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后的夜空明净如扫,月虽不甚圆满,但在碧空恬静窥人,毫不吝惜流光,照着窗牖皎白如霜。
百龄在窗边托腮遐思。
当时泠音与洵雅初纳吉,曾不无得意道:“朏朏,往后你阿兄便是我的了。”大约年少争胜心切,百龄一时不服输,傲然道:“我自也有我的小阿兄。”
泠音从未听她吐露过,不禁咦一声,捏了她香腮质问,百龄避无可避,只好讲了往事,道:“只萍水相逢而已,他如今大约都不记得我了。”无意识抬眸朝东北一望,心下不禁无限怅惘。
公孙宅所在的永兴坊东北方,正是东宫所在,虽只一墙之隔,但太子身份贵重,慎行慎出,以至于七年间,她竟从未遇见过他。所谓咫尺天涯,她的神识无数次飞过那道高高的宫墙,想他此时在做什么?又长成了何等模样?是否依旧琼花般风神清雅,是否还记得曾握着她手带着她画画?是否还愿意为她梳头,再亲手在发间簪上鲜花?
泠音当时深表同情,旋即大肆炫耀了自己与洵雅姻缘只在一线间,自不必受此相思之苦。气得百龄伸手掐她。
而今日,他与她就在一寺之中,一月之下,百龄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弛圆满,像跋山涉水,终于看见了梦中故土。
恰此时,忽闻一阵笛声传来,百龄恍惚觉得十分熟悉,不禁直身竖起了耳朵,蓦地心底如雨过池塘,荡起一圈圈喜悦的涟漪。虽非笙音的高亢华丽,但那宛转清越的笛声,吹得正是那夜他在屏风后所吹的曲子。
百龄倏然起身推门,兴奋地正向循着笛声而去,隔壁的门此时却也打开,杨夫人立在门间看她,“大晚上要去哪里?”
百龄当即心虚止住了步子。
白日母亲请了方丈来看病,老方丈生得圆白一尊,神似弥勒,慈悲欢喜,说出的话却与这四个字毫不沾边,把了脉乐呵呵道:“小娘子气血好生旺盛。”
杨夫人当时脸色一沉,淡淡看她一眼,百龄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撅嘴腹诽方丈,“好个可恶的老和尚,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竟是半点慈悲也不肯施舍。”
才腹诽毕,老方丈竟似听到了她的心声,哈哈大笑,转头对杨夫人道:“虽说如此,眼下节气更换,惊风受凉乃是常事,小娘子还是保重休养为妙。”杨夫人脸色才算和缓。
在母亲定定直视下,百龄支吾解释,“儿觉得闷,想出去走走...”杨夫人却走出来拉她,“闷就过来陪阿娘说话。”百龄急忙躲了手说:“儿不是心闷,是胸闷,要透气!”
杨夫人静了片刻,听那笛声缠绵绕梁,“阿娘心闷,今夜来陪着阿娘睡。”
百龄那肯从她,干干笑了道:“这会儿胸又不闷了,我还是同桃符屠苏一屋睡吧,近来在伯母观中看了许多志怪,她们都缠着要我讲给她们听呢!”
“就这么急在一时?连阿娘都不肯陪?”
“她们求知若渴急不可待...”
桃符在身后点头,“是啊是啊,那鬼变成羊后又怎样了?宋定伯将它如何了?婢子好想知道下文!”
屠苏亦点头,“啊,求知若渴急不可待。”
主仆一番演绎,杨夫人才放过百龄,嘱咐早闭门窗休息,不可擅自出门,然后转身回去房中。百龄只好退到屋子里,忽而心思一动,叫桃符磨墨,提笔在香笺上写下四行诗句。
松风不绝,良夜有思。
何虫不鸣?有鸟栖迟。
又命屠苏悄悄自后墙翻了出去,送至松风禅院。随后揣一颗兴奋忐忑之心,在房中来回踱步,直等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见屠苏还归,急忙问:“交给殿下了么?他如何反应?”
屠苏不如桃符言语伶俐,木木牵动嘴角,露出个“隐忍含蓄”的微笑,道:“殿下这么笑了,然后给娘子写了回信,又走出屋子看月亮。婢子走时,那叫小花的追上婢子,给了这个。”她把一只小漆盒子交给百龄。百龄打开来看,果见里面也有张香笺,也题有四句诗:
水月无声,我行我止。
若出若隐,念兹在兹。
她心下狂喜,捏着香笺痴笑不已,复看匣中还有枚檀木印章,便问屠苏:“这是何物?”
屠苏道:“殿下说下回传信,可以盖上此章。”
百龄将印章捧在手心端详,见雕工精细,印面竟是“月出”二字,桃符偏头道:“说来这‘月出’二字,不正是我家娘子的小字么?”
屠苏恍然大悟,“殿下刻我娘子小字,殿下心悦我家娘子。”
百龄脸皮一红,旋即惊喜问:“这是他自己刻的?”
