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被扬手抛掷地上。
天子面容俊美阴沉,因大病初愈,形容清瘦疲倦,虚倚隐囊坐在榻上,没有血色的脸上因怒气骤然浮起了红晕。
谏议大夫百里敬,去年春末离奇死于长安药园。当时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众说纷纭。因此人向日自称能趋鬼驭神,故有说为鬼神所杀;又因此前彗星现于中天,他曾占之称“帝座及心前星有变”,暗刺东宫有不轨之心,故有说为太子遣客所杀。但大理寺调查数月后,最终却定案为盗杀。如此无聊的结局令众人大感扫兴,这个案子也由此冷了下来。
百里敬这个人,天子心中是很有些在意的。无他,因他能治病。
风疾被医家称为“百病之长”,其病情之复杂,病状之痛苦缠绵,无有过之。自三年前龙体染疾,初时只是目眩头晕,渐渐下地不能,御医们束手无策,各州之奇药偏方虽络绎朝贡不绝,于病情却并无多大裨益。甚至后来有着“风疾第一圣手”的褚行素入宫,也只能稍作缓解,天子始终困于恶疾,苦不堪言。直到当时的梓州刺史张鹤卿,举荐百里敬入宫。
这个年轻的术士甫入宫便展现出极为高傲的自信,他进献的灵宝丹,在短短一个月内迸发出惊人的疗效,天子神清目明,如获新生。百里敬也因此受到宠信,被授予谏议大夫之职。
一只手将散乱的卷宗捡了起来。
前朝后寝,天子的正寝甘露殿,从来外臣止步,此时御前锦席上却跪坐着一名紫服的官员。
中书令张鹤卿慢条斯理整理好卷宗,起身双手递呈到榻边小案上,复退身回到原来的位置。
“龙体要紧,请陛下不要动怒。”他狭长的眸子闪了闪,轻言细语道:“陛下令臣监鞫此案,臣昨日下朝,便往大理寺调取案宗审读,此案当初的确查得有些粗疏...倘若果真盗杀,为何浑身财物尽取,偏偏将七宝刀遗落尸身?那七宝刀乃高昌国进献,陛下赐予百里大夫,他从不离身,价值连城,人所共知...”
天子不耐烦问:“冯元明呢?”
张鹤卿回复:“已遵敕贬为韶州司马。”
“再贬,贬为潮州司户。”
张鹤卿躬身称是,又犹豫道:“其实,臣下也有臣下的难处...”
天子“呵”一声冷笑,“怠政渎职,诓骗君上,他们能有什么难处!”
张鹤卿温软道:“冯元明此人,先帝时不过从八品监察御史,是当初职在中书令的公孙仆射,将其举荐为京兆令,又至大理少卿,方坐上大理卿之位。臣依稀记得,去年调查此案时,臣与公孙仆射曾值守政事堂,共用堂食时偶闻仆射抱怨,‘区区一术士耳,劳师动众,误我法司数月之久’。恐因如此,大理寺才不敢不匆忙结案...”
公孙弘...
天子眯了眯眼。
当初先帝临终前曾专门提到为自己留下的几位宰辅。
“崔卢二氏为士族之先,安之可安天下士族,可惜在这些人心中,家族高于朝堂,圆润有余而忠心不足;国舅乃你至亲,但古来外戚之祸不绝于编,他力保你上位,未必就没有他心,我儿年少仁善,不可不加以防范。其余虽我心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思变,焉知来日?阿耶还替你留着一枚棋子,便是如今谪居岭南的公孙弘。此人忠直无双,风骨嶙峋,昔日因你二兄之故,阿耶将他贬为南海令,他在那偏远之地除弊俗,兴教化,德政所施,草偃风行。待阿耶死后,你将他叫回来,委以辅佐之任,他必定心存感激...”
在他即位之初,坐在龙椅上往下看时,鸦鸦头颅全都朝着舅父所在的方向。只有公孙弘,顶着舅父的威压,毅然仰望着被遗弃在高处的帝王,一次又一次站出来维护自己这个天子,用孤峭如山的身影为自己努力撑开一片天。他内心未尝没有感动,但他那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国舅将这个忠直的臣子驱逐出朝堂。但正因此人耿介护君的精神,唤醒了无数被国舅威势所压的人心,他才能够一步步收拢,瓦解国舅的势力,最终将权力收归于掌。
可,正如父亲所说,人心思变,焉知来日?
自从自己患上了风疾,时常不能理政,在长安濡热的夏日,身体尤为难受。因此这三年间,他时常在东都或九成宫中养病,命公孙弘辅佐太子留京监国。他观察到那对师生的情谊,身为君王与父亲的他,很多时候都自忖不及。说不定,就在这两三年间,这位忠直无双的纯臣,已为自己挑选好了新的圣主...
天子寻思至此,心底浮起一抹悲凉的自哀情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在听到百里敬死讯的那一刻,他心中亦曾疑惑,莫非真是太子所为?
