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芍药杀(3)
    因过世的祖母是扬州人,无论是长安府邸,还是扶风故宅,阿翁的宅院中,都种着这样一树琼花。

    当年先帝驾崩后,远在南海的阿翁被召回朝堂,告以先帝遗诏辅政,然而不过一年有余,阿翁就被国舅一党排挤离朝,从此蛰居故乡扶风,每日以读书、耕种、参禅为业,尽弃功名,专心做个逍遥散人。

    百龄就是出生在扶风,八岁之前,都是在扶风的山水中度过。

    后来国舅势倒,天子曾想起这个为自己舍身抗言的老辅臣,于是降诏征公孙弘父子还朝,公孙弘让次子公孙止应诏赴官,自己却具表谢绝了圣恩。百龄那时五岁,跟着耶娘出发时,抱着阿翁脖子哭得肝肠寸断,死活不愿意离开,公孙弘疼碎了心,公孙止夫妇也于心不忍,遂将她留在扶风与阿翁为伴,从此祖孙相依为命,几乎没有片刻分开。

    然而八岁那年的初夏,法华寺举行水陆大会,阿翁一早出门,却将她撇在了家里。她在门前望着阿翁骑着驴徐徐远去的背影,抱着猫儿噙两汪泪,直至那一人一驴彻底从眼前消失。

    荀翁牵着她的小手,将她哄进了屋里,搬出纸笔说:“小娘子不是学会画画了吗?咱们就在家中画画,画好一幅后,郎主就该回来啦!”

    于是她抽噎着提起笔,一笔一划开始作画。

    她把阿翁画成猫儿的模样,做着平时他在家中做的事,读书,打坐,抚琴,散步。越画越觉得寂寞,越画越感到委屈,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见庭院琼花缥缈,她听到些声响,疑是阿翁还家,遂揉着眼睛,抱起也才刚刚睡醒的猫儿,来到了中堂,里面果然端坐着一个身影,她在门边探头,“阿翁?”

    却并不是阿翁,而是个琼花般清雅漂亮的小郎君。

    那场法会整整持续了七天,本该漫长寂寞的七天,在后来的回忆中却短暂得不过一瞬的光阴。

    她每日与那位漂亮的小客人痴缠一起,几乎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他像一道明媚的春光,美而温和,将她的日子照亮。她喜欢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喜欢他悦耳如泉的声音,她从没有如此喜欢一个人,甚至连阿翁也忘记去思念。每天一睁开眼,心里就充溢着快乐,像蝴蝶,像鸟儿一样飞去他的房间,缠着他为自己梳头。

    每当此时,家里的老管家荀翁总会显得格外紧张,低低说“小娘子不可造次”等话,但小客人却温柔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梳子,让她乖乖背坐下来,为她梳理着长发。

    然而在此等事务上,他并不如他表相所呈现的睿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其笨拙,甚至有时会听到他紧张的吸气,“扯疼你了吗?”

    “并没有呢!”

    她觉得好玩极了,咯咯咯地大笑,这让他更加局促,好容易挽成的两个小髻总是一前一后,或者一高一低,看上去十分滑稽,但她依然乐此不疲。

    他的聪慧灵巧尽数体现在绘画上。他很会画画,每当她涂抹出一只猫儿,他便会接过画笔,在那幅稚嫩的画作上修修改改,或是添上几笔远山明月,树木小溪,画顿时活了过来。这是她最开心的事,他们每天凑在一起画画,形影不离,很多时候,她都睡在他的怀里。

    但阿翁归来后的次日清晨,她照旧蹦跳着推开他的房门,里面却空荡荡没有了人影。

    她顿时红了眼圈。

    “小阿兄呢?”

    “他回长安了。”

    “长安?”

    “对,长安,朏朏愿意跟阿翁一起去长安吗?”

    “愿意!”

