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捻起黑子落下,神色依旧冷淡。
“回陛下,是有这回事。”
司马佑的眸光一寸寸划过谢珩的眉眼,最后落在他执棋的指尖,语气轻快:“珩弟何时将她带来瞧瞧?”
谢珩抬眸,同司马佑毫不避讳的对视,狭长的凤眸漠然至极。
他下了最后一子,方道:“陛下若想见,上元节宫宴臣带她来。”
司马佑看着忽然就溃不成军的棋盘,心口弥漫出一股憋闷的怒气。
他磨了磨后槽牙,压下脾气,沉郁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语气难辨:“如此甚好。”
“棋下完了,回吧。”
谢珩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说完,便退出殿外。
门外雪停了,宫婢和内侍拿着扫帚唰唰唰扫着积雪,动作又轻又快。
孙良玉正揣着手站在檐下,后头还跟着两个脸嫩的小太监,正低声吩咐着什么,见谢珩推门出来,他迎到跟前,躬身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谢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谢珩颔首,朱色官服衬得他肤如冷玉,比往日多了些冷肃。
孙良玉让开了路来,低了低身子笑道:“奴才恭送谢大人。”
谢珩一个眼风都未扫,大步离开了。
孙良玉直起身,眯了眯眼看着谢珩的背影,眸光宛若毒蛇般阴冷。
等那道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他收敛了目光,叩响了殿门。
“陛下,谢大人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大殿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子。
听到动静的宫婢和内侍都小心翼翼低着头,将动作放更轻了,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皇帝霉头。
孙良玉就侧身在殿门外等着,没什么多余神色,已经习惯了皇帝的阴晴不定。
过了一小会,里头传来皇帝低哑的声音:“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将门推开哥一人宽的缝子进去,低眉顺眼小步走进内室,果不其然屋子里的能砸的基本都被砸了个干净,一地碎片,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好似没看见,径直跪在瓷器碎片上,规规矩矩行礼,余光瞥见司马佑正脸色难看地坐在檀木圈椅上,赤色的帝袍裹着文弱的身躯,通身气息低得吓人。
司马佑看孙良玉毫不在意跪在碎瓷器上,脸色稍霁。
别人看不起他这个宫婢之子,唯独孙良玉自小便在他身侧侍奉,不怕苦也不怕累,忠心耿耿。
他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抬手道:“跪在碎片上做什么,赶紧起来。”
孙良玉这才爬起来,垂手立道皇帝身后,给他又添了杯茶。
司马佑靠在椅背上,神情晦暗,语调缓而轻:“你说朕何时才能杀了他?”
孙良玉自然知道皇帝说谁,对方心中最嫉妒愤恨的,当属谢珩,
虽说二人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可谢珩出身谢氏,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皇帝最开始不过是个宫婢生的孩子,不受待见,且文不成武不就,明里暗里总被人嘲笑鄙视。
要不是皇帝后来命好,养到当今太后名下,也拿不到这皇位,更是连给谢珩提鞋也不配。
皇帝恨上谢珩,一是王谢两家太过嚣张,占了大靖多半权柄,二是三年前他想给谢珩赐婚,对方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加上小时候的妒心,便成了今日的恨。
孙良玉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恭敬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何时想要他命,都是一封圣旨的事。”
见司马佑很受用,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听闻谢氏最近在民间呼声极高,还有小童编了民谣传唱,陛下要动手,恐怕得过了这阵风头才行。”
话音刚落,司马佑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看向孙良玉,沉声道:“怎么,你说朕还得避他风头?”
孙良玉惶恐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
司马佑阴鸷的目光盯着孙良玉,半晌,才幽幽开口。
“说,什么民谣?”
孙良玉将头抵在地上,结巴道:“奴…奴才不敢说。”
司马佑冷笑:“说!不说朕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
孙良玉这才磕磕巴巴说起来。
“那民谣大概是这么唱的:说建康,道建康,建康本是好地方,自从马儿闯宫阙,惹了十八众神怒,十年中有九年灾。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要向平息众神怒,得奉宝玉上天阙。”
这闯宫阙的“马儿”,自然指代的就是司马氏,而能平息神怒的“宝玉”,只能是谢珩。
珩,美玉也。
孙良玉说完,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大殿唯有司马佑紊乱急促的呼吸。
他悄悄抬眸,就见司马佑阴沉沉看着自己。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背爬上头顶,他慌忙垂眼。
“可有查清这民谣何处来?”
孙良玉摇头:“回陛下,奴才无能,这民谣前些日子忽然在城里传开,奴才查了几日,都没找到源头,只得把传唱最多几个小童抓了缢死。”
司马佑呵了一声,忽然暴怒:“废物!”
说着手中的茶盏就掷到了孙良玉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孙良玉没按伤口,连连磕头告罪。
一直磕了十来个,血在地毯上沾了一小滩,司马佑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行了,骂你一句吓成什么样了,好歹是内侍总管,怎么还这么胆怯。”
孙良玉这才感激涕零地捂着额头,跟司马佑道谢。
司马佑挥了挥手,笑骂道:“滚吧,伤收拾好了再来伺候。”
孙良玉苍白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笑,他爬起来,又作揖行礼,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吩咐宫人打扫大殿,他才朝太极殿内侍的值房走去。
回到值房,就有小太监打了温水进来,给孙良玉擦洗额头上的血。
或许是力度大了点,正想事的孙良玉忽然生了气,抬脚踢在小太监的肚子上,骂道:“晦气玩意,出去领罚!换吴井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爬起来,正要求饶,就被门口侯着的两个太监堵嘴拖走了。
不一会,就有个十五六岁,样貌憨厚老实的太监掀开棉布门帘,搓着通红的手进了屋,正是吴井。
“哎呦喂,干爹您别动,儿子马上给您止血换药。”
吴井手脚麻利给孙良玉的额头和膝盖包扎好,便跪到他腿边听差遣。
孙良玉对吴井很满意,他拍了拍对方的头,问道:“今儿夜里是你值班?”
