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
    C国的人来得很快。

    他们是跟着巴别塔总部的人一起来的,巨大的运输机肚子里开出几辆车,将本来空旷的基地塞得满满当当。V派人协调、带路,还要准备好会议室和初步材料,同时还得耳提面命队伍里的战斗人员不要行为失当,忙得像个陀螺。

    在这种情况下,他来不及关照代熹。

    好在代熹也不需要这份关照。

    她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遗体的转运——其中两具遗体被转送到有着国旗标志的车内,另一具则放到了带着联合国标志的车旁。

    “他们速度还真快。”

    Beast他们被紧急集合的指令叫出来,冷眼旁观着这些人的忙碌:“是因为经常出动所以熟练得很吗?”

    “闭嘴吧。”

    队伍里的另一个人说:“他们懂英语的。”

    “那我说意大利语可以吗?”Beast问。

    “如果我是你,我只会觉得他们的协调能力和响应速度很可怕。”

    Polaris刚从值班室出来没多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蔫:“按道理来讲,境外美军的牺牲人数多更多,但他们也没练出快人一步的速度。”

    在他们说话间,两面军旗已经整齐地盖住了两位牺牲的军人。

    一声令下,所有人向曾经的战友们敬礼。

    Beast扫过他的观察手搭子那儿。

    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代熹目送着李学军和王伟上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有人找她,稍微有点着急。

    但也没那么着急。

    忘了我就忘了我吧,爱咋咋地。

    她站在窗台前,双手抱胸,明明是雨季的暹国,她却觉得冷。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来接他们回家的人太干脆利落的缘故。

    就在她情绪低迷的时候,她房间的门外有了声音。

    两下轻叩,过了两秒后又敲了两下。

    这是C国人的规矩。

    她奔过去开门,看到的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他30出头,比代熹高出一个头,戴着眼镜也挡住不眼里的光。看到代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哟,瘦了。”他说:“你爸看了绝对要心疼。”

    “秦秘书。”代熹眼睛水汪汪:“你来接我回家啦?”

    代熹的哭腔让秦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里依旧带着笑:“你真行啊代熹,以前叫颂哥,现在新人胜旧人了,叫我秦秘书。”

    “不是你说工作的时候称职务吗。”

    代熹吸吸鼻子:“话没说两句先找我算账——你认真的?”

    “你的账有人帮你算。”秦颂递过去一袋衣服:“换好之后跟我走,身上穿的都是什么玩意。”

    代熹低头看了一眼,这些都是V临时给她匀出来的女性制服:“怎么了?又不难看。”

    “是不难看,但有人见不得你穿这个。”

    秦颂把她往房间里赶:“赶紧换吧,赶时间。”

    代熹抱着衣服被推回来,虽然像是被赶鸭子一样,但她一下子就放松了起来。把衣服往床上一倒,代熹看了两眼,发现全是运动服,预感不太好。

    “怎么回事?”

    代熹迅速换好衣服,打开门,看到靠着墙的秦颂:“这衣服是新的,而且绝对不是我的。”

    “可不嘛,你200多件Lululemon里硬是没有一件不修身的。”

    秦颂说:“猜猜你身上的是谁黑着脸去商场里一件件挑出来的宽松版?”

    “……”

    代熹肉眼可见地缩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比起代熹,秦颂肉眼可见的幸灾乐祸。代熹捶了他两下,像只落汤鸡一样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秦颂并没有和代熹一起去和V道个别什么的,反倒是将代熹带到一辆车前,示意她上去。

    “这样不会太没礼貌吧。”代熹说:“毕竟麻烦人家收留了我几天。”

    秦颂伸手验了指纹,只听到沉闷的“喀嚓”声,车门缓缓打开,几秒后,代熹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

    他随意坐着,背脊却挺直,抬起的下颌让他看起来在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原本他在看着纸质文件,可现在他视线放在了代熹身上,便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丢,骨节分明的手向自己的方向轻扇了两下。

    “上来。”他招呼代熹,就像是在叫一只小狗:“在这儿呆了两天呆傻了?”