    愿意,因为他在那里。

    回忆被屏风外的动静惊醒,百龄放下猫儿闪身出去,见公孙弘面色灰白,冷汗如豆,已咳得厥倒在席。太子正扶着他替他抚背顺气,荀翁急忙端了水来,百龄立刻接过来喂他。

    成昭心下既慌且惭,遂呼樊无花急传药藏郎来此视疾,那叫樊无花的内侍急忙领命吩咐下去。公孙弘稍缓容色,摆手示意无碍,又目视成昭,把住他手艰难道:“殿下...不宜久留,速回东宫...”

    说着已气喘吁吁,成昭明白他担心自己久留宫外,会令天子不快,遂涩然应道:“我即刻回去。”

    百龄见祖父挣扎着意欲起身,连忙道:“阿翁且安心,孙女会代阿翁恭送殿下,想来殿下定然不会怪罪。”她顾一眼成昭,成昭立马点一点头。

    那厢公孙弘才松了精神,任由荀翁领着两名小仆,一左一右搀回了后院。

    百龄恭敬延请成昭步出中堂,自那树吹雪的琼花树下经过,径朝大门而去。成昭方自沉沉心绪中抽神,见左近一道窈窕倩影,行止有度,循规蹈矩,不由生出些微妙情绪,那巴在门首的小仙女模样,却在这时鲜活过来。

    红裙双鬟,身披彩帛,一双葡萄眼睛直勾勾看人,下一瞬就凑到了身旁,一点不见外地扒拉着他,嫣红小嘴喋喋不休。

    “阿兄!阿兄你真好看!”

    “阿兄你喜欢猫儿吗?它叫朏朏,是我的名字,我把名字送给它了,《山海经》里的神兽!”

    “阿兄你会画画吗?画猫儿,会吗?我给你看我的画儿!”

    她把怀中的猫儿丢给他,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

    “阿兄,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

    他微微失笑,“那屏风是你所绣?”

    百龄正沉潜在万般浮思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拘谨,既欢喜又懊恼,暗悔自己今日装扮,荼白衫子碧罗裙,清清淡淡,既未描眉涂唇,更未贴面靥花钿,甚至头上连支珠花也没簪...

    他大约很失望吧。

    七年不见,当年水灵可爱的小美人,竟变得这般粗陋...

    是以猛听得这句问话,诧然一抬眸,正看清他眸中倒映的自己,霎时脸红心跳,险些路也不会走了。

    “是...”

    见她又垂下了螓首,成昭暗暗好笑,到底是长大了,学会了含羞低头。不像小时候,一双长睫齐刷刷指人,丝毫不知道收敛,只管把人看一个够。

    “那些画你都还留着?”

    “是...”

    想起自己当年涂抹得乌漆墨黑的“猫儿”,难为他竟能一笔笔改出那般意韵,再抬眸看他时,忍不住一笑。

    七年的时光便在这一笑中淡化。

    成昭想起离开扶风公孙宅时,晨风带着清凉的湿意,庭院寂寂,只有一树琼花如雪。他对身旁的公孙弘问:“先生会来长安吗?”公孙弘回答,会。他当时笑了笑,揖礼而辞。

    那么,那只小猫也会。

    百龄将他引至门前,持礼恭送,一双眼睛却变回了幼年的眼睛,把人直直盯上了马。

    成昭在艳阳下勒马踟蹰,片刻才低声模糊道:“我走了。”

    回到仰山堂时,母亲也恰好来到。

    杨夫人气质娴雅,眉目明丽,虽人至中年,光洁细致的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年轻时的美貌并无半分折损,此时严妆丽服,一身隆重装扮,更显雍容美丽。

    她本听仆人报说太子鹤驾降临,一时大惊,寻思郎君不在家中,妇人接驾恐有不恭,又担心家翁病中孱弱不能全备礼数,犹豫着,还是更衣出来以备接驾。来至正堂,却只有随从在此,太子已去了仰山堂,便知不好打搅,权且在堂上招呼款待。

    此时见到女儿,便问:“你送的驾?”

    百龄颔首,随她一道进入房中,公孙弘并未休息,而是坐在临窗矮榻上闭目养神,睁眼见到母女,问杨夫人道:“二郎昨日如何?”

