊脂美玉,乌发如黑绸。虽只薄薄施了粉黛,但仍难掩五官之精巧。她身上那一袭水蓝提花缎子琵琶袖短衫搭孔雀蓝百褶裙的宫装乃是粗使宫女们夏天都有的衣裳,且已洗得发白,但穿在她身上并不显黯淡,倒趁出一股子出尘的素雅。
素不爱理俗世的闵淑女竟不由怔了一瞬,那点沉寂已久的爱美之心罕见地活了,牢牢盯着她看了两息,在这张若神仙精心雕琢而出的脸上竟看不出一点让人觉得不好的地方。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地说出点什么,那便是她气色瞧着差了些。
不知是被什么事搅扰,她眼下一片乌青,面上亦呈气血不足之态,又因刚刚哭过,泪痕未干,令她愈显黯淡,那双本该灿若明霞的眼睛里尽是苦楚,泪汪汪抬头望着。
卫湘就这么怔怔地望了闵淑女半晌,突然回过神,意识到面前的人或是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她的两句关怀激出了更多难过,支撑溃散,便不顾礼数地一把抓住她的裙角,嚎啕大哭:“淑女娘子!救救奴婢吧……”
闵淑女眼见她哭得几欲背过气去,心下动容,俯身扶她:“你且起来,到我房里坐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卫湘仍是那副哭得脱力了模样,好生缓了几番才得以起身,遂弱柳扶风一般,趔趄着与闵淑女往卧房去了。
闵淑女近前侍奉的希微乃是谆太妃身边调来的,素来得力,见状不必闵淑女吩咐就着人备了温水,待卫湘进了屋就先请去洗了脸。
温水抚去泪痕,便令人的心情也平复了七八分。卫湘仿是渐次意识到了自己适才有多失礼,待得再被引去闵淑女面前,就要下拜谢罪。
闵淑女伸手挡了她,道:“不妨事,你坐吧。”
卫湘道了声谢,却束手站着,并无意落座。
一旁的宫女以灵端了张绣墩来,见卫湘神色拘谨,笑道:“我们娘子惯是不喜欢那些规矩的,你便听她的,坐下说话吧。不然她只觉别扭,倒什么也不好说了。”
卫湘这才依言落座,将王世才逼她就范的事絮絮说了,却略过姜玉露的死未提。
只是虽然她不提姜玉露,心中却时时处处都想着姜玉露,待到该哭的时候,便也能说哭就哭出来,哭得凄婉可怜,一度惹得侍于闵淑女两侧的希微与以灵一个哀叹、一个拭泪。
闵淑女听她说完,亦叹了口气,眉心微蹙,连连摇头,曼声轻语道:“这真是造孽的事……唉。”叹了口气,又言,“罢了,你别哭了。这事我若没问,还可不去理会。如今既然问了,便没有袖手旁观的理儿。”
继而语中一顿,又问:“早上可用膳了?”
卫湘自听到那句“我若没问,还可不去理会”就知自己已赌到了,心弦骤是一松,面上却仍只有凄色,未露半分得逞之快。忽听闵淑女问她早上用没用膳,连忙回话:“晨起急着来供奉三清祖师,又想……不用膳便来或是更显虔诚,不曾用过。”
闵淑女失笑:“祖师们可不管你吃不吃饭。”言毕就吩咐了希微一句,让她端些膳食到东厢去,又与卫湘说,“你先好好吃些东西,再让她们帮着你重新梳洗一番,一会儿便跟我走,免得到了地方却因体力不支失了礼数。”
闵淑女言及要去个“地方”,却没明言是什么地方,只因她心存善念,不想吓着卫湘。可卫湘步步为营,在昨晚的彻夜未眠间已将一环环都想得透彻,自然清楚闵淑女想带她去哪儿。
于是她也不必问,只做哭得恍惚顾不上究竟一般,哽咽着谢过了闵淑女的好意,随着以清去了。
以清将她带到用作书房的东厢便退出去,换了以盈进来陪她。吃食很快端上来,几道小菜并一碗清粥,都是素淡的口味。卫湘晨起没吃饭,既是为了尽快演完这出求个定论,也是真没胃口,现下见了这些清淡吃食倒真饿了,认认真真地用了一些。
以盈侍立在旁等她用完,引她坐到妆台前重新梳了妆。其间,卫湘觉察到以盈从镜中打量了她好几眼,却只做不觉,一味怔怔地望着面前妆台光洁的台面,犹是哭得恍惚的模样。
等她这厢忙完,闵淑女那边也收拾妥当了,就直接领她出了兰池宫。
一如卫湘所料,闵淑女带着她一路往东,不过一刻,就到了毗邻的慈寿宫门口。
慈寿宫历来是太妃们的住处,倘使有太后,便当住到北面更为堂皇的寿坤宫。因现在的谆太妃对皇帝有数年的养育之恩,皇帝本有心奉她入寿坤宫,谆太妃却不肯,推说自己住着没趣儿,宁可在慈寿宫与老姐妹们做伴儿,便住了慈寿宫正当中那一方最宽敞的端和殿。
