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县衙门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县衙门内,顾启章身穿蓝色官府,头戴黑色官帽,板正地坐在公案上,右手虚搭着惊堂木。
乔屿一身白衣,安静地立在一旁。
公案两边摆了五张椅子,依次坐着郑总督、孙巡抚、赵知府和吴知县,以及闻讯赶来的盐道使王心诚。
公堂之下,戴着手铐的何智青等秀才被官兵押着跪在地上。
何智青的阿婆和小妹也在县衙里,但是由一排官兵隔着,她们只能从缝隙里勉力辨认里面的情形。
太阳西移,明亮的阳光洒满了半张公案,照亮了乔屿半张侧脸。
堂内长久地寂静,一座的上司都没有发话。吴知县在赵知府的示意下,笑着起身:“部堂大人,抚台大人,道台大人,顾大人,巳时已过,这案子是不是该开始审了?”
孙巡抚看向郑总督:“部堂大人,您看呢?”
郑总督仰靠在椅子上,轻阖的双眼慢慢睁开,语气平淡地反问:“朝廷让顾大人审案,我怎么看重要吗?”
孙巡抚颔首,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敌意,面色如常地转向顾启章:“既然部堂大人没有意见,顾大人,请开始吧。”
“是。”大佬打嘴仗,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顾启章将眼神落在堂下的王志远身上,“王志远,那日在牢中,你说一个月前尔等大闹孔庙、控诉此次秋闱上榜的盐商子弟贿赂考官,全是同乡举子何智青教唆指使的话,可有半句虚言?本官将丑化说在前头,当着诸位大人的面,你要是敢撒谎,本官就要重重地治你的罪。”
王志远有些瑟缩,跪在地上没敢抬头,“回大人,学生不敢撒谎,也没有撒谎。我要是撒谎,李之东他们为什么不揭穿我,反而顺着我的话说?”
“你放屁!”何智青一听,顿时双眼喷火。
一个月前,他们几十个举子打砸孔庙的事分明是自发的行为。是他们不满7名平日里文理不通、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盐商子弟莫名其妙越过一众埋头苦学的学子们上榜,所以说好了一起抗议。他从来没有挑唆过任何人,也从没说过拉人下榜让自己上榜的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王志远这四个人突然把一切全都扣到自己头上,还要致自己于死地。
愤怒像浇了油的火,何智青气红了眼,挣扎着要爬过去打人,被身后的官兵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他不甘地垂下头,困兽般低吼:“大人,他们联合起来诬陷我。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请大人明鉴。”
堂上的吴知县听得连连冷笑:“何智青,亏你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居然敢做不敢当。跟你同处一室的人揭发你,你说别人诬陷你。那要是那些跟你一起大闹孔庙的秀才,都招认了一样的说辞呢?”
顾启章搭着惊堂木的手一顿,看了吴知县一眼。
“不可能!”何智青劈着嗓子高喊。
“不见棺材不落泪!”吴知县冷酷地看他一眼,“来人,把人都押上来!”
一阵“叮叮咚咚”的铁链声响过后,一群披头散发的秀才被几个衙役押着,从后堂轮番走了出来。
他们挨在一起,在衙役的呵斥下跪倒在地,向顾启章等人行礼。
吴知县不等顾启章开口,疾言厉色喝道:“你们在后堂都听到何智青是怎么狡辩的了。把你们刚才在后堂跟我和部堂大人说的话,给诸位大人再说一遍。”
顾启章微怔,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孙巡抚也抬起眼皮,望了郑总督一眼。
郑总督神色如常,专注地看着堂下的秀才们。
众秀才七嘴八舌地揭露何智青的恶行,说来说去就是何智青不满秋闱落榜,挑唆他们打闹孔庙,好使得自己上榜的话。
此起彼伏的声音,闹哄哄地炸开了锅。
等声音暂歇,跪在最前面的一个蓝衫的秀才“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声泪俱下:“我、我也是鬼迷了心窍,听信了何智青的谗言。各位大人看在我实话实说的份上,饶了我吧。”
这个秀才的话说完,堂上便听一叠可怜巴巴的求饶声,久久不散,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啪——”顾启章只得用劲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都安静点,公堂之上不得大声喧哗!”
