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大雪漫天。
“我只当你是不服管教的凡人,哪想你就是神君在凡间的妻子,还妄图追随神君登上九重天,不识好歹的东西!”
雪厚厚积着,天地白皑皑一片,剔透雪晶如沙倾泻,落入密林里,落在雪堆里濒死之人鲜红的伤口间。
江月笙咳出一口血,捂着胸口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那抹粉白色的身影,汩汩鲜血自胸口流出,融化一地积雪。
粉衣少女衣着单薄,却不觉得冷,裙摆逶迤似枝头春桃,手提一把长剑,剑身浸染鲜红,顺着剑刃流淌,露水一般撒下点点斑驳。
“我还当你是个看得开的,神君离去时你不哭不闹,竟转身去仙门修仙,我看你没了命,还修得了什么仙,上的了哪里的天!”
雪落得急了,江月笙枕着风声艰难地喘气,身上殷红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粉衣少女走了,连脚印都不曾留下。
她眯着眼,视线一片苍白,渐渐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凉。
【检测到宿主寿命已尽,系统自动脱离中……】
有声音自脑海响起,江月笙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哀求。
不要……
连你也要离开……
别走,别抛下我……求你……
【系统脱离完毕,祝您来世顺利。】
来世?她哪里还有来世……
风雪渐歇,林间似有狼噑,疾风敲树,枝头霜雪摔落,砸在冰冷的尸身上。
江月笙合上了眼,曾经因果种种,历历在目。
那夜江月笙又梦到了江寒。
左右不过是将那五年里细碎的日子来回翻看,睁开眼额头已涔满了汗,枯枝敲打窗柩,有雪灌入屋内,落地化作一滩冰凉。
大梦初醒,才恍然记起,她那个相伴五年的夫君已然去了天上,成了神仙。
这么说也不严谨,江寒本来就是神仙,也不叫江寒,而是墨芜泽,是九重天派下来治理凡间若水灾祸的神仙。
若水初临时,江月笙只有八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在若水中被腐蚀成白骨,再无生机。
没有人知道若水从何而来,但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它的恐怖,所到之处,白骨满地,生灵涂炭。
父母带着她一路向北,跟着人群一路逃往地势高的山区。官宦权贵封了山,擅闯者一律被魁梧的打手扔入若水中,挣扎着变成白骨。
百姓高举着孩子逃亡,山上皇戚权贵伐木造宅,金银宝器满地,夜夜笙歌。
月笙的爹娘在若水涨潮前寻了个缺口将她送入山,小月笙抹了泪一路奋力地往山上跑,满山荆棘划破短衣,跌入陷阱又捂着伤口爬起。夜风传来爹娘与打手的争执厮打声,可她只能咬牙往前爬,脑中疯狂回荡父母的嘱咐:活下去。
后来若水冲散了山脚防线,涨潮又退下,江月笙踩着白骨带着这三个字,逃了十年。
十年里,若水逐渐不再频繁,她也摸清了规律,发现水退后的土地或多或少能种出食物,有时若水一年两次,她便提前种好周期短的粮食,不至于在逃亡途中饿死。
也是这些粮食,让她有能力在五年前救下那个濒死失忆的江寒。
她没有药草,他却凭着毅力活了下来,从此带着她给的名字,随她一路走过山陵丘壑。他替她翻土种粮,捡了残破的书本教她识字,在若水退潮后搭起小屋暂歇,在上元月圆时围着火堆祈愿。
祈愿灾祸过去,修建小宅,结为夫妻。
后来若水没了,一众身着华服气质疏冷的男人闯进了他们的小屋,江寒坐在矮桌旁,一改平常的温润和煦,黑眸冷得结了冰,话也是冷的。
他当时说了什么,江月笙已然记不清了,只知道他恢复了记忆,变回了神仙,要去天上。
话落给了她一个匣子,大概是些延年益寿的神药,凡人穷其一生连看都看不到的那种。
江月笙开了匣子,抹了把泪,心中酸涩,和十五年前爹娘死时一般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她努力调整,终于连贯地说出了一句话:“不能给点儿钱吗?”
灾祸刚过,粮食货币已经开始流通,给她神药,是嫌她吃苦吃得不够多么?
一个紫衣神君绿了脸,指着她的鼻子,道:“一介凡人,休要得寸进尺!神君本该五年前就平定若水之乱,若非你拖了他五年,天下苍生便不会平白多遭受五年生死大祸!我们不问你罪,你还有脸讨要赔偿?”
一字一句宛如尖刀利刃,狠狠扎向她的心口,江月笙狠狠呼吸,只觉得像是被人扔到水里又按着脑袋无法挣扎,她沉默许久,眼眶泛了红,才沙哑着开口:“我一介凡人,带他躲避若水整整五年,反观你们这群神仙,神君丢了也不找,眼睁睁看着苍生苦楚,如今又将若水之祸甩到我头上,还装出一副心怀天下的模样,真是一群傲慢又自私的神仙。”
“放肆!胆敢污蔑神仙,该受拔舌凌迟之刑!”紫衣神君呵斥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正要发作,却被江寒抬手拦下。
“江姑娘与我有恩,网开一面。”
紫衣神君不情不愿地收了剑,“算你走运,神君向来刚正不阿,还不磕头谢恩?”