    “爸……爸爸!”

    代熹差点激动得跳上去,一步跨到车上,对着眼前的男人就是一个飞扑:“爸爸你来接我了!”

    鲲鹏接住了实实在在的巨型蜜袋鼯,掂了两下,还没说话,就感觉脖颈上有点点的湿润感。他于是并不说什么,拍了两下代熹的背,又坐回椅子上。

    他看了秦颂一眼,后者便退后,车门同时严密地缓缓合上。

    代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可是再见到爸爸的时候,眼泪不自觉地掉了出来。

    “爸爸,好多人……都……死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上一秒,还,还好好的……白天还在,还在说,说说笑笑……他们家里人,怎么办……他们能,能追认烈士吗?”

    鲲鹏的手顺着代熹的背,给她慢慢地顺气。

    “能。”他说:“李学军和王伟都能。追认之后,李学军的家属,尤其是妻子和儿女在工作和学业上会有政策,王伟的奶奶,她医疗上的支出和生活上的保障,也会有民政那边的待遇,社会上也有相关的基金会会提供帮扶。他们会过得好的。”

    代熹点头,但是还是哭得止不住,干脆趴在鲲鹏身上继续默默掉眼泪。

    鲲鹏揉揉她的后脑,摸出打火机点上一块木头,丢进了手边的香炉里。浓郁的果木香气几乎是瞬间就扩散进了整个车厢,哪怕哭得快抽过去的代熹都忍不住停下来,猛吸了一大口。

    “好凉的味道,还有……果仁的香味。”代熹的鼻子动了动:“印尼的木头吗?”

    “小狗。”

    鲲鹏看到她这个仔细闻嗅的样子,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别人送的,一会儿灭了火自己拿着玩吧。”

    代熹有点开心,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开心,陷入了一种不上不下的状态。鲲鹏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纠结,指了指某个方向。

    “上次说给你带的菌子炒饭,在那儿呢。”

    “?”

    代熹有点莫名,走过去,看到两个行李箱和一个纸袋子。纸袋子里有两个保温盒,打开后其中一个就是来暹国前鲲鹏说过的菌子饭,代熹挖了一勺牛肝菌炒饭塞进嘴里,嚼嚼嚼,几秒后眼睛亮了起来:“好吃!”

    “刚做出来更好吃,现在米饭估计被焖得有点软了。”鲲鹏看着代熹恨不得长出一条尾巴甩得样子:“还有见手青呢。鸡油菌也不错,就那个黄色的。”

    代熹拿着勺子一个个吃过去,吃到最后虽然还有点眼泪汪汪,但已经回来了轻快地左右摇摆。空气里是沉香令人心绪平静的味道,嘴里还有鲜得掉眉毛的好吃的,她觉得太悲伤的情绪实在不搭,不如沉浸式体验半小时先。

    由于食量不大,代熹只挑了最喜欢的见手青和鸡油菌拌饭吃完了。鲲鹏慢条斯理地打扫她剩下的东西,让她把另一份食物打开。

    “爸爸你不是说不要浪费粮食吗。”代熹边问边打开:“结果你还带两……嗯?”

    她看着食盒里的糖醋小排:“爸爸?”

    “尝尝。”鲲鹏说:“看看腿骨折影不影响手做饭。”

    代熹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一口气,拿着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酸甜气息充满口腔,代熹嚼了两下,又重重地呼出来。

    “还哭吗?”鲲鹏问。

    代熹眼睛里已经没有水光了,用她咀嚼脆骨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

    哦,还有怒吃半斤糖醋小排的气魄。

    结果代熹吃撑了。

    但因为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代熹也就没那么难受。她坐在鲲鹏腿上,喝了一杯普洱茶消食,擦干净嘴,静了静。

    “爸爸,好消息你告诉我了,那坏消息呢。”她问:“总不可能真的因为我买了200件Lululemon,就要把我赶出家门吧。”

    她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箱子,又看向鲲鹏:“家里出事了吗,爸爸。”

    “老爷子一直想给你股份,这件事你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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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鲲鹏的手搭在她腰上:“林家的继承人身份一直传男不传女,这个你也很清楚。所以老爷子要给你的股份太大,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林家……和暹国军方有很深的勾连,但这个你应该很清楚了,爸爸。”

    代熹皱眉:“上次巴别塔协助逮捕暹国军官的时候说那些人涉及人口贩卖……林家也参与了?”

