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扬州府,乔屿踩过的屋顶不知凡几。
明玉楼的屋顶雕栏玉砌,阳春阁的屋顶金玉锦绣,老百姓家里的屋顶朴实厚重。而现在她脚下的卢家屋顶,奢华又靡丽。
彩色的琉璃瓦铺满了屋顶,屋顶的四个垂脊上立着的不是寻常摆置的神兽瑞兽,而是一排排由青铜铸造而来的三脚蟾蜍。
卢家求财的心思,真不避讳着外人。乔屿叹为观止。
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
乔屿举着火把回头——顾启章缩成一团,蹲在屋顶上。他一只手扒拉她,一只手死死扣着瓦片,整个人在微微发抖。
注意到乔屿的眼神,顾启章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乔屿:“……”
真不知道刚才兴致勃勃说要做贼的是谁。
悠扬婉转的琴音从下面传来,乔屿逼着顾启章蹲下来,轻轻用力掀开了脚边的一片瓦片。
两人探头往下望。
从上往下的视角里,依稀能辨认出屋里的几个人:坐在屋子里首位的是王心诚,陪在两边的是卢首总几个盐商。他们几人身后都站着一个白衣人,这些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张白皮面具,看不清表情。
一行人正听着小曲,和着节拍,敲着大腿,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乔屿遥遥看着这几个白衣人,眼底浮现一抹惊疑。
正想着,屋子里众人的歌声突然停住了。乔屿打住心里的疑惑,继续低头往孔里望去。
“学生们是来向大人道谢的。”
卢成魁等七人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向王心诚,他们跪下行礼后,王心诚笑着喊他们起来。
卢成魁领着众人起来,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着:“多谢大人在公堂上仗义执言,不让学生等恐怕就要被那何智青诬陷了去了。”
王心诚扫了他们一眼,端起桌子上的酒轻啜一口,缓声赞叹:“也是几位贤侄争气,将顾大人出的题都答出来了。尤其是卢贤侄今日在堂上现作的那篇文章,真是沈博绝丽,一字一珠啊。”
“大人谬赞了,学生们能有今日全都仰赖大人平日里的栽培。”卢成魁说出的话越发恭敬。
王心诚不置可否,低头又喝了一口酒,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卢成魁等人,而是将目光落在卢首总身上。
“老卢啊,你这几个子侄,真是士别三日,让我刮目相看啊。”
王心诚越过卢首总,望向屋外,幽幽道:“你将他们教得这么好,可不能藏私。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不好好做文章,一门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今日又抬了一个进门。我真是恨不得没生这个儿子。”
卢首总觑着他的脸色,陪着笑:“大人言重了,小人瞧着小公子绝不是个胡闹的。准是盼着这个新进门的新娘子能让大人今年就抱上孙子。大人博古通今,满腹文章,江浙一代谁人不知,小公子承了大人的学识,哪里是我家里这些见识浅薄、满身铜臭的子侄能比得上的?”
王心诚听了脸上表情不变,转了眼睛睨他一眼。
这是不耐烦了。卢首总心下一凛,不敢再瞒。他挥手叫一干无关人等全部退下。
奏乐的琴娘袅袅离席,将门带上。
屋子里便只剩下一群男人,卢首总站起身协肩低眉走到王心诚面前,拱手行礼,“大人莫恼,小人这就说。家中子侄——”
“等等——”
他的话说到一半,一直站在众人身后,面具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白衣人突兀地出声阻止。
对这个人,卢首总很客气,向王心诚拱手告罪后,立马望了过去:“怎么了,常堂主?”
刀疤男没有看他,只缓缓抬头望向天花板。他的眼睛在眼眶里迅速转动几圈后,终于发现屋顶角落里那个透着明黄色火光的小孔。
他眼神一厉,哼出一声冷笑。而后毫不犹豫地抄起手边的酒杯往小孔的方向狠狠一掷。
“啪——啪——啪——”
明明是一只单手就能捏碎的酒杯,在被他射向屋顶后,居然产生了炮弹一样的破坏力。乔屿和顾启章所在的位置像泡沫一样,被酒杯震碎。
瓦片接二连三地爆开,顾启章原本就蹲得双脚发软,现在站着得那块瓦片一蹋,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栽下去。
“啊——”顾启章发出一声惨叫。他狼狈地扑腾着没有酸麻的双手,但是无济于事,他整个人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下坠。
刀疤男不等屋内众人回神,“啪”一拍酒桌,身体借力而起,“唰”地跃至半空,长臂一伸正要抓住顾启章的肩膀。
“哗——”一根半条小臂长的火把从天而落,瞄准了他的面具。
刀疤男一顿,不得不放弃抓向顾启章的手,他隔空踢出两脚,使得整个身体在半空中进行扭转。
灼热的火苗擦着他的头发坠落,“咚”一声砸向地面,溅起一地火星,引得屋内众人几声惊叫之后,慢慢熄灭,留下一片烧焦的味道。
刀疤男随之落地,他抬起头,眼神阴狠——
本来往下掉的人不见了,现在屋顶上只有一个一米宽的大洞,淅淅簌簌地往下掉落瓦屑。
呼呼的风一下接一下灌进口中,顾启章被呛得眼泪直淌。
乔屿脚下逃窜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经跃过四五间屋子,但白衣堂的人总能遥遥追上
顾启章被乔屿扛在肩上,胃颠得难受,头垂着,头发披散乱舞,好几次飞进眼睛里,蛰得眼珠子疼。
顾启章索性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开口:“乔姑娘,你认识这群白衣服的人?”
