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竖着蓬松雪白的尾巴,轻灵地跃上台阶,在室内光滑的地面上跑过。中堂竖着一架高大的屏风,每一扇上都绣着一幅活灵活现的猫儿图。不知绣者怀揣何等谐趣的心思,屏风上的猫儿都穿着人的衣裳,或羽扇纶巾,或短褐粗衣,或抚琴坐禅,或赏月听松,姿态不一,妙趣横生。
但猫儿并不理会屏风上自己千姿百态的妙相,颠着小步子轻快绕过屏风,又突然停了下来,朝着屏风下的青席缓慢走去,凑到一物什边耸着鼻子轻嗅。
那是一只玉鱼,悬挂在同色玉带之下,在朱色袍服的映衬下散发着温润美丽的光泽。
但更美的是一只手,与玉色洁白同润的一只手。
猫儿被这只手牵走了注意力,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手边,探出爪子轻轻触碰一下,抬头对手的主人爱娇地喵呜。
伴随一声轻笑,手配合地抚摸上它的脑袋。手指修长干净,手掌干燥温软,猫儿愉悦地发出咕噜声,顺势往他膝上一倒,翻滚身体露出自己尊贵的肚皮。
手从善如流地抚上它的肚皮。
百龄匆匆赶至书阁,这阁子本是公孙弘日常燕居读书处,家人晨昏定省之所,鲜少有外客造访,此时日光照透屏风,分明映出道清隽的剪影。
她迟疑着放缓步子,在屏风边探出了头,席上坐着的人恰也在此时抬眸。
万物瞬间模糊,清晰的只有跽坐席上的人。
人模样生得太好,仿佛自然就带了光。他抱一只猫儿,端端正正坐在那团光晕中。姿态太过端正,要么就有些不近人情的疏离,要么就有些拿腔拿调的别扭。他都不是,他似天边的闲云,从容优雅,叫人觉得亲切,又带着不容忽视的高贵。
但百龄此时是被捏了脖颈的猫儿,脑子空了,身体绷直,连伶俐的口齿也不中用,只那么呆呆将他看着。
片刻才醒悟过来,步出屏风,伏跪在地,好容易才从喉咙里松泄出话音。
“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悦耳但陌生的声音,让百龄觉得恍惚,怔怔站起身。
成昭为突然出现的少女失了片刻神,默然从猫儿柔软的胸腹上收回手。无数光影在脑中闪现,草色映阶的庭院,红裙双鬟的小身影...
他凝眸打量她,双鬟嵯峨,白衫碧裙,艳若桃李,清如芙蕖,出落成他不曾肖想过的山阿神女。若是陌路相逢,他未必能认出伊人是何人。然而陌生中又透出些熟悉,那楚楚眉睫,凝眸时娇憨的意态,依约仍是当年明媚爱笑的小婵娟。
他心忽而柔软,看一眼仍痴绕在膝前的猫儿,“朏朏,《山海经》里的神兽,可是?”
百龄心头一颤,“是。”
他嘴边笑意蕴藉,望向她的眼神也带了柔光,“她还记得我。”
自然是记得的。
七年的时光很长,足以让人从懵懂无知变得知书达理,也足以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中竖起道无形的屏障。她觉得恍惚,不可置信,然而他真真切切在眼前,声音与笑貌比任何回忆都要清晰,脸上氤氲起热气,身体像踩在云端一样飘浮,不知所措地默默与他对视。
胶连的目光却被一声咳嗽打断,百龄猝然回神,看向门首侍立的荀翁。
荀翁此刻急得不行,太子突然鱼服降临,门前司阍不敢阻拦,竟一路领进了门。太子将随从撂在了前堂,带着名小内侍径入这阁子里。他当时吓得倒抽凉气,匆忙接驾行礼,太子却说:“不必惶恐,本宫不欲大张旗鼓惊扰老师,带我前去探望吧。”
这如何使得!
荀翁急忙说:“请殿下安坐,家主病中潦草,容奴先行禀报。”
太子略想一想,点头答应,岂料才往后院走,旁边一个不知死活的愁愁冒了句,“郎主一夜没睡,才服了药躺下,只怕眼下昏昏沉沉地叫不起来...”
荀翁险些气昏过去,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这个多嘴的家伙,太子却已经听到了,立刻出声制止说:“那便让老师安睡半个时辰,本宫在此等等无妨。”
眼见他摆出个程门立雪的姿态跪坐下来,荀翁一头大汗霎时就冒了出来。眼风一扫,那些个蠢材一个个垂头耷脸,竟没一个人接收到,平日最机灵的行舟这会儿也不知死到了何处!正急得无法,便见小娘子从内而去,当即长长松了口气。
荀翁冲着百龄挤弄着眼色,对首而立的少年内侍,忍不住“噗嗤”失笑,自觉失了身份,遂又挺了挺腰板,继续摆出副倨傲的面孔。百龄却已从荀翁抽搐的眼角猜出了事态,望向成昭恭敬唤了声“殿下”。
“殿下光降,有失迎讶,您日理万机,却空坐敝堂,家祖父知晓,定会治妾等怠慢之罪...”