    “不止。宝宝,林家的生意不止这些。”

    鲲鹏顿了顿:“林家沾了毒。”

    代熹一僵:“啊?”

    过了两秒,她反应过来:“是暹国开放前还是开放后的事儿?”

    但她这句话实属问得多余了。

    在几年前,暹国开放了娱乐用叶子为合法产业,甚至电视剧里都有用叶子放松的情节。与暹国相反的是,C国对任何有麻醉和致幻的药物都进行严格的管控,对于毒品实行的是绝对零容忍的政策。

    林家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但凡他们还想和代家有来往,就绝对不应该碰这个。

    无论是暹国开放前还是开放后。

    而如果他们碰了,还是在开放叶子合法化之前碰的……

    代熹抬眼,对上鲲鹏的视线。

    “爸爸,老爷子是觉得,把股份给了我,你多少还会看在我的情面上给林家国内的生意行个方便……是吗?”

    鲲鹏的眼睛没有眨,代熹能看到他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宝宝,这个婚我必须离了。”鲲鹏说。

    代熹的呼吸停了一下:“好。”

    她很清楚,这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鲲鹏伸出手,理了理代熹垂下来的头发,别到她耳后。

    “我一直没跟你认真地谈过这件事,但这不是我觉得它上不了台面,又或者……这不光彩,或者不体面。”

    男人粗糙的手指带着茧,蹭过代熹的下颌,带着一点痛和痒。

    “和林濯缨结婚是被逼无奈,有你是纯属意外,但……那是我没管住自己惹的事儿,说破大天也没有你的错。”他问:“你自我厌弃什么?”

    代熹垂下头:“可是,爸爸……别人都不是这样的。”

    “拉倒吧,你从小到大那些同学,没有几个是真的爸妈情投意合生出来的。”鲲鹏手在代熹旁边扇了扇:“虽然你的出生出乎意料,但你是我直接抢回家自己带大的,不比那些阿姨保姆照顾着一年见不了爹娘几面的强?别哭,不许哭,再哭我把你扔出去了。”

    代熹掐了一把大腿:“嗯,我知道。可是,爸爸,你竟然是鲲鹏——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也没跟我讲过。”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甚至在作为‘鲲鹏’的时候认识了你妈——这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鲲鹏摁着太阳穴:“不过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视频的时候很平静——还是你那时候就在忍着哭了?”

    “还是挺惊讶的,也的确在忍着哭。”代熹老实回答:“不想太丢人。”

    “你也真认出胡子了?”鲲鹏比出一个高度:“你见他的时候才5岁。”

    代熹眼睛转了一圈:“其实没太认出来,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但是他这么说了,我就就坡下驴认了——那时候我一个人都不认得,所以想先抱个大腿混到大使馆再说。”

    “我就说呢,”鲲鹏捏着代熹的脸:“真机灵啊小东西。”

    车厢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这氛围随着鲲鹏的话急转直下了。

    “林家一直没跟我说你出事,到现在还想用你失踪来搪塞我。”鲲鹏拍拍代熹的腰:“老爷子就这几天好活了,他走了之后我就去办离婚,离完之后我把你接回来——他们在国内也有眼线,一旦你回了云京又或者彩南,他们都有可能收到消息,用你来……搞出点事情。”

    “我跟胡子说过了,他同意你在这里避难。”

    鲲鹏说:“手机和电脑我给你带了新的,这段时间除了我不要联系国内的人,等我把事情办完接你回家。”

    代熹点点头。

    她依旧很清楚,这也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好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