“他们是白衣堂的杀手,刚才跳上来想抓你的,是他们的堂主常善由。”
顾启章闻言,不禁一阵骇然。
白衣堂是本朝有名的杀手组织。
从江湖到庙堂,白衣堂上下恶名远扬,人人避之不及。因为只要收够了钱,他们谁都杀:奸的忠的,善的恶的,不问缘由,一律绞杀。
卢家请常善由来镇场,是想杀谁?
想杀何智青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何况何智青已经定罪了。
顾启章正想着,小腿忽然被乔屿拍了拍。
“怎么了?”顾启章顿住。
“顾大人,借你身体一用。”
乔屿一边答着,一边用眼睛看着慢慢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过来的白衣人。
“什么?”
话刚落下,顾启章便感觉到一阵可怕的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被乔屿甩了出去。
“?!!”
骤然腾空的感觉太强烈,心脏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接着是“砰砰砰”开始狂跳。
“啊啊啊啊——”顾启章发出一连串惨叫。
乔屿抛人的动作太干脆利落,而顾启章的嚎叫在大半夜太过瘆人刺耳,那两个从西边包抄过来的白衣人,在一瞬间止住了动作。
乔屿之前就瞅准了两人的空档,此时见他们突兀地停滞,整个人有如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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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展四肢的猛虎,“唰”地从地上腾空而起,追着顾启章坠落的方向扑过去。
在顾启章要脸着地的时候,双手抓住他的脚,用力一个翻转再次将人扛回肩上,接着借坠落的力道,扭动双脚,一脚一个踢倒挡路的两个白衣人。
最后在一众白衣人的注目下,脚尖轻点,往西边那几座灯火通明的高楼狂奔。
眼睁睁看着两人再一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脱,常善由白皮面具下的脸黑得要滴水。
扬州城往西是一片秦楼楚馆,除了大名鼎鼎的明月楼,还有扎堆分布的青楼歌坊。
这个时候正是这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鱼龙混杂,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都有,藏得好,就不怕白衣堂的人找。
嬉笑嗔骂声,还没靠近便直入耳廓。脂粉香味混着酒味肉味,穿鼻入胃,乔屿微微蹙眉。
这种地方,无论她来过多少次都喜欢不起来。她从懂事起就在玄玉宗,在姐姐妹妹堆里长大。看着有些和她小师妹一般大的女孩子躺在或丑或老的男人怀里接客卖笑,心里总是不舒服。
这样想着,她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随便挑了一个高层的房间,猫着腰顺着打开的窗口滑进去。
她的动静很轻,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屋子里也静悄悄的,火烛随着风轻轻摇曳,层层垂下的帷帐里显露出两个身影。
女人屈起双腿躺在床上,男人慢慢伏低身子。
“啊——”
一声凄厉的痛叫从里面传来,一股皮肉烧焦的苦味从帷帐里面向外蔓延。
“呕——”同一时间,被乔屿放下来的顾启章再也憋不住,他双股战战,身上满是冷汗,撑着墙,抱着肚子干呕出声。
“什么人?”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帷帐里的人,男的一把撩开丝帐,怒气冲冲地探出头来。
他的声音很年轻,身材却十分干瘪,胸膛处依稀能看见骨头的形状。
但这都不是乔屿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这个人脸上戴着一张白皮面具,一张白衣堂的白皮面具。
乔屿慢慢皱起了眉毛。
面具男没掀开丝帐之前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来打搅他的好事,掀开之后对上了一身黑衣,戴着一张黑色面具,手上还拿着一把剑的乔屿,登时吓了一大跳。
乔屿的目光从他脸上的面具下移,看见了他手上托举着的一盏蜡烛,黑色面具底下的一双眼睛瞬间结了一层冰,手中的剑忍不住抬起。
面具男看她神情骤冷,心头猛地升起一股危机感。他干瘪赤裸的上半身抖了一下,拿着的蜡烛的手跟着摇晃,直接掉了下去。
“啊——”
那蜡烛的方向是往床上那个女人的脸上掉落的,她大睁着眼睛,爆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灼热的蜡油倾泻而出,溅到面具男脚边,他也跟着发出一声尖利难听的惨叫。
烛火越靠越近,眼看着就要将帷帐内的两人点燃,忽然一股猛烈的风从外面扑过来。
那团没有巴掌大的烛火被瞬间扑灭,滚烫的、四溅的烛火像长了眼睛一样,“滋滋滋”全部浇到了面具男头上和身上。
“啊啊啊!”床上的面具男哀嚎着,抱着头痛苦地翻滚。
最后直接从床上滚落,“嘭”撞到了床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乔屿低头看他一眼,将从桌子上抽出来的桌垫扔到他身上盖着,接着慢慢弯下腰,伸手探向他脸上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