    杨夫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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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昨日夜里辗转,今早更衣后坐在床沿,想递假几日在家中为父亲侍疾,媳妇好说歹说才劝他出门,想来还是担心父亲。”

    公孙弘摆手,“不用他侍疾。”又想起什么,嘱咐道,“洵雅那边也不要去信,博陵至长安来回迢迢,免得他跑回来一趟,平白误了学业。”

    洵雅是百龄阿兄公孙绰的字,目下正在博陵大儒崔平子门下学习。

    百龄没好气地嘟囔,“您还担心误他学业,他哪是去学习,分明就是为了陪着泠音阿姊!”

    公孙弘与崔老仆射同为三朝重臣,政见脾性都十分契合,因此私交素好,便为两家小儿女洵雅与九娘泠音定下了婚约,却因老仆射去年秋骤然薨逝而未及完婚。圣上念崔相三朝辅佐之恩,本欲下诏陪葬先帝昭陵,但老相公临终遗奏,请求回乡安葬祖陵。于是陛下辍朝七日,赐以东园秘器,让崔家在京中治丧,极尽哀荣之后,许了崔氏三子扶柩还乡,九娘泠音也跟着父兄回去了博陵。洵雅不舍得未婚妻居丧期间沉郁无聊,才寻了个求学的借口,包袱款款追去了博陵。

    公孙弘莞尔,“这有何妨?小儿女不忍分离本是人之常情。将来朏朏得了如意小郎君,只怕也不肯守着阿翁了。”

    百龄脸皮一红,见阿翁嘴上戏谑,眼底仍带忧色,便壮着胆子,将脑中一直徘徊的念头说出了口:“孙女方才听得只言片语,略知一点朝堂局势。阿翁身为百官首,又兼东宫师,如今夹在君储之中,势必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昔日楚狂过孔子而歌凤兮,谏逢乱则当避之。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功遂身退乃天之道。阿翁为何不愿听从阿耶之言,顺应天道,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呢?”

    公孙弘默默看着这个小孙女,娇闺初成,的的天真,说的却是沉浮朝堂存亡之道,心下滋味莫名。抬眸看姗姗一窗蕉影,良久叹息一声,道:“当年若非先帝仁慈,阿翁早已不在人世。而今顾命之责未尽,辅佐之任尚在,又岂能说功成身退呢?”

    “可是,朝堂并非只有您一位宰辅,更非只有您一位大臣。”

    公孙弘笑笑,“正因如此啊。先帝有十四子,今上有六子,这些人背后还有许多人。如今大虞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南有南诏,东有新罗。攘外必先安内,先帝所创盛世要持续下去,就必须先稳定朝纲。太子乃国本,居嫡居长,贤明睿智,太子的稳定,君储的稳定,就是朝堂的稳定。一旦国本不稳,会有多少人生出异心?你说阿翁夹在君储之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但你可曾想过,若夹在中间的人走了,难道就放任他们针锋相对吗?”

    百龄迟疑着,公孙弘又玩笑似的问:“就好比,倘若哪天阿翁与你阿耶不和,难道朏朏也要一走了之,放任我们针尖对麦芒,相互不顺眼吗?”

    这话逗得百龄一笑,仍辩驳道:“可太子乃陛下骨肉,是陛下的爱子。”

    公孙弘浊浊吐一口气,“爱子,先帝又岂非高祖之爱子,废太子与魏王又岂非先帝之爱子。况且,朏朏,陛下他如今病了,他病了。阿翁多想治好他,让他的心,回归到浩瀚疆土,芸芸众生...”

    语气哀切,他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道理百龄其实都明白,天子如今非惟身体有疾,更重的是心疾。他正值盛年,却缠绵病榻,而太子却如竹初生,风采凌云。他怕自己对朝堂一朝失控,会重蹈高祖与先帝的覆辙,因此他才会忌惮太子。

    但看到阿翁疲惫模样,不欲纠缠话题令他神伤,便劝道:“那您就赶紧养好身体,如此才有精力疗天子之疾,解太子之难不是?”

    公孙弘点点头,百龄与杨夫人才搀扶着他又去床上躺下。

    待他安睡后,百龄送了母亲出门,又回到室中,拿起那卷案宗,认真琢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