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粉痕
    宋太后亲眼瞧见那狐媚惑上的宫女被拖走杖杀,这些日子因皇帝不着边际而被惹出的不快才淡去许多,只是眉眼间仍有些许不悦之色。

    竹苓宽慰:“陛下年轻气盛,又富有四海,行事难免会肆意一些。眼下亲自发落了,可见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太后放下茶盏,白瓷茶托搁到桌几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昭示着心中不悦:“前朝劝他选秀他不应,哀家让人整理的贵女名册他看也不看。”她语气中颇为抱怨,说到这,又压低声音,语含斥意:“偏要去宫外弄个什么清倌,你看那贱婢的勾栏模样!”

    弄到她眼皮子底下都还不老实,平日里更是可见一斑。

    竹苓见她动了气,又道:“太后也给过她机会了,偏她到了寿康宫还敢行那狐媚之事,如今也是罪有应得。”

    太后面部线条绷着,几息后,才语气平缓开口:“好歹是侍奉过皇帝的,你派人去寻她的家人,赏些银两便是。”

    竹苓得了吩咐下去后,裴珩也换好了衣袍,太后见他不紧不慢地出来,不免蹙眉:“怎么换了这样许久?”

    褚韫宁与他一同出来,却刻意遥遥地跟在他身后,闻言袖笼下交叠的手指紧紧相攥,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如何都迈不动一步。

    裴珩倒是神态自若,他撩袍而坐,散漫地向后一靠:“自然是被母后宫里的美人勾住了。”

    见他依旧没个正经模样,宋太后也懒得搭理,只抬抬手招呼褚韫宁过来:“窈窈来,你丹若姑姑做了燕窝酥,你最爱吃了。”

    褚韫宁唇角微动,勉强牵出个笑来:“还是母后疼我。”

    那碟燕窝酥端至裴珩面前时,他信手拿了一块,张口咬下时,眸光意味不明地朝她瞥去。

    向斜下方睨视的目光,高高在上,如同看小花小草,亦或是什么其他蝼蚁,偏偏他举动轻佻,仿佛刻意咬给她看。

    被人拿捏压制无法抵抗的那种不安感再度袭来,还掺杂着些许羞耻难堪。

    褚韫宁坐的端方,以袖掩口,小口咬着糕点,一如她的出身和教养。可内心的局促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身子都绷得酸了。

    熬到裴珩被军政之事叫走,太后也回了寝殿歇息,褚韫宁坐在原处,脊背明显一弯,整个人姿态都松懈下来。

    “这也太险了,小姐怎么也不阻止陛下?”

    东宫小院里,澄云替她涂着消肿的药膏,口中数落道。

    褚韫宁从寿康宫回到自己的小院后,对镜卸妆时才心中一惊。

    鬓发微斜,红唇微肿,衣裳也皱了,髻上更是不知何时多了支垂珠步摇,先前太后赏赐的那支竟不翼而飞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狗想咬人怎么阻止得了。”褚韫宁对镜蹙眉打量着微肿的唇,语气漠然。

    她又转头让澄云看自己的唇,心存侥幸地问:“这样是不是不太明显?看不出的吧?”

    澄云闻言无奈地回看她一眼。

    见她如此神情,褚韫宁将手中垂珠步摇往妆台上一摔,气得呼吸都不平稳了。

    她瞥见镜中的双唇就烦闷地别开脸,这么一侧身,倒是又一惊。

    澄云也瞧见了,上前拨替她开一点衣领,倒吸一口凉气,她赶忙去拿扑脸的香粉,拿到手中却又迟疑了。

    小姐是从寿康宫回来的,此刻遮掩还有什么用。

    褚韫宁夺过她手中粉盒,侧着脸对着铜镜扑了又扑,越扑越觉得万念俱灰。

    她皮肤本就白皙,衬得那脖颈上的粉红印痕更加刺目,几层香粉也盖不住。

    她心中烦闷不已,扫见妆屉里头一排的琉璃盒子,顿觉碍眼,“啪”地一声将屉子推回。

    澄云观她神情不悦,便试探地问:“小姐不用吗?听闻这是波斯进贡的珍珠膏,很是稀罕。”

    送来的人说这东西拿来擦脸可养皮肤了,京中如今最盛行的玉容散也及不上。更别说连粉盒都是琉璃做的,这东西贵比黄金,她只在将军府见过一个九寸琉璃盘,乃先帝御赐,老爷视为珍宝。

    这些盒子晶莹剔透,斑斓夺目,澄云觉得可比那盘子好看多了。

    她说完便觉不该提及此事,小姐这般模样从寿康宫回来,经历了什么显而易见。

    如此羞辱,断断不是几盒珍珠膏便能抚平得了的,换句话说,见了那人送的东西反倒更觉羞辱。

    乾元殿。

    裴珩斜倚扶手,一手捏着前线传来的战报一目十行地扫过,另一手握着枚玉玦,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他面色愈加冷凝,冷哼道:“段楫当真是出息!”

