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秋雨绵绵。
谢苓早早起来,命雪柳简单收拾了一番,撑了把伞带着元绿去府门口等谢珩。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刻,本以为谢珩会晚些,谁知还未走到仪门,就瞧见了一道清俊如松的身影,收了伞,正准备跨过门槛。
谢苓撑着伞小跑了几步,扬声唤道:“堂兄。”
谢珩方才跨过门槛,便听到谢苓温悦的嗓音,他转过身,朝对方看去。
今日的她穿了件桃夭蝶纹裙,耳边的水滴粉玉坠子,以及腰间系着的同色绦带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除此之外,她腰间悬了枚六瓣莲花环,乌发上仅别了一枚木质桃花簪,手中撑着苏梅色的油纸伞,再无他物。
宛若雨中桃花仙,素雅却并不寡淡。
他倒是心里满意了几分,心道这堂妹也不算太笨,能推测出兰璧先生喜好淡雅。
谢珩却不知道,谢苓穿这么素淡,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银子所剩无几,首饰也比不得高门贵女的成色好,因此只得简单打扮,不失礼即可。
谢苓一路小跑到仪门的房檐下,收了伞朝着他福身行礼:“堂兄晨安。”
他视线扫过她花瓣似的丹唇,突然就想昨儿夜里的那个荒唐梦,也是这样的色泽,贴在他的……
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谢珩轻咳一声,朝谢苓低低嗯了声,率先穿过仪门走了。
谢苓习惯他的冷淡,连忙拿着伞跟了上去。
到了正门,一个黑肤矮个,穿着蓑衣的马夫早早在门口侯着了,见他们走来,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
“二公子,苓娘子,小的给二位问好。”
谢珩颔首,看到旁边就一辆自己常用的马车,眉头微蹙了下。
马夫看出谢珩有些不快,神色恐慌,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今日马厩里的马儿不知为何都泻肚子,腿软得站不住,就这匹没问题。”
闻言,谢苓目光扫到门口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片梦境。
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桩事。
谢府马厩里的马儿突然都泻了肚子,仅谢珩常用来拉车的马儿没问题。
但梦里没有谢珩带她出门这一桩事,车夫害怕被责罚,便隐瞒了此事。
谢珩乘马车去拜见兰璧先生,半路马儿发了狂,差点踏死路上的小儿。
好在谢珩骑术了得,看情况不对,立马割断车厢绳索,翻身上马制住了它,没有酿成大祸。
后来谢珩回府调查此时,才知是新来的马夫私自给马儿喂了太多腐烂的水果,导致马泻肚子。
谢苓收回视线,看谢珩冷清的侧脸,又看到车夫躲闪的眼神,内心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会那么巧呢,偏偏是给谢珩拉车的马儿没事。
偏偏在大街上发狂,还差点踏死幼童。
但谢苓不打算提醒他,一来是怕谢珩怀疑自己,二来她临时有了计划。
车夫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头伏在手背上,态度十分恭敬惶恐。
谢珩寒凉的凤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还不快来驾车。”
车夫忙不迭爬起来,亲自扶了谢珩上马车,又弯下腰,等元绿扶谢苓上去。
就一辆马车,天还下着雨,元绿肯定不能跟着去了。
谢苓朝元绿挥了挥手道:“雨大,回去吧。”说完,掀开帘子钻进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于理不合,哪怕本朝民风开放,也还是有些不妥。
但事急从权,再加车厢也足够宽敞,谢苓便默然靠在角落,垂眸安静坐着。
谢珩也靠在另一边闭目养神。
车厢里铺着羊毛地毯,有暖炉,还有小茶桌,谢苓才坐了一小会,脸颊就变得十分红润,还有些困倦。
她把帘子挑开个了点,冰凉的雨水顺着缝隙被风吹到她脸上,让困意驱散不少。她看着街景,估摸着马儿发狂的地方,做好了打算。
马车穿出乌衣巷,在秦淮河畔的路上慢行,又走上御道,最后拐入一条人流颇多的小市。
快到了。
谢苓暗暗扶住窗沿,余光看到谢珩依旧闭着眼,宛若一尊玉雕像。
她哪里知晓,谢珩一睁眼看到她,满脑子就都是那个罔顾人伦的梦。
谢苓时不时看窗外,待看到路边一个孩童时,立马绷紧了身体。
果不其然,车厢在下一刻剧烈晃动起来,车厢外是百姓的惊呼声。
“谁家的孩子,快躲开!马发狂了!”
“我的儿子!”
“这是谢府的马车吧?”
