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长主的爱子独孤琅,他一出现,诸女郎明显雀跃起来,虽无大的动静,那明亮的眼神与更加端庄的仪态,都让堂上氛围为之一转。
百龄也打量着这位有着一面之缘的美郎君,或因母亲寿辰,他打扮得比上回鲜艳,紫衣玉带,贵气逼人,举手投足,从容优雅,倒的确称得上风采如神四个字,长主眼中满是溺爱,嗔怪道:“一整天的不见人影儿,这会儿倒想起还有个娘来了。”
大家附和而笑,独孤琅也笑道:“岂敢忘了阿娘的寿辰,儿正是为了给阿娘准备寿礼,这才姗姗来迟。”他潇洒转身一展袖,“阿娘请看。”众人才见方才歌舞处,已不知何时布置了一扇屏风,灯光映照下,后面似有人影。
独孤琅道:“儿知晓阿娘喜爱听笙,凡尘俗世又怎可与仙乐相比?因此孩儿特意焚香沐浴,恭请仙人降临,来为母亲贺寿吹笙。”
长主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的,爱责地睨他一眼,“行,那就让你这位‘仙人’为大家吹上一曲吧。”
独孤琅却又笑着揖礼四方,“方才我来时,打断了诸位娘子为母亲题诗贺寿,不如就在此仙乐的陪衬下,以目之所遇,耳之所闻,一曲为限,各展才藻如何?”
百龄眉头一跳,这下好了,准备的东西用不上了。逡巡一圈,见诸女郎中,不少人面露难色,不禁暗暗好笑,这个燕国公是单纯不通人情呢,还是有意刁难?难道不知自己未来的娘子说不定就正坐其间呢,一点觉悟也没有,往后日子可够得你受。
独孤琅显然并没有觉悟,他一张俊俏的脸蛋上挂着副温煦的笑,丝毫没觉察到女郎们哀怨的神情。
思忖间,屏风后笙音乍起,音色之美,清若凤鸣。百龄不由立马被勾走了魂,往那屏风后失神看了片刻,恍惚想着:“约莫果真是仙人所奏,何以如此动人心魄...”恰此时天边一轮水镜似的明月高升,悬在墨蓝的天幕上,四周点缀着嵌着光边的片片浮云...
杨夫人有些焦急地看一眼望着天边走神的女儿,正想碰碰她的手肘提醒她,却见女儿突然提笔饱蘸浓墨,十分专注地开始书写。
曲声不绝,百龄也落笔成风,几乎忘了眼下身在何处。
时间飞快流逝,韦三娘率先罢笔,不动声色环视一圈,有人蹙眉冥思苦想,有人提笔沉吟不绝,心底好笑。这世间女郎大多浅薄,只知涂脂抹粉蜚短流长,她一向不屑与之为伍。旁人说她孤高,孤高就孤高,古来妙人大多孤高,孤高又有何不可。
她目光盈盈望向坐在长主身旁的独孤琅,他玉一般的侧颜俊美无俦,不知低声对长主说了什么,逗得长主掩袖轻笑。此时独孤琅大约见她停了笔,朝她看了一眼,韦三娘不禁心中一颤,脸上微微发烫。
她自幼熟读经史,七八岁已能援笔成诗,小小年纪便才名远播,家中长辈也对她引以为傲。因此心性也高,尤其是在挑选夫婿上,自认为自己应该匹配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她偷觑一眼独孤琅,如此风神,又如此家世,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儿郎...在花前,在月下,在清风徐徐的洛神桥上,她可以与他一同漫步吟诗,谈古论今...
突然她心神一收,想起洛神池边的美人。遂朝百龄看去,见她尚在奋笔疾书,那张美丽的小脸因专注而越发精致绝艳。韦三娘忍不住蹙眉,她不喜欢这样的容貌,可男子们却大多耽溺美色,她又忍不住再看向独孤琅,发现他并未多看百龄一眼,心下才稍稍欢喜,她看上的男人,又岂会是那等肤浅的好色之徒?真正的君子,必定是注重内秀之德的。
如此心情一松,便把目光投向屏风,屏风后乐人身材颀长,跪坐之姿雅致端正,她做一副欣赏的姿态,正好将弧度优美的侧颜对着上首。
陆续有女郎停笔,百龄却直到一曲终了,才终于停止书写,长吐一口气,转头对母亲露齿一笑,扬扬眉毛,十分得意,杨夫人递来一杯葡萄酒,轻声爱责道:“瞧你这副小模样!”
独孤琅站起身,对韦三娘的方向比手,“方才这位娘子最早停笔,便从这位娘子开始吧。”韦三娘心跳怦怦,见婢女收走了自己的诗稿,独孤琅接在手中,清越之声琅如金石。
韦三娘见众人纷纷朝自己看来,兀作娴静之态,对周遭的称赞恍然未闻,只对上首的长主与独孤琅微微一低首。
独孤琅对之注目微笑道:“不愧是,当世文君。”
韦三娘脸上顿时烧成一片,忍着激动说:“虚名耳。”
接下来所念之诗,虽不乏佳作,毕竟珠玉在前,众人便有些意兴阑珊,诸女郎有些心底怏怏不乐,但也知晓自己未必比得过韦三娘,略不平一阵便也作罢。有些人根本无心争锋,抱着敷衍态度只图交差,有些甚至直接就写的原本准备的贺寿诗,并不在乎什么“目之所遇,耳之所闻”,因此尴尬过后,也并无太大所谓,只求这轮快快过了,好与友人一道游戏玩耍。
最后才到了百龄之诗,百龄才喝了美酒,心情愉悦,笑嘻嘻将自己的诗作交于婢女,“对不住,我不及诸女郎才思敏捷,最后才写完。”
众人见那纸上洋洋洒洒,非绝非律,竟是一首长诗,韦三娘觉得好笑,诗之好坏岂以长短来论,大约韵致不高,便以字数取胜,求一个态度积极罢了,这公孙百龄,还真有意思。她端着杯子小饮一口,独孤琅已扬声念起,才听第一句,她捏着杯子的手顿时一紧。
月出皎兮青云边,光风香海夜摩天。
梁园诗酒散风流,金谷歌舞有余弦。
无限明月有限生,有限年光无限情。
金樽绮筵足欢乐,座中仙客更吹笙。
芙蓉千陂一夜开,凤凰三声九天来。
王子乘鹤已归去,緱氏山巅月徘徊。
明月关山万里昏。凤笙吹来何处魂?