吴井点头:“回干爹,是儿子。”
孙良玉沉思了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吴井附耳过去。
“今儿夜里是慧德贵妃侍寝的日子,等到时候,你在陛下身边提两句谢府。”
吴井长得老实,实际上是个聪明滑头的,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忙点头乖乖应承下来。
当天夜里,正准备去慧德贵妃那的皇帝,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去了许久不见的王皇后那。
……
谢府,柴房。
谢苓回府后,跟着谢家其他姐妹拜见了老太君和谢夫人后,就让紫竹扶着她去了关押元绿的柴房。
天寒地冻,柴房偏僻简陋,但好在谢苓交代过,元绿虽在柴房关着,但也有厚棉被和衣裳,一日两顿饭,并未冻着饿着。
她交代紫竹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柴房。
几日未见,元绿虽没被亏待,但到底挨了几杖,受了皮肉伤。
再加上被关在这偏僻地儿,能否留在谢府犹未可知,于是脸色憔悴,原本圆润的身行也清减了不少。
见谢苓进来,元绿顿时又愧疚又激动,她从草堆里爬起来,跪在谢苓脚边,哽咽着道歉:“小姐,是奴婢蠢笨无知,差点害了您。”
谢苓喉咙一阵痒意,她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吃了,缓过劲来,才将元绿扶起来。
“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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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视着元绿,眸光清澈冷淡,语气分不清情绪:“只是犯了错总要有个解决章程,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同谢府解契出府去,此生与我、与谢家再无干系,”她顿了顿又道:“要么你就去别的院伺候吧。”
元绿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膝盖一软,再次跪下,揪住谢苓的裙摆,苦苦哀求:“小姐,你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不会再犯了!”
谢苓俯身,一边掰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莫要纠缠。”
说完,朱唇微动,作出无声的口型。
元绿微愣,随即明白了谢苓的意思。
她松开手,看了看窗外的侍卫和紫竹的身影,带着哭腔扬声道:“小姐,您能容奴婢想想吗?”
谢苓颔首:“也罢,你好好考虑,给你最后两日期限。”
说完,她便推门出去了。
元绿坐回草堆,眼里的灰败已然不再,换成难以压抑的喜悦。
方才主子的口型是,“出府,为我办事。”
这几日的惴惴不安,终于化为安心。
……
紫竹扶着谢苓,微微侧头看了眼对方玉白的侧颜。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给一个犯错的奴婢考虑的机会。
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七年,她们院里犯错奴婢向来只有一个下场——要么逐出谢府,要么直接发卖或者杖毙。
主子未曾给过任何犯错之人机会。
是太心软了嘛?可她总觉得,苓娘子并不像表面那样柔弱好说话。
谢苓不是没注意到紫竹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过直接放元绿回家,可前些日子在山庄动了不少银钱,她现在基本身无分文了。
说起来也好笑,她带来的嫁妆里,仅有不到千两银子,这还是算上典当那些瓷器玉器的。
要知道母亲为她亲姐姐谢茯准备的嫁妆,除去那些铺子地契,单银子就上万两,更别说还有其他琳琅宝器、名家书画。
偏心自是不必说。
她现在想要谋事,钱是万万不可少的,可手头除了两个入不敷出的铺子,再无其他生钱的东西。
这两个铺子梦里她去收的比较早,因着掌柜是个奸滑之人,自己收了不少气,最后还是因为这掌柜得罪了人被当街捅死,她才算完完全全握在手里。
算算日子,这掌柜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死期了,等元绿出去,她正好看看对方的能力。
若是能顺利收回铺子,那她就能安心让元绿从商。若不能收回来,无非就是她提前动手,让掌柜死期早点到,而元绿就彻底放弃了。
收回思绪,又走了三刻,才算是到了留仙阁。
谢苓累得够呛,打发紫竹回了谢珩的言琢轩,便由雪柳伺候着沐浴更衣。
收拾完,已是暮色苍茫,浮云遮蔽着月光,唯有廊檐下的红灯笼亮着些光。
她盖着薄毯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迷,就听得有人通传。
雪柳把人带进来,谢苓打眼一看,认出来这人是看角门的婆子。
这婆子低眼盯着脚尖,搓了搓皲裂的手,跪下来给谢苓行了个大礼。
谢苓唤她起来,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笑得谄媚:“苓娘子,这是阳夏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您看看。”
她没忍住,悄悄抬了点眼看,就见到个云鬓花颜的美人斜靠在榻边引枕上,一只羊脂玉般白嫩的手握着书卷,杏眼微垂,神色有些困倦。
雪柳接过信,看到婆子偷看,警告地瞪了一眼,那婆子瞬间战战兢兢低了头。
她把信拿给谢苓。
谢苓放下手中的书卷,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了,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她还当是父母转了性子关心她,原是有事要求。
也怪近日事太多,她竟忘了来年三月,是她姐姐成婚的日子。
只是他们未免太过贪心,居然让她请求谢珩或者谢择远赴清河崔家,给姐姐撑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