“……”
她牢牢扶住车厢壁,努力稳住身形,白着脸对谢珩道:”堂兄,这是怎么了?。”
谢珩一把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路当中的孩童时,双眸微眯。
他快速扫视了马身,看到马腹一闪而过的寒光后,拔出腰间的剑,斩断了链接车厢的绳索。
回头看到谢苓苍白的小脸,仅仅犹豫了一瞬,在车厢完全脱离马儿砸在地上的同时,将谢苓抱了出来,足尖一点飞身上马。
谢苓自然而然跟着斜坐在马上,只不过被谢珩护在怀里。
谢苓只感觉身下的马儿几乎要将二人甩下去,背后的胸膛温热有力。
雨幕细密,谢苓眼睛被淋得睁不开,只看到谢珩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谢珩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着蹄子被迫调转方向,避开了吓呆在原地的孩童。他随后快速弯腰,把方才看到的寒光拔出。
是一根长针。
针一出,马儿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谢珩便松开了谢苓,自己翻身下马。
周围避雨的百姓一片喝彩。
“谢家二公子的骑术可真了不得,单手,怀中还护着一个,都能治住疯马。”
”可不是嘛,得亏谢二公子厉害,不然这片地方,要遭殃喽。”
“你们说他怀里那个女郎是哪家千金?”
“不晓得,长得如此貌美,却没什么印象,不应该啊。”
“不会是他未婚妻吧?”
“……”
谢苓听到周围人叽叽咕咕的讨论,和偷偷摸摸的眼神,有些无奈。
谢苓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偷偷看谢珩。
只见他头发湿了不少,有几缕垂下额角,衣袍角上沾着泥点,手中拿着长剑,白玉般的面容冷若冰霜,非但不狼狈,还比往日凌厉了不少,就像浪迹江湖的冰冷剑客。
他眉眼压得极低,冷眼看着不远处早早跳下车厢,却因为动作不够快而被压到腿的车夫,指间微动,银光一闪,没入车夫的腹部。
车夫哀嚎更大声了。
“哎呦,哎呦,我的腿,我的肚子!快来人救救我!”
“二公子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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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苓道:“堂兄,不管他吗?”
谢珩道:“巡逻的卫兵马上来了。”
谢苓懂了他的意思。这么大动静卫兵肯定要过来,谢珩是想直接把这车夫送进大牢。
大理寺的薛怀文,可是他的至交好友。
“堂兄,那咱们一会走着去兰居吗?”
谢珩道:“自然。”
好在兰居也离得不算太远了,至多两刻就能到。
谢苓和谢珩在原地等了一小会,果不其然就有卫兵朝他们走来。
走进了,一看是谢珩,态度立马恭敬起来,把头的卫兵头子抱拳一礼后,赶忙弯腰替他撑伞,也没忘记使眼色让属下给谢苓一把伞。
他笑着问道:“谢大人,这是……”
谢珩目光看向车夫,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车夫试图谋杀我,麻烦各位押他回大理寺,好好查查。”
卫兵头子一惊,随后赶忙应下,将手中的伞给谢珩,命人把车厢抬起来,也不管车夫腿断没断,立马押走了他。
“走吧,耽误了许久。”
“咱们如此狼狈,兰璧先生会不会介意?”
谢珩只道了句不会,就撑着伞抬步朝东边走了。
谢苓安静跟在一旁,琢磨着刚刚的事情。
她原本以为谢珩不会管她,她正好趁机受点伤,既能免了不久后的冬猎,还能趁机在留仙阁修养期间,好好做些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谢珩会管她。
还……护在怀里。
这人的心思真真猜不透,谢苓宁愿信谢珩有新的算计,也不信他是好心护她。
若真那么好心,梦里就不会一手把她推入火坑。
分明是个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二人各怀心思,两刻的路竟一句话未说。
一直到兰居门口,他才转头道了句:“一会进去,切忌聒噪。”
谢苓柔声应下:“是,堂兄。”
……
谢珩走上台阶叩门,不一会就有个垂髫小童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
见到是谢珩,马上拉开大门,笑得十分高兴,声音稚嫩道:“谢大人来啦,先生等您许久啦。”
又注意到谢珩头发衣服皆湿,惊讶道:“呀,谢大人怎么淋湿了,快先随我去换身衣裳。”
“还有后面那位姐姐。”
谢珩难得柔和了神色,摸了摸小童的脑袋道:“小木乖,带路吧。”
名唤小木的小童,重重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路。
谢苓安静跟在身后,才发现小木走路的姿势略微奇怪,似跛非跛。
她好像在阳夏听过这种病,似乎是双腿先天发育不足,走路不稳当。
也是可怜孩子。
……
兰居自然是比不上谢府的,但也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布局十分雅致。
二人跟着小木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厢房跟前道:“里面男女的衣裳都有,是先生备下给客人应不时之需的,小木在前面的廊檐下等二位。”
谢珩点头,对谢苓道:“你先去。”
谢苓也不推脱,正准备推门进去,就看到雨中有位撑着青色油纸伞的女郎款款而来。
又近了,谢苓才发现是送谢珩狸奴的那位,林华仪。
她穿着青荷碧波裙,身形弱柳扶风,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从雨中而来,好似一副烟雨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