    带着几百骑兵就敢深入敌方腹地,反而被困三弥山,若不是褚威带兵去救,怕是要被射匮活捉了去。

    德顺见那信报被甩落至地上,手脚极轻地捡起收好,又弓低了身子禀报:“陛下,彭都尉想要见您。”

    说完他身体便紧张地绷着,果然就见陛下连桌案上的折子都甩落在地。

    刑部大牢沉重的铁门打开,绯袍男子被狱卒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通道狭窄而幽深,石砖湿漉漉的覆着深绿色青苔,到处都弥漫着铁锈味道。

    男子面不改色地穿过一间间牢房,在一处牢门前停住。

    比前头的那些牢房稍好一些,虽然依旧昏暗而简陋,地砖却打扫过,铺的草席也干燥柔软,只是席上趴着的男子上身缠了纱布,背后透出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来人轻“啧”一声,半蹲下来,语气颇为轻快玩味:“还活着呢?”

    彭远山一骨碌翻身爬起来,看见来人,悻悻地靠墙而坐,伤口被压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心里颇为没底地瞄他一眼:“陛下让你来的?”

    还惦记陛下呢?

    谢尧勾勾手,接过狱卒递来的钥匙,一边开锁一边道:“你胆子真是够大的,那女人你也敢动。”

    陛下恨得牙痒痒也舍不得动一下,他倒是好,上来就是一箭。

    彭远山脖子一梗,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我只后悔没能杀得了她。”

    后脑挨了一下子,对方斥骂道:“不想活了也用不着这么寻死。若是真伤了她,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有命跟我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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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远山眼珠一瞪:“老子不后悔!就算陛下杀了我给她出气,我还是要干!”

    陛下被贬那会儿,从上京到交河城,一路下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分明是不要命的跑法。

    上了战场也是不要命的打法,浑身是血的被他背回来,军医抢救了一天一夜,又熬了三晚才醒过来。

    醒来时双目无神,面色惨白,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第一句话就是:“救我做什么,她都不要我了。”

    彭远山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靠着,看一眼谢尧,语气很虚:“陛下,没提过我?”

    谢尧未答他,只道:“为段楫的事正气着呢,没那闲工夫。”又补一句,“那小子自作主张,深入敌腹,若不是褚将军去救,怕是要死在三弥山。”

    旁的事彭远山倒不关心,他只想知道:“陛下真没提过我?”

    谢尧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我请奏了陛下,将你外放,陛下允了。”

    “你先出去个一年半载,避避风头,等陛下气消了再回来。”

    身长八尺的汉子沉默不语,垂着头浑身萧瑟。

    谢尧看不下去他这副模样,战场上斩敌首如同摘西瓜,倒是为着被陛下扔出京城这等小事,作出一副流浪犬的模样来,外放他出去依旧是做官,又非流放。捅出那么大的篓子,还想怎样?

    于是拍拍他的肩,语气更加和缓,哄劝似的:“外放而已,又不是流放,挑个离京不远的州县,弄个县丞、县尉当当。你也别不知足,陛下那个脾气,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身首异处了。”

    如今只是几十军棍,当真是念在以往的情分和功劳上格外开恩了。就连以往那些惦记过褚氏,想要与褚家议亲的,陛下明里暗里的不知收拾过多少个。甚至那时还只是个皇子,也没人能拦得住他手段百出地收拾人,更不必说现如今。

    “你再如何也不该对她动手,那褚氏是什么人?且不说陛下将此事压下,若是让褚威知道,你以为你还能囫囵的站在这?你自诩忠心敬主,所谓忠臣,就是对君主爱重的女子下毒手吗?”

    谢尧将人数落一顿,颇为语重心长,只是不知对方能听进去多少。

    彭远山始终垂头不语。

    谢尧:“出去待上一阵子,想通了再回来吧。”

    在这之前,断不能将人放在京中,但凡他哪天想不开又跑去放两箭,他们这些当初跟着求情的岂不是要跟着一同遭殃。

    彭远山未再多说什么,只求外放前能亲自拜别皇帝。

    二人皆为天子近臣,加之逼宫那日,在场之人仅有玄甲军,宫中侍卫并不懂得其中的弯绕,两人一路下来也没受到什么阻拦。

    谢尧领着人到了乾元殿时,正想唤个小太监前去通秉,就见一身段窈窕的女子步伐急促地从里面出来。

    他眉梢一挑,乾元殿中竟也有女子了?

    两人正欲上前,却见殿门处,裴珩阔步而出追上那女子,抬手便攥住她的手腕。

    那女子被他的力道拽得身子一旋,从他们的视线刚好能瞧清大半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