然闵淑女虽带卫湘入了慈寿宫,却没去那端和殿,而是入了两道宫门就停了脚。
皇宫之中泾渭分明,慈寿宫也是一样。
前头的第一进宫门里是不住人的,只一方种着花花草草的小院,太妃们平日懒得过来,唯有进出慈寿宫时才会经过瞧上两眼。
这次进宫门内则是宫人们所住的下房了,而且只是下等杂役宫人们的下房,近前伺候的都住在太妃们的院子里,所以这里平日里也不大惹眼。
若想见到太妃太嫔们,则要再往后走,至少再过一道宫门,第三进院子里住的是几个低位份的太嫔,而后越往里的宫室越讲究,主人的位份也越尊贵。
——譬如住在端和殿的谆太妃,只是为了称呼方便这么说罢了,实际该称“宁皇贵太妃”才是,是正经仅次于皇太后的尊位。
闵淑女在次进院里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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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希微就探知了她的意思,走向院子右侧,叩响了一道房门。
前来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一眼认出希微,连忙福身:“希微姐姐安好,姐姐可是有事吩咐?”
希微抿笑:“我哪有什么吩咐?是我们娘子想找白姑姑一叙。”
“白姑姑”便是这一方小院的管事了,这小宫女正是伺候她的。
便见那小宫女几步跑进内室回话,只消片刻,白姑姑就出来了。
她约莫是三十来岁,听闻闵淑女要见她,脚步走得很快,很是殷勤的模样。
到了闵淑女面前,白姑姑笑逐颜开的福身:“淑女娘子安好!”
“姑姑。”闵淑女抿着笑意,和善颔首,接着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直接指了指跟在身侧的卫湘,“今儿是有事来求姑姑。这姑娘姓卫,单名一个湘水的湘字。她原是在花房当差的,偶然一见,倒与我甚是投缘,便想求姑姑将她调来这院里当差。这样日后我过来侍奉太妃,也可顺便同她说说话。”
白姑姑闻言不解:“娘子既然喜欢,何不直接将她调到竹静斋侍奉?太妃心疼娘子,这点小事娘子前去开个口,太妃没有不允的。”
闵淑女平淡道:“我日子简单,本就不喜人多。况且,这姑娘我是当朋友交下的,若放在身边,多了层主仆关系,倒不知该如何处是好。不如由姑姑照应着,我日后只当登门来串个门子,倒还都自在些。”
白姑姑听她这样说就没了疑虑,也没什么可多嘴的了。
其实这事就算闵淑女不给她解释,只一味让她照办,她也没什么可说。
这种差事,闵淑女这承欢谆太妃膝下的主儿直接到她跟前开口,那是抬举她,她若不给办,难不成还非要闵淑女去央了太妃,再由堂堂皇贵太妃亲口吩咐她么?没有那样的道理。
再退一步讲,这事也着实不大,只是从花房调个宫女来慈寿宫的外院洒扫罢了,又不是闵淑女要从宫外塞什么人进来。这样的寻常调动宫中日日都有,不费她什么事。
白姑姑便应下了,亲热地拉住卫湘的手,定睛一看,不由先夸了一句:“可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了!”跟着又说,“那你便留在我这儿吧!这厢差事清闲,你也不必怕什么。”
“谢姑姑。”卫湘守着礼数,低着头福身。
闵淑女又道:“花房那边,也请姑姑着人去回个话。就说是我瞧上了她,做主给调过来了,吩咐他们记个档。她的东西,也劳烦姑姑着人帮她收拾过来,莫要让她再走一趟了。”
白姑姑一听这话,就知此事不是面上这么简单,投缘之余只怕别有隐情。否则宫人们便是调往别处,也该自己去将东西收了带走才是,如何要借旁人之手?倒像在躲什么似的!
可这左右是与她不相干的。
见闵淑女不欲多说,白姑姑便也没打算问,笑吟吟地应了这吩咐,又唤了适才传话的那小宫女出来,让她速去为卫湘收拾个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