屠苏点头,“小花是这么说的。”
百龄将印章捧着手心捂在胸前,默默直觉百骸生热。她送他一个“凤”字,他便换她一个“朏”字。
他知晓她的心思。
而他也是如此心思。
是夜竟无法入睡,翌日早起装扮,趁着杨夫人不备,又悄悄去了趟松风禅院,却并未见到昨日那群侍卫,百龄心感不妙,踏阶而上,见院中正有一群僧人执帚打扫,而房门大开,并无成昭与樊无花的身影。
众僧见到百龄皆露惊讶神色,其中一僧合掌温言道:“此处乃敝寺禁地,檀越请回。”话音才落,便有另一僧对那僧人附耳低声几句,那僧人忽而脸色一变,又对百龄道:“公孙娘子自便。”
百龄本知自己此番来得唐突,听他阻拦后,虽感失落,却也点头正要离去,忽又听他话风一转,不禁心动,暗想进去看看也好,便对那僧人合掌致谢,遂迈步踏入房中,环视他昨日栖迟之处。
见房中陈设清简,并无丝毫堂皇富丽之貌,堂上高悬一匾,题“无垢”二字。百龄默默逡巡目光,发现四处墙壁皆刻有无数戒条,心下疑惑,略有所感,却寻觅无踪。便转入左进一闪素丝屏风,见长案上红蜡泪叠,笔砚俨然,而四周堆放无数经卷,案边莲花瓷缸中除了卷轴,还插着一只玉笛。
心下翕翕而动,回身对二婢道:“回去吧。”
心神邈邈走下台阶,忽见松林小径上立一女郎,容貌甚美,风仪更佳,一身妃色轻衣,映衬无边翠色,婀娜美好如山坞处寂寞盛开的辛夷,正手持一柄团扇,目视百龄而笑。
百龄几乎瞬间猜出她的身份,而那女郎也对她遥遥一拜,“高氏七娘,见过公孙娘子。”
百龄不期竟在此处相遇,急忙向她回礼,走近细看,益发芙蓉色娇。
高七娘对百龄笑道:“我闺名高宓,娘子可唤我七娘或者阿宓。娘子芳辰在岁末除夕,我略晚上几日,乃次年正月生人,当尊娘子一声阿姊。”
百龄道:“不敢,早闻七娘美誉,却屡屡无缘结交,昨日听令祖母说七娘抱恙,不知是否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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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高宓抿嘴微微笑说:“三月间的确生了场病,祖母带我来樊川别业休养,几已痊愈,多谢阿姊关怀。实际今日,我是专程在此等候阿姊,想要感激阿姊上次在长主宅中,为我亡母发声。”
她说话间眼中莹莹生泪,却依然笑意温煦,令百龄心中生怜,一时不知如何宽慰,便柔声道:“只言片语之劳,阿宓不必放在心上。阿宓美貌动人,闺誉远闻,令堂在天之灵,定然大感欣慰。”
“多谢阿姊良言,四娘说阿姊容德双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仰首望一眼那建立在高台上的禅院,“殿下今早熹微时,便已起驾回宫,这是我祖母重金收买得来的消息。”
百龄闻言一怔,不知她何以知晓太子在此,又何以知晓自己是来见太子,又何以会告诉自己如此隐情。
高宓顾其神色,忙解释说:“阿姊勿惊,阿姊与殿下之事,只我一人知晓,并不曾告诉旁人。”她略微踌躇,“其实,祖母带我来栖云寺,正是想着皇后忌日在即,太子殿下悼念亡母,或许会来寺中小住,因此带我来特意‘守株待兔’。”
她似感赧然,面颊泛粉,“昨日殿下入寺不久,你与夫人便也到来,祖母知我才色俱不如你,担心你与殿下相遇,便没有我丝毫余地。遂一面命我来此佯装偶遇殿下,一面想方设法牵制你们母女行动...”
百龄听得心惊,听她率然直言,一时不解用意,“阿宓为何对我明说?”
“因为我想结交阿姊,且我对殿下并无奢望之心。”高宓满目真诚望她,“祖父与父亲,一心期望我能入东宫,可我自知并无如此福份。昨日方在此露身,便被护驾侍卫拦阻,我无法回禀祖母,正在不远处犹疑徘徊,便见阿姊到来,而殿下竟许阿姊靠近...我便猜测,阿姊与殿下或是旧识...”
百龄脸皮大烫,“殿下只是见大雨将至,开恩让我避雨罢了。”
高宓以扇掩面轻声一笑,“阿姊不必隐晦,我昨日还假装脚伤难行呢,怎不见殿下开恩?殿下在我等心中宛若神祇,素来只有瞻仰之分,并无亲近之恩,却为阿姊独开一面,想来情缘不浅。”她狡黠眨一眨眼,“我所言皆出真心,实际我还庆幸,若有阿姊这等美人珠玉在前,便没有我攀龙余地,祖母和父亲,或许会知难而退。”
她不遮不掩,率真坦然,令百龄心下既慰且惭,低头羞涩道:“还请阿宓替我保密。”
高宓绚丽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双手捧至百龄面前,“这是昨日回去后,为了今日与阿姊相见而准备的礼物,望阿姊喜欢。”
百龄接下一看,青色缎面上,绣着两枝白瓣黄蕊的栀子,与她昨日头上所簪者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如有香气,顿感受宠若惊,“这如何是好?阿宓赠我好物,我却并没有回礼。”她低头一顾,发现出来匆匆,并未佩戴香囊饰物,见高宓手捧团扇贴在胸口,似心爱无比,便道,“待我回家后为阿宓绣一团扇,炎炎夏日,正合使用。”
她将香囊佩在腰间,高宓欢喜点头,“殿下既走,祖母也该死心,想来不日就该回京,届时再与阿姊相约细谈。”
二女相处片刻,互感性情相投,对视一笑间,已在心底生出浓浓亲近意。百龄担心母亲久等,便与高宓辞别,高宓挥着团扇为之送行,夏日大袖宽广轻薄,百龄匆匆间竟在她雪白小臂上,似看到偌大一道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