将军戴月卸霜甲,帝子曲终拭泪痕。
满堂寂静。
片刻之后,长主才看向百龄欣喜道:“一曲之限,竟能促就如此佳篇,不愧为公孙氏之女。”她看向儿子说,“这一篇,应当就是今夜魁首了。”独孤琅笑道:“儿未曾想今日竟有如此福分,能见如此旷世之作生于眼皮之下。”
杨夫人但知女儿会诗,却不料这孩子如此争气,这一篇长诗读下来,连她都大吃一惊。原本这孩子有几年不在身边,又打小是她祖父教养,她其实很怕她的性子养得散漫不群。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总一副毫不上心的模样,她甚至担心此番带她来长主宅邸赴宴,百龄未必就肯认真,如今竟愿当众成诗如此,真叫她既高兴又自豪,暗暗看向独孤琅,莫不是女儿已对之上心之故?
正巧长主此时也正看来,两位母亲眼中皆有光彩,不由对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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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龄与独孤琅此刻心中却各自为政,百龄正寻思着,既夺了魁首,长主会不会赏赐她些什么,比方说这葡萄美酒?而独孤琅却意味深长望着屏风,心道原来如此,醉翁之意果不在酒。
此时席上却有人发声,“公孙娘子词采华茂,令小女钦佩不已,便称魁首也并无异议。只是今日乃长主芳辰,我见诸娘子皆以诗相贺,而公孙娘子诗中,却似乎少了些贺寿之意...通篇下来,不过明月凤笙,倒似专为屏风后这位乐人所作...窃以为有些不妥,未免有喧宾夺主,轻慢长主之嫌了。”
众人看向韦三娘,见她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话里言外分明就是不服之意。
韦三娘的确不服,明明是寿宴,她按规矩做了贺寿之诗,却被这么一首不知所云的长诗夺去魁首,这是她从未遭遇过的耻辱,自己的才华也从未如此被人轻视。
堂上寂寂,虽各自心事纷纭,但毕竟长主在上,大家又都是有身份的人,脸上依旧笑意盈盈,似乎对卫三娘这一出,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长主与独孤琅也神色如常,百龄见状,颇有些无奈,心道此人也太过好胜,其实谁是魁首又有何关系,她这般冒头不服输,倒扫了宾主兴致,莫不是她也想讨一壶美酒?心底叹气,若任由这位韦三娘争下去,只怕大家都下不来台,让长主的面子如何放?
于是站起身来,惭愧对长主施礼道:“韦娘子所言在理,是小女一时大意,竟忘了向长主贺寿,还请长主恕我怠慢之罪,我这就为长主另作一首,恭贺长主芳辰。而今夜的魁首,自该是这位韦娘子。”
说完坐下来,唰唰提笔,另写一首,又亲自捧到长主跟前,长主微笑接过,目露欣赏道:“也是好诗。”百龄谦逊道:“但并非在规定时间内所做,单为长主祝福,便不参与今夜评选了。”长主颔首,“好个大度的孩儿!”
待百龄退下,长主才对儿子道:“如此,今夜之魁首便是韦家娘子。”即刻命赏,便有婢女手托金盘,将一只精致匣子交到韦三娘手中。
韦三娘谢过长主赏赐后,再坐下时心底却隐隐泛起不安,抬眸看独孤琅,他始终微微笑着,忽然柔声开口问她:“洛神桥上,闻娘子咏荷之诗,精妙工整,颇饶南朝余韵,只是窃以为‘衣随如意风’一句,若改为‘自在风’更有开阔之境,不知娘子以为如何?”
韦三娘刷一下面白如雪,咬着唇咽下屈辱之感,干干笑道:“诚如国公所言,多谢赐教。”说完心肺欲煎,恨恨不知如何反应,知他分明是说自己既不如公孙百龄之才,又不如公孙百龄气度,刹那眼眶一热,几乎就要当场泪落。
韦夫人急忙伸手来捏她一把,笑说:“这孩子打小娇弱,怎么写首诗就给虚成这副模样了。”拿手绢替她擦拭额头,韦三娘在母亲的遮掩下,生生将满目泪意给逼了下去。
这时屏风后传来人声,“公孙娘子月出之诗,既是为我所做,便请长主赐我如何?”
长主一听声音,心下咯噔一声,既爱且怨地瞪了自己的傻儿子。真是个呆呆颇黎儿,娘这番辛苦为你,你倒请了这么个抢风头的大佛!心下虽作如是想法,面上却露惊喜表情,起身道:“殿下既然喜爱,姑母又怎好藏私。”
众人心下一惊,但见屏风后,飘然走出一郎君,袍带月色,满身清华,眉目已乏言语,气度更无辞藻,恰似仙人渡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