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情浓时,桑海沧田也只似刹那之间,对缱绻难舍的小儿女而言,一个时辰的光阴,仿佛只够一拥一吻一呢喃。
携手正要下塔时,百龄突然看见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巴掌大的银丝小网悬在两根支梁之间的空隙里,在灯光映照下摇摇欲坠,而四周栋梁间绚烂的彩绘,越发显得那只小指拇盖般的蜘蛛越发茕茕可怜。
百龄心生怅惘,指给成昭看,“天地广阔,它却孑然此间,瞧着叫人心酸。”
成昭仰头看到,微一思忖,笑道:“我想起从前七夕时,阿娘带宫人捉蛛乞巧,装在小盒子里面。据说次日天明再看,若结网密则得巧多,结网疏则得巧少。它兀自在此勤奋,不如我捉它下来,带回去住进佳人妆盒中,总胜过在此孤檐形单影只。”
说罢果真扬声吩咐一句,便立马有暗处随从应声去了。
百龄原本只是不舍分别间的随口一叹,听他这样说了,又觉得十分欢喜,摸出随身携带的鎏金小粉盒,将一盒子香粉尽数抖空,又拿手绢细细擦拭一遍,只待小蜘蛛入住。
不片刻有二人扛着了木梯上来,成昭亲自提了袍角登上去,伸出两个指头,将那只小蜘蛛轻轻捉住,拢在手心里,下来要往小粉盒装。
谁知那小蜘蛛这会儿醒了神,才张开手心,就滴溜着八只小腿往成昭衣袖里逃,百龄惊呼一声,急忙在成昭手腕处将它捻住,又手忙脚乱一番,好不容易才装进小盒子里,盖上盖子后,两人不禁对视失笑。
成昭好些年未曾这么放松过,见她笑靥如花,便想到日后若能朝夕相对,从此流年似水人如玉,便觉疲惫消,精神为之一振。而这一番折腾,也消减了不少即将分别的淡淡愁绪。
塔下,屠苏和桃符已叫蚊子叮得浑身是包,不住挥手跺脚,忽见娘子与太子终于下来了,两道身影贴得几乎一体,连忙对视一眼,双双红了脸被转过身去避嫌。
成昭握着百龄的手摩挲几下,恋恋道:“我近来只怕多事,一旦空下来,我就来看你。”
百龄攥着粉盒,嗯一声,又看一眼二婢背影,踮起脚飞快在他嘴角亲一下,便提了裙子往二婢跑去。
成昭注视她背影片刻,才召唤樊无花等人回宫去了。
这一夜梦境香甜,次日闻寺钟而醒,百龄迫不及待打开放在枕畔的小粉盒查看,岂料并没有结成网,盒子里只有几根残丝,那只小蜘蛛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她心底一凉,伸出指头拨它几下,果真是死了。
桃符见她脸色不好,急忙笑了说:“这乞巧的事也当不得真,往年娘子与崔娘子向月穿针,也多有穿不过的时候,未见得娘子手就不巧了。”
屠苏也说:“盒子不好,盒子太闷。”
然而百龄担忧的却并非是否得巧,只是窃感不祥,心头幽凉凉泛起些说不出的害怕。此时杨夫人已走进来催促梳妆还家,她才勉强压下情绪,洗漱更衣。
离寺时已坐上了车子,到底有些放不下,请阿娘稍等她片刻,便匆匆下了车去,杨夫人见她样子不对,不敢多问,只拨着帘子嘱咐一声快去快回。
百龄匆匆又来了九层浮屠塔下,问僧人借了木梯,登上塔顶后自己攀了梯子,将那只装着蜘蛛的小粉盒又放回原先的屋梁间,默默合掌闭目低语几句。
二婢为这番奇怪行为心下不解,但见娘子缄口不语,便不敢多问,接着她从梯子上下来。
百龄怏怏回家后,一言不发拿出针线,开始绣荷包。
其后诚如成昭所言,诸事缠身。
京师自五月下旬至今,已有四十余日亢阳无雨,自皇太子回京后诸般部署,令长安无人再因酷暑暍死,但也不得不开始顾虑,即将出现的更严峻的问题。
从来久旱生蝗,蝗食田害稼,必至粮食欠收,欠收则米贵,米贵则民无食,届时百姓或饥馑、或疾疫,甚者人心荡乱盗贼四起。而如今大军西征,与吐蕃战事正激,京畿万不可在此时生乱。
因此成昭坐镇京师,诸如发廪移粟、赈恤慰问、虑囚徙市等事千头万绪,夙兴夜寐,无一日安寝,诸司见皇太子勤谨如斯,无不兢兢用事。
而君为天子,天象是苍天对于施政的警示,天子在行宫避殿减膳,诏宰相至名山大川祈雨,又命京畿各州县疏决刑狱,勿使人间有冤情凝滞,又放租免税,诸般仁政,却并未感动上苍。至七月下旬,依旧颗雨未下,京畿一带有关灾情的奏报,却开始络绎递至御前。
天子不得不带病亲自焚香斋戒,精诚祝福祷雨师风伯,祈求早日降雨。吏部尚书张鹤卿见状呜咽,献《祷雨辞》颂扬我主盛德,词采华茂,京师有闻。
却说百龄在家,听闻祖父被派往骊山求雨,担心他宿疾未愈又冒暑热奔波,身体如何吃得消?
