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乍起,飞叶苍黄,果熟蒂落,饭菜飘香。
与此同时,华姝欲哭无泪,凄凄惨惨戚戚,被迫赶鸭子上架。
她端起托盘,小心翼翼走到霍霆面前,软语呢喃:“霍将军,这香囊里装有助眠的药材,还望您别嫌弃。”
其实是真心想送霍霆一份谢礼,这香囊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不论是清水县的雪中送炭,还是王府的礼遇有加,他的恩重如山,千件万件谢礼都不足以报答。他的恩情,她会铭记一辈子。
可问题是,他太冷酷了呀……
她站着,他坐着,按理说前者气场占优势。可华姝对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那强盛的幽冷气息,整个人好似矮小进尘埃里。
偌大饭厅里,娇小软糯的姑娘,孤零零站在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面前,显得勇敢又可怜。
见霍霆一时没接香囊,孙氏心疼不矣,偏偏爱莫能助。
霍宗飞忙张罗继续用膳,霍霖也打圆场说他要选一个。
霍凝雪则“噗哧”笑出声:“我就知道!大哥都不要我这个亲妹妹的礼物,怎么可能收你的?”
华姝也不敢再坚持,或许那日的事他还没气消吧。她抿了抿唇瓣,故作轻松一笑:“如果您都不喜欢的话,就当我没……”
“有劳。”
熟悉的清冷沉声,意外响起。
饭厅骤然安静。
包括霍宗飞在内,众人皆有一瞬的诧异。霍凝雪张大的小嘴,更是能塞下整颗鸡蛋。
华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瞧着他,亲眼瞧着他就那么破例收下她做的香囊。
霍霆没有挑挑拣拣,礼节得当地捡起最靠右的米黄色香囊,从容放进宽大的湖蓝衣袖里,神色如常。
没人能看懂他在想什么,即便离得最近的华姝。
*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风声。四时俱可喜,最好中秋日。庭前暖阳光影渐斜,枝头沙沙攒动,雀儿活跃啁啾,一顿家宴吃得酣畅淋漓。
饭后,事务缠身的霍霆父子,先后离席。孙氏被丫鬟嬷嬷们请去商量赏菊宴的事宜,华姝与霍霖兄妹顺路回房。
路上,霍凝雪白嫩小腮帮子气鼓鼓的,嫉妒道:“大哥偏心!他之前都不肯收我绣的香囊,还好一通训斥我。”
华姝好奇看向身旁,霍将军当真从不收他人礼赠?
霍霖勾唇轻笑了声,好心开导妹妹:“你将那佩剑绣成了烧火棍,大哥若戴去军营,岂非有损三军势气?”
“二哥你你你净睁眼说瞎话,我不理你了!”
“行。那二哥下次就,瞎说一些大实话。”霍霖揶揄她。
“哼!”
霍凝雪大步甩开两人,头顶两颗小揪揪都被气歪了。
后面,华姝与霍霖相视一笑。
诚如他先前所言,这小霸王脾气刁了点,但本性不坏。
她内心深处,应该挺希望得到霍霆这位长兄认可的。深深敬仰着,所以才愿意听他话。就像之前拿亡母作挡箭牌,当面直言父王狠心,但从头到尾都没说大哥一句坏话。
林荫小路上,脚下铺的鹅卵石,映照着点点碎光。
华姝垂眸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心知犹疑:“二少爷,我今日是不是烦扰到霍将军了?”
“你是说送香囊的事啊?”霍霖手摇折扇,浑不在意笑道:“大哥既然主动收下,想来就是喜欢了。”
华姝当他也在开导她,轻轻点头,整个人还是无精打采的。
霍将军当时犹疑片刻才收下,应是不喜的。他自十五岁就征战四方,走遍名川大山,什么样好看的香囊没见过呢?
霍霖见她还是垂头丧气的,略想了想:“大哥从不爱俗物,大多时无欲无求,唯独对打仗之事上心。他或许是想拿你那助眠香囊去作研究,瞧瞧能否广发给三军将士。”
这……她倒是还真没想过。
华姝展颜笑了:“希望能有用吧。”
虽说这理由仍掺有安慰人的成分,不过若真能为三军将士略紧绵薄之力,那还是令人由衷欢喜的。
同时,她也逐渐意识到:
霍霆与弟妹看似不亲厚,其实他在他们心中分量是极高的。即便霍霖故意找借口,字里行间都透露出霍霆的家国大义。
然后,华姝就释然了。
能将亲手所做香囊,送给这样的民族大英雄,不论他出于何种缘由收下吧,皆是可喜可贺。
恰逢一片金黄梧桐叶飘到她肩头,华姝捻起它,发现本属草木之物,脉络中心呈现橙红的火焰形状。她觉得挺有趣,捏在指尖准备拿回去作书签。
她忽然有一瞬的感悟:落叶本是平凡小物件,但遇见了投缘之人,即能被赋予超越本身的莫大意义。
*
清枫斋,书房
霍霆端坐在长桌后,沉静埋头于一摞摞军事密报中,屋内仅有偶尔的翻折纸张声,窗边红枫叶沙沙摇曳。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有人轻叩。
“进。”
征得允许,侍卫长缨进门躬身禀告:“启禀将军,属下查到了。”
晌午前,从霍宗飞那里得知太子突然造访,霍霆就命他即刻去探查缘由:“暗探收到消息:说是半月前的宫宴上,太子殿下酒后欺辱了户部尚书的千金,故而被罚来给将士们送御寒之物。”
太子品行不端,满朝文武尽知。这理由,长缨觉得不像作假。
皇上素来偏爱太子,看似罚他到边境,实则暂避风头,还能给三军将士留个好印象,可谓一举三得。
霍霆听完这番禀告,不置可否。
目光继续落在手上的军事急报上,徐徐执笔批阅,浓墨字迹苍劲有力。
长缨不敢叨扰,又没得到新吩咐,垂首站在原地静候。
但脑子依旧在快速转着,忽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太子好色,那府上的两位小姐……”
忧切声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他家将军已走到墙边的玄色矮柜前,从里拿出三根巴掌大小的红色物件,递给他。
“给他们三个送去,叮嘱赏菊宴当日,务必随身携带。”默了默,又补充道:“就说是中秋礼赠,为以防万一,无需过度恐慌。”
长缨瞧见这红色物件,再听得是“中秋礼赠”,目光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这莫不是,主要为了回赠华姑娘的中秋礼物吧?