众秀才这才安静下来,哆嗦地跪在地上。
公堂又重新陷入沉寂。
顾启章捏紧了手中的惊堂木,眼睛直直地看着满地的学子。他心里其实是偏向何智青的,他对何智青的第一印象不错,觉得是个有气节的秀才。
可如今形势急转而下,这么多人都指认何智青妒忌上榜的盐商子弟,谋划了一场打砸孔庙的闹剧。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观眼前情景,直接判何智青有罪似乎十分在理,可是这么多人突然众口一词揭露何智青的恶行,实在太过蹊跷。
顾启章拿不定主意,一直端坐在公椅子之上,没有出声。
一直没有开口的赵知府终于坐不住了。他转头先看向郑总督,语气谦卑:“部堂大人,这案子现在看来已经很明了了。皆系梦都村举子何智青技不如人,早知自己会落榜,便教唆同村和隔壁几个村子的秀才大闹孔庙,为的就是能以这种不光彩的手段拉真正有才学的考生下榜,让自己登榜。”
王心诚觑着郑总督和孙巡抚的神色,点头应和:“卑职也是一样的看法。像何智青这种没有才学,不思好好做文章,只想着投机取巧的秀才,应当严惩。”
郑总督深不置可否,睨了一眼孙巡抚,“孙大人怎么不说话?”
孙巡抚正襟危坐,“部堂大人刚才不是说了,负责审理此案的是顾大人,该怎么判,下官都听顾大人的。”
郑总督被他的话呛住,眼里寒光一闪而过,却没再说什么,看向顾启章时已经收敛了全部的怒意,“那还请顾大人继续审案吧,只是别拖太久了。圣上和京里的各位大人都关注着这起案子的结果呢。”
“是。”顾启章恭谨地颔首,看着堂下的何智青。
何智青在听完一众秀才的供词后,脸色灰败,又听了赵知府和王心诚几乎判他死罪的言论,整个人像被打怕了一样,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微微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被身后的士兵架起胳膊,他涣散的神志才逐渐回笼,视线迟缓地集中到前方那座公案之上。
“何智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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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高坐在公案上的人嘴巴一张一合,还从公案上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关切地低头看着他,终于如梦初醒
“大人明鉴,我绝不是那种落榜之后嫉妒上榜同学的人。”他鼻子发酸,“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有些哽咽,“恳请大人招来上榜的几个盐商子弟,亲自考教他们的学识便知学生所言不虚了。”
“好。”顾启章颔首,“来人,将那几个榜上有名的盐商子弟找来。”
“是。”那几个守在外面的官兵闻言就要行动。
“慢着!”王心诚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深深地看着顾启章,“顾大人,刚才那么多秀才说的话,我和赵知府和部堂大人说的话,顾大人都没有听进去吗?怎么这个何智青一句话,顾大人就要照办呢?”
听出他话里的狠意。
顾启章心理一凛,笑着打哈哈:“道台大人言重了,你们的话我都仔仔细细放在心里呢,怎么会没听见去。要是一会招来的盐商子弟堂上对答没有问题,我一定严惩这个闹事的何智青,尽快将这案子结了,呈报朝廷,让圣上安心。”
王心诚冷下脸,还要说什么,坐在他对面的郑总督突然慢悠悠地开口,“既然要尽快结案,让圣上安心。顾大人就不应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现在案情这么明了,顾大人为何不判?莫非顾大人收了这个何智青什么好处不成?”
他的眼睛像一把利刃,扫向踮着脚尖正探头探脑的何家祖孙二人。
这话就诛心了。
顾启章面上惶恐地不知如何安放手脚,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想法,想着如何应答。
乔屿立在公堂桌案上将一切看在眼里,悄悄握紧了藏在袖子的双手。
“何家祖孙身上都是粗布麻衣,哪来的好处孝敬顾大人?”
满座寂然之中,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孙巡抚忽然出声。
“部堂大人想要尽快将案子查明,为圣上分忧的心,下官拍马难及。只是这审案子,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已经是千夫所指的局面了,这个何智青还不俯首认罪,可见还是不服气。将那些上榜的盐商子弟叫来问一问,一来不耽误事,二来也能让这个嘴硬的秀才心服口服,何乐而不为呢?”
他的话说完,郑总督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客气。他一拍椅子站起来,面色狰狞:“孙阳甫,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别忘了,坐在这两江总督位置的是我,不是你!”
孙巡抚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部堂大人确实官高下官一阶,下官从不敢忘。但下官做事向来对事不对人。部堂大人在一开始不是说了,这个案子一切由顾大人主审么,怎么这会突然插手要管了?”
郑总督方才说这个话是要驳他的面子,如今才知道这话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气得嘴唇嚅嗫半响,扶着椅子坐下:“好,好!那本部堂就在这里看着,由着你们将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我看你们就是要搞出个震惊朝野的冤假错案来才肯罢休。”
这话可不听不得。顾启章假装听不到,趁事情还没有更多异变前,喝令堂下的官兵去将那群上榜的盐商子弟带来。
王心诚看着官兵离开的背影,慢慢垂下眼皮,眼睛里浮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