好在行舟体贴人心,自告奋勇去探望郎主情形,单枪匹马出了长安直奔骊山。两三日后归来,晒成一块黑炭,百龄几乎认他不出。
行舟连灌两大碗凉水,才细细将郎君情形报来。说郎主沿途查看庄稼问恤百姓,一心系挂民事,反而精神大振。倒是郎君,请旨陪行,每日为郎主鼓扇遮阳,自己乏累中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好在随从一把抱住,并没有受什么伤,他离开时也已无甚大碍。
虽说如此,百龄听得还是红了眼圈,杨夫人却镇定,很不当回事地哄女儿说:“这算得什么,当年在岭南,瘴气蒸人,蛇虫遍地,不也照样过来了?你阿翁阿耶是吃过苦的人,这点子事算不得什么。”嘴上虽如是说,到底鼻头泛酸,急忙拿帕子掖了掖。
百龄冷静下来后,也不再作担心貌,以免反倒叫母亲操心,便认真思索一番,想着阿翁阿耶勤劳王事关心民生,而成昭维/稳京师不易,便与阿娘商量,说:“我等官宦家眷,平日锦衣玉食,当此非常之时,也当略尽绵力。”要集家中粮药等物资送去悲田坊。
悲田坊是官府矜孤恤穷、敬老养病之所,设在佛寺之中,由僧尼掌管。佛家称福报为田,指惠施他人的同时也为自己种下福报,所谓“悲田”,即济贫疗疾,乃佛家三大福田之一。
古仁君圣主,无不以圣人所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天下为己任,故本朝立国以来,便设悲田坊于长安洛阳二京,至今上即位时,更逐渐广至诸州府。
百龄当日便守着仆从,开库点检,又命备牛车,要亲自带人送往诸坊,杨夫人见她如此大张旗鼓的,责备说:“既是出于善心,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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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去便是,何必如此张扬,叫人家以为我们沽名钓誉。”
百龄却笑了说:“阿娘这就有所不知了。当年子贡赎鲁人于诸侯,归来不受赏,孔子说‘取金无损于行,不取金则不复赎人’,责备他虽然全备了德行,却害得以后没有人再愿意赎人,如此倒成了坏事。我正是有意张扬,好叫长安贵邸,都知道仆射家在献物资救济贫苦,无论出于何种心思,必定纷纷效仿,这样岂非大善?”
杨夫人这才明白她人小鬼大,便任由她行事。
而百龄实际另有一番小小私心,便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为成昭缓解一点压力。
于是百龄接连数日,每日戴着帷帽骑着马,带着仆人牛车满载物资“招摇过市”,送往诸寺悲田坊,果不其然,官宦贵邸见状,都开始效仿。
这日百龄正往光德坊去,经朱雀大街药棚边,见到一熟悉身影,却是太医丞明允,而明允也看到了她,对着她叉手行礼,百龄便勒马下来与他见礼。
明允含笑看一眼她身后牛车,道:“娘子善举已传遍京师,令某感佩,昨日已令家仆小送了物资。”百龄红脸道:“这点微行不足挂齿,叫医丞见笑了。”
明允笑说:“娘子过谦了,即便没有此番善举,明允也深知娘子品行。”他默一下,低头再行一礼,压声说,“她叫我代她多谢娘子。”
虽未明言,百龄却知他口中的“她”,正是如今冒名在宫中为女医的褚行素之女阿萝,长街不便多谈,百龄便只笑笑已示了然。明允从袖中取出一翠绿小瓶给她,说:“这是藿香菖蒲所制避暑药,娘子金玉之躯,如此冒热奔波,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这却是好物,百龄也不推辞,道谢后便收了下来,正要告辞上马,突然一骑自北疾驰而来,远远大呼“明医丞”,随即一汉子自马上跳下,顾不得寒暄,叉手道:“某东宫旅帅金城,殿下令旨,说柳老尚书病重,医丞离得近,还请速往柳宅一看。”
明允听了急忙叫人牵了马来,金城也不久待,见状道:“我不多留,还要回宫复旨。”正要走,忽听有人叫他“金旅帅”。
金城回头见一戴帽佳人立在一旁,而明允已起身上马先往靖安坊柳宅去了,百龄撩开纱幔,金城眼睛一亮,认出是太子殿下亲自带着来家中看过自己的贵人,忙过来恭行礼敬唤“贵人”。
百龄笑笑说:“我姓公孙。”
金城方知这位金口承认过的“太子妃”原来是仆射家女孙,又改口称“公孙娘子”。
百龄不多耽误他,简单打探柳老尚书事。
金城叹息解释说:“天热害人,老尚书病重,家中只有个十六七岁的孙子理事,往日都是裴医令看诊,这回裴医令却忙得不见人影,柳郎君着急下寻到东宫,想借太子殿下药藏郎过宅为祖父看病,岂料药藏郎也叫殿下遣了出去。殿下正忧心,樊典内提醒说明医丞正在朱雀大街,便遣了小人赶来请他。”
百龄方知如此,忸怩着又小声问成昭近况,金城看着粗犷,此刻心思却很细,见她羞答答的,便笑了说:“殿下一切皆好,娘子不必挂心。”
百龄犹豫一瞬,还是取下腰间荷包,拿手帕细细包好了,交给金城道:“劳烦旅帅代我将此转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