霍霆向华姝母亲提亲一事的始末,长缨作为贴身的心腹亲卫,曾有幸听过几耳朵。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否则一个不值钱的香囊,何必回赠这么贵重的物件?
难得跟进跟出这么多年,也能看透一回将军的心思,长缨欢喜地浑身冒泡。
可让一个侍卫送过去,若华姑娘不识货,岂不是辜负将军的一番美意了?
将军已是二十有二,一心忙于军务。
那这情爱之事,他长缨作为身边人,自当得替将军格外上心。
于是:“华姑娘就在对面,将军不若……”
结果,霍霆一记冷眼射过来——
长缨瞬间闭嘴!
麻溜接过物件,悻悻退了出去。
书房内,喧嚣散尽,重新恢复原有的沉寂模样。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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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目光落在书案一角,停了会,重新坐回去批阅军务。
书案角落,放着一鼎鉴金镂空的麒麟香炉,冷杉香冉冉升空。
旁边摆放着那只助眠香囊,秀气的米黄与房间陈设格格不入,但也恰好点亮了满室的清冷沉黯。
*
“咚咚咚。”
长缨走出清枫斋,就近先敲开对面月桂居的门,“属下长缨,见过华姑娘。”
华姝当时正与团子在院中晾晒医书,瞧着来人有些眼熟,是随霍霆前往清水县的那个侍卫。
她下意识瞧向对面,见清枫斋院门紧闭,想来不是要唤她过去。但语气还是紧张:“是霍将军有事吩咐我吗?还是我俩在院中说话声太大?”
团子说过,霍霆喜静。
长缨心道,以将军的深厚内功,你俩大声小声也没啥区别。
什么将军对郡主太严苛啊,什么小鸟能不能吃糖果啦,什么小猫咪生前良善、死后能不能投胎到好人家做富贵公子呀……啧啧。
但刚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多嘴,只老实办差事:“华姑娘别误会,属下是来替将军送中秋回礼。此物乃是信号烟花,将军叮嘱您赏菊宴当日需得随身携带。”
华姝讶然:“信号烟花……”
爹曾教过她,此物用于战场紧急传递信号。因其小巧便携且需高安全的特殊属性,使得工序刁钻,造价不菲。战争吃紧时更是一物难求,有市无价。
华姝瞧见如此贵重的红色物件,语气越发紧张:“赏菊宴那日,是有大事要发生吗?”
“华姑娘竟识得此物?”
虽说华不为曾任军医,但华姝一个刚成年的深闺小姑娘,能一眼认出军用之物,还是让长缨颇为惊奇。毕竟霍凝雪从小长于将军世家,但对这些一窍不通。
长缨佩服华姝见识过人的同时,也不由佩服霍霆的未卜先知,“华姑娘不必惊慌,宴席人多眼杂,将军是为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华姝轻轻松口气,“霍将军有心了。”
她接过那精巧的信号烟花,许是做工务实的缘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有多重,让人心中就有多踏实。
小院丹桂飘香,沁入心脾,启人深思
她恍然察觉,虽然霍霆与兄妹交流不多,但他的关切都在点滴行动中。这人看似冷漠地不近人情,实则将每个家人都记在心里。
包括那日在后花园的假山旁,他教导霍凝雪时,言语之间,何尝不是在用心点拨她?
忽然忆起爹曾说过:“与人交谈,三分看情绪,七分看内容。”
华姝豁然开朗,眯眼笑道:“长缨侍卫,你可否帮我向霍将军带句话?”
谁能拒绝这般明媚俏丽的笑脸呢?“华姑娘请讲。”
“霍将军上次的教诲,华姝明白了。日后为郡主伴读,我必会与她明辨是非,指清黑白。”
这话一出,长缨才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小火苗,重新雀跃了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将军所作的决定,断不会受旁人影响。想说服将军主动,那简直难遇上青天。
但他可以游说华姑娘啊!
俗话说得好,女追男,隔层纱。
将军既然肯收下华姑娘的礼物,就说明对她不反感。到时候华姑娘再主动黏糊上去,岂不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于是,长缨上前一步,笑眯眯鼓励道:“到对面不过几步路,华姑娘何不亲自去同将军说?”
华姝却是笑不出了。
她震惊又绝望地盯着他,软音娇颤:“你、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