当初褚行素曾谏言说,百里敬所炼灵宝丹,多用雄黄丹砂等药石,与魏晋以来的寒石散雷同,长期服食恐于龙体有害。不数日,太子也跪下谏止服丹。百里敬听说后,傲然道:“臣不惧谗言,臣所惧者,太子置皇父安危不顾,恐有监国揽政之私。”这一言掷地有声,警钟大响,正中他心底的隐忧。他何尝没有想过,太子或许并不希望自己能够康复,毕竟儿子那道玉树般的身影,伫立朝堂已经稳若磐石。于是他将褚行素驱赶出宫,又罔顾太子之言,依旧服用灵宝丹,百里敬却在这时候死了,他不得不心生猜疑。
他又想起数日前他在昏沉中所做的那个梦。梦里他看到长兄当年带兵夜犯宫禁时的情形,看到火光中父亲那张悲凉哀痛的脸。突然,那张脸变成了自己。而对面甲胄在身高举剑戟的谋逆者,变成了自己的儿子成昭!
他怒不可遏。
在悲愤绝望中惊醒。
四肢的麻痹如同小虫游走在肌肤底下,天子心中涌动着躁郁。
张鹤卿平静地跪坐着,看着阖目漠然静坐的天子眉宇间逐渐浮现的戾气。
终于,天子睁开了眼,冷漠地吐出两个字。
“详查!”
张鹤卿微微欠身,“是。”他略显悲凄地说,“百里敬乃臣举荐,他的死也是臣的遗憾。陛下卧榻之时,臣就在想,若他未死,龙体何致凶险如斯...”
天子听他声带哽咽,再抬眸时,眼中泪光闪烁,不由心头微软。此人谦卑温柔,虽已年过不惑,却肤色如雪面若好女,望之不过三十许。他知道朝上许多大臣都暗地里瞧不起这个出身卑微相貌阴柔的近臣,说他貌如兔,性如狐,贱如鼠,但天子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是何等一片忠心。
当他尚是晋王时,张鹤卿就在他身旁侍奉,是他偶然在长安街头见其为恶少所围,一时怜悯才收用身边,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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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正经官职也没有,只是一名侍奉翰墨的仆从。长兄因谋反被废后,先帝欲另立东宫。彼时二兄魏王备受父皇宠爱,礼秩超越诸子,几乎是入嗣的不二人选。然而正因魏王之宠,让废太子倍感威胁,最终铤而走险,因此父皇一时徘徊未决。但魏王的锋芒却已对准了同为嫡子的自己。
先帝为难之下,决心让二子同参朝政。在初次上朝时,天色尚暗,张鹤卿那时举灯陪伴在侧。途经御沟,正与他那位二兄魏王狭路相逢。魏王拢袖而立,面上微笑神秘,“七郎也来上朝么?”他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笏板却被人夺走,“咚”一声抛进了桥下御沟中。魏王的声音恻恻在耳边响起,“七郎,莫与阿兄争,你还小,如何争得过阿兄?”
他看着魏王离去的背影,一股凉意爬满了背脊,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这时却听一阵巨大的水声,灯笼被抛在桥上,执灯的张鹤卿已跃入了御沟,不远处无数人影驻足朝此方瞩目。
他突然明白过来。
看着张鹤卿在冰寒刺骨的水中一次次浮沉摸索,一次又一次,他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又再度潜入水中,一次又一次。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为自己奋不顾身,那种内心的震撼至今不能平息。当张鹤卿面色青紫地爬上岸边,他弯腰过去接过玉笏时,张鹤卿对着他挤出一个微笑,用颤抖而微弱的声音说:“大王,这是个机会...”
那一天他上朝迟到,先帝面色阴沉地责问他因何来迟。他跪在殿中,双目含泪,却默然不语。先帝心生狐疑。
果然次日先帝召见了他,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背说:“七郎有委屈,为何不对阿耶言说?”他将脸埋在父亲膝上,抽噎道:“不忍阿兄受责。”先帝那时目露欣慰,他的耳边却响起张鹤卿的声音,“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大王此时的不争,就是大争!”
张鹤卿猜得没错。从无数厮杀中走来的父亲,害怕皇室中血腥的悲剧再度发生,因此他想要一位万物不争仁善如水的未来之君,如此才能保全皇室中每一条血脉,才能向天下证明,神器威严,不容谋夺。
后来他终于坐上了太子之位,张鹤卿却落下了腿寒之症。甚至二十余年下来,并没有娶妻纳妾诞下子嗣,这样隐约的委屈,他心里都明白。因此对这个人,他始终报以最深的信赖与保护。
天子看着他柔声说:“前些时候风风雨雨,你的腿怕是不好受吧。”
张鹤卿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感动,却压着情绪谦恭道:“臣这点小毛病,并不碍事。”
天子道:“怎么不碍事呢?朕听说朕病中,太子侍疾不眠,你们在甘露门外冒雨跪求太子以国本为要,回去你的膝盖就肿了,却还是在政事堂守了二十来日。”
张鹤卿颇难堪地笑笑,“这等小事,是哪个好事之徒传到大家耳里,也不怕扰了大家的安宁。”
天子微笑说:“不过是太医说漏嘴罢了。”他声音放软,“望仙,这些年辛苦你了。”
张鹤卿快速以袖掩了掩眼眸,垂下头去,“臣卑若草芥,臣无陛下,如鱼陷涸泽,藤萝失木,谈何辛苦...”
天子点一点头,传内侍取来宫中藏药赐给张鹤卿,便疲惫挥袖令其退下。张鹤卿躬身退出甘露殿外,正有一美人牵着小童迤逦而来,急忙闪让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