她轻言细语,说得婉转客气,成昭一时尚未从回忆中抽神,不免略感违和,却也从她话中听出几分浅浅委屈惶恐,心下一软,便道:“如此便劳娘子通传。”
百龄得了首肯,报以感激一笑,却在目光相触时,脸皮又蓦地一烫,急忙垂首退到后院,不片刻就搀扶着公孙弘来至堂上。
成昭已起身揖礼,“老师。”扶他在席上坐下。
百龄默默退至屏风后,那喜新厌旧的猫儿此时想起故主,跟在她脚边,不住拿头蹭碰,百龄弯腰将它抱起,安静聆听二人对话。
公孙弘正在病中,又一宿未睡,越显老态龙钟。成昭望着他憔悴容颜,来之前满腹幽怨,此刻尽数堙于愧疚。无论是更改城门名,还是重审百里敬一案,天子锋芒所指的,其实都是他,而老师不过是因袒护于他而被无端迁怒。
在大虞开国的第九年,先帝在玄武门射杀了自己的长兄,当朝皇太子。又纵甲入宫逼迫高祖退位,从此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十余年后,先帝两子阋墙,展开新一轮的夺嫡之争,太子试图重蹈父皇的前路逼宫,拥兵夜犯玄武门,这一次却血淋淋地失败了。从此玄武门三个字,便带着血色与刀光,意味着骨肉相残,成为太极宫中那道孤高身影心中难以磨灭的痛。
此番更名,成昭心中清楚,这是天子对他的警示与忌惮。
公孙弘平静注视着年轻的储君,看出他那双干净眼眸中泛起的阴翳。
“殿下还记得,当初在扶风时,与老夫那一夜的谈话吗?”
成昭愕然看他,老人目光温和睿智,他颔首道:“无一日敢忘。”
当初之所以亲往扶风请老人出山,是因为他从先帝遗留的《政要》中,看到了一段对话。
那是玄武门政变之后,公孙弘被召至御前,与先帝的一番对话。
先帝曾十分憎恶此人,因为在兄弟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只有这个人,曾恶毒地建议长兄要不惜一切杀死自己。于是先帝在他将死之时把他召来,想看看这个挑唆兄长杀弟的卑鄙小人,会如何辩解自己的罪行。
然而公孙弘没有辩解,率然承认了自己的言行,他披枷戴锁,目光清明地直视先帝说:“太子是国本,国本稳健,国家才能安泰。东宫既立,便不该随意动摇。而您居功甚伟,必定不能安于一亲王之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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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初立,四方未平,倘若萧墙之内不能安宁,又何期天下能够安宁?我建议太子杀您,正是因为您威胁到国本的稳健,威胁到天下的太平。舍一亲王而保一国家,我不认为自己有错。陛下如果出于私心,大可以杀我,陛下如果尚存公心,那么就应该留下我。”
先帝怒极反笑,“倘若无论公私,我都想杀你呢?”
公孙弘平静道:“我问心无愧,死又何妨?您如今虽是天子,但得位不正,这是青史无法掩藏的罪行。请坦率地保留下来吧,希望您从今往后能成为一位圣明的君主,让千载之后的人们,能够公正地看待这段血色往事。”
年少的他,读到这一段时毛发直竖,迫不及待地央求父亲,希望此人能够成为自己的老师,甚至不惜亲往扶风,以示诚意。
公孙弘与年少的储君彻夜长谈,听他讲居安思危,讲君臣一体,讲以民为先,讲驭民无度犹竭泽而渔,失民之心如无水行舟。他难捺激动,不期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口中,听出如此黄钟大吕的帝王之声。
公孙弘道:“殿下那时不过年方十一,已明白国之副君当有的品德与肩负的责任,难道如今还没有信心坐稳这个位置吗?”
成昭垂眸,掩饰眼底刹那泪意,他并非没有信心,而是感到委屈。
这份委屈并非失信于君的委屈,而是一个孩子不被父亲信任的委屈。
自天子三年前患染风疾不能理政,他开始奉命监国,自认无所阙失,父亲看待自己的眼神却日益泛冷。他想起不久前那个檐雨击打梧桐的深夜,父亲骤然醒来时的一声呼唤。虽然宫人们都说陛下呼唤太子而醒,可见圣心所系。却只有他听清了,当时父亲口中所唤,并非“太子”,而是“逆子”。
逆子!
“我只是不知如今该如何自处。”
公孙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他是了解这位年轻的太子的。
记得在东宫第一次授课时,丽正殿的书房中,年少的储君一身素衣,皎洁如山巅的白雪,正在伏案绘画。那副凄清的姿态令公孙弘十分错愕与动容,看清他笔下徐徐勾勒出的线条,是一株柔嫩的莪蒿,才明白过来,当日是皇后的忌日,少年是在思念母亲。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失去母亲的孤雏,将满腔对于亲情的依恋,全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勤于学而慎于行,端雅庄重,仁孝恭谨,竭力做好一名太子的同时,也在竭力做好一个儿子。正是因为对父亲全然的依赖和爱戴,才会在面对猜疑和冷漠时,如此委屈失态。
公孙弘并不想用史书上围绕那个位置所产生的无数血腥的厮杀来警醒太子,剥去他对父亲的温情。相反,在见证了两代骨肉相残的悲剧后,他十分珍视他身上所带的温情,他从那双没有污垢的眼睛中,早早地看到了一个和平温暖的盛世。
“《易》曰,‘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正是殿下副君于国的处境。您位正东宫,光耀前星,只需韬晦自守,立身清正,任他玄武门还是神武门,又任他百里敬究竟为何人所杀,又岂能撼动殿下半分?天子痼疾在身,您于君则臣,于父则子,齿胄于学时,必定学过《孝经》与《文王世子》篇,那么只要尽臣之忠,履子之孝,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低沉的话音带着平静的力量,百龄的心渐渐飘得很远。屏风上除了二人的身影,还透出中庭一树绿云拥簇白雪的琼花影,她忽然觉得一切是梦。
那该是八岁时的一场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