一句“网开一面”,瞬间坐实了江月笙的罪名,好似得了这四个字就得了他多大的恩情,大到能抵消到所谓的救命之恩。
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她的夫君江寒,而是九重天上的墨芜泽,是孤傲的神君,是将凡人视为蝼蚁的神仙。
“我凭什么跪?”她努力让声音硬气起来,她只是常年逃灾吃不饱穿不暖才身形瘦弱,但绝不是娇气,几乎是吼出了声:“如果我要跪,也该是你们神君先向我磕三个响头,叩谢救命之恩!”
“简直找死!让神君跪,你担得起吗?”
一众神君抬手要擒她,江月笙奋起几步,竟是拔了墨芜泽手边的剑,剑尖指向所有人,如同龇牙的小兽,背影消瘦却挺拔如松。
众神相继面露惊诧,不可思议地望向江月笙及其手中的剑,墨芜泽抬袖将他们全都轰了出去,伸手去握她颤抖的腕,却险些被剑刃划伤。
“这些应够你余生无虞,江姑娘,我不希望闹得太僵,我们好聚好散。”他又摆了一箱黄金、几箱粮食,再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剑。
江月笙避开他,后退两步,闭上眼不去看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咬唇冷笑:“不想闹太僵,却带着一群人对我喊打喊杀?你们神仙,都这么刻薄无义吗?”
墨芜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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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眸,面目冷肃,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于同她说话。
两人僵持良久,直到江月笙的胳膊酸了,才将剑扔到他脚边,剑尖刺入泥土,剑刃寒光照亮他玄色的衣摆。
江月笙抹了把脸,僵硬道:“你走吧,我就当没救过你,但你要告诉我,若水,到底从何而来?”
墨芜泽附身捡起剑,身形竟有几分落寞,霜剑入鞘,日光透过小窗照亮一片灰烬,模糊了他俊冷的轮廓,黑眸闪烁,薄唇轻启。
太阳挪着步子照满整个院子,花木繁盛,几只干涸的水缸靠墙摆着。
外头一众神仙来回踱步,踩烂鹅黄的小花,心里盘算了多种方式应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女子,就怕她死缠烂打耽误神君回归神位。商量许久,却是觉得不如直接杀了了事,她是仙君的恩人,却不是他们的恩人,他们动手,也不会让墨芜泽落下凡尘因果。
门忽然开了,一身玄衣的墨芜泽握着那把栖恻剑,独自走了出来,随手将水缸蓄满了水,带着众神踏云离开。
屋内回归寂静,红日西斜,江月笙抱膝坐在床榻上,靠着墙落泪。
竟是神仙,竟是神仙……
梦醒,江月笙下床去炉边烤火,丢了两枚土豆进去,看着火焰噼噼啪啪燃烧,怔愣了许久,才忆起今夜是上元节,有灯会。
她已有十五年没参与过灯会了,儿时都是父亲将她扛在肩上,母亲给她提着花灯,听锣鼓喧闹,看孔明灯化作满天繁星。
吃过饭,江月笙还是提了篮子出门去,一个人跑到清净的地方,买了盏孔明灯。
十五年来,人们对水愈发的惧怕,哪怕若水散去也没人敢靠近河边,街上更是没有卖河灯的铺子,最清净的地方,自然当属河边。
她坐到岸边,思索着该写下什么,提笔写下一个“江”字,竟是手下不自觉地接上了另一个字,一阵懊恼,将两个字全部涂黑,只再添了“平安”二字,才将其放飞。
锣鼓喧天,祭神台上摆满一应祭品,各路神仙画像悬挂齐上,香烛燃烧,相继跪拜,求神显灵,护佑风调雨顺,再无灾祸。
霎时天边炸开一朵烟火,九霄云层间有神鸟鸣啼,虹光神彩,云雾袅袅,一粉一黑两道身影踏云而来,宛如三月枝头桃花,三两白衣仙侍侍立左右。
“神仙!神仙显灵了!”
众人纷纷朝拜,两位天神与月同行,粉色衣装那位是个面若桃花的女仙,清丽秀雅,另一位披玄衣戴金冠,面容清俊冷艳,眸若辰星,腰佩一把长剑,剑鞘隐约雕刻暗金神鸟花纹。
江月笙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那玄衣神君不是别人,正是一年未见的墨芜泽。
九天之上,神明的目光落在那盏满载浓墨祈佑平安的孔明灯上,修长的手指一点,瞬间烧了个干净。
人潮向着祭台涌动,江月笙逆着人群,宛如河底不起眼的砂砾,随波逐流。
粉衣女仙手持桃枝,素手一挥,撒下一片星星点点斑驳的福泽,神光乍现,如梦似幻。
人群一阵骚动,争先恐后地去追天边星辰。
混乱中忽地炸开细碎凌乱的响声,供桌上一应贡品滚落在地,高悬的神仙画像上更是沾染了污渍。
粉衣女仙手中桃枝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