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里长风归(上)
    眼见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日头的天空再次阴沉下来,张通焦心地候在养生殿外,远眺向空无一人的雪地,额上不由冒出丝丝汗水。

    渐渐地,湿意化成了冷意,迎面的寒风灌入他那半开着未来得及合上的嘴中,让他喉间起了异样,强烈的咳意让他下意识先闭了嘴,尽管脸憋得如同猪肝一般难看,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悸悸瞪大双眼,抚了抚未定下来的心口,可抬眼间又见到另一幕令他恐畏的画面。

    这接连一个月纠缠不休的雪,又开始簌簌落下来了。

    张通青白着脸盯看了好一会,眨了眨眼后收回视线,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在低说着什么,直到一阵脆铃声入耳。

    鼻下嗅到那若有若无的淡薄沁人药香,张通心中一喜,抬头见到徐徐走来的二人,竟有种想哭的感觉。

    “玄了真人,张总管。”

    张通朝二人行过礼,略为急切地转身走向殿门,恭敬通传了一声。声音刚落下,里面立刻就传出一个短促的“宣”字。

    清冷携香的缥缈白道袍径直拂过他的衣袖,张通微垂下眼,正好窥到那袭白影腰间上的那只香球,飘逸的流苏轻荡摇曳,银铃奏着悦耳的脆鸣,氤氲香雾丝丝缕缕,溢出于镂空的圆球体外……

    那道门被后来的张福紧紧阖上了,张通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拽着胳膊拉到一旁。

    “你找死啊!摆出这一副死不咽气的表情,幸好方才国师没注意到你!”张福怒目瞪视他,眼里喷出火,却又不敢大声训斥。

    “我知错了,干爹可莫在此说这等不吉利的字句……”张通惶恐嗫嚅,脸上的青白未减半分。

    “你还敢顶嘴……”张福被他激得恼羞成怒,满脸涨红又理屈词穷,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道:“整根木头一样站着作甚!还不快去将茶盏端过来!”

    “是,是。”张通连连应着他,撒腿往外小跑而去,唯恐再被他打骂。

    张福静静看着他走远,连忙掏出手帕将掌中冷汗拭去。

    犯了大忌都浑然不觉,这一着急就脱口而出的坏毛病定要快些改过来才行。

    张通很快回来,将热气氤氲的茶盏递给了张福。

    一会儿后,张福一扫方才进去时的沉色,笑容满面地端着空空如也的文盘退了出来,雕花殿门轻启轻合,亦将里面爽朗开怀的笑声一并带出。

    “干爹,有何喜事让陛下如此高兴?”张通按捺不住好奇,凑到神色游离的张福身旁,细声问道。

    “大喜,大喜,真是天佑我大旻。”

    飞扬的喜色难以覆掩,张福怔怔盯着晨光未开的天际,将文盘一把塞给张通,猛地冲进雪地中,直身跪地,头深埋进冰雪里,仰起,又落下,直将头叩得砰砰作响。

    国师观天卜卦,瑞雪兆丰年!

    斥候来报,边关大捷!

    事关举国之双喜齐临,龙颜当大悦!

    ……

    而此刻远在千里的边关。

    塞外风雪疾烈,孤城萧条四闭,一片乱眼的白茫中,忽闻马嘶蹄疾,循声而去,前头军旗猎猎砥砺而扬,满地铮铮铁骑之英迹,锋锐剑甲交错泛出凛冽寒光。

    浩荡大军静默前行,而在其队尾却传出丝丝气竭之哀嚎,再倾耳细闻,还传来了迅捷比风的马鞭声。

    足有上万个赤膊的异族壮汉双手被绳缚住,成群匍匐前行,肩和头皆覆上了一层白雪,而腰背上的伤痕满处纵横,皆渗着殷红之色,血肉狰狞外翻,令人感同身受,痛意心涌。

    一旁看守的士卒见他们的步履再次慢下,面无表情挥扬起手中的鞭子,狠戾的利影划破一片宁静,分毫不差尽数落在那些伤痕累累的背上,顿时一片哭嚎,惨不耳闻。

    可若从前曾亲眼目睹过这群北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行径,便也只会觉得这一声声的哀鸣不过如此,根本不足以抵消心中的仇恨和痛楚。

    兵马徐徐前行,停至军营外。

    “恭迎谢将军回营!”

    震耳的吼声响彻云霄,谢毅只淡淡扫了眼底下的士卒,便先一步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身侧的人,疾步朝主帐的方向走去。

    轻轻掀开帘幔,顿时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帐内寒气重重,昏暗不明,暖炉被人掷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旁的书案上留有一盏微弱将灭的油灯,泛出黑泽的沉重弯弓挂在案头前,黑影映落在地上,宛若一条细长的灵蛇,案头有一支毛笔被斜晾放在砚台上,笔头沾着未干的墨,而笔杆底下则压放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上面满是凌乱到不寻常的褶子……

    谢毅定睛一看,那似乎还是朝廷的来信。

    “嗯……”

    躺于榻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闷哼,那只置于额上的手改抚在榻沿,曲起手臂支力,欲撑起身子。

    谢毅见状立刻上前,扶他坐起来。

    男人披散着长发,看不清脸,大开的衣襟里缠着厚厚的绷带,层层叠叠,几乎覆满腰腹和胸前,有的地方已经渗出了点点血迹,从中还散发出浓烈的药草味和血腥味。

    谢毅扶他的动作越发轻:“六皇子你的伤口……”

    “无碍,给我倒杯水来。”男人摇摇头,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无力感,淡淡吩咐一句。

    谢毅转身去倒水,回来时男人已经将额前长发拨至脑后,露出了一张俊朗无双的脸庞。

    棱角分明,轮廓线条流畅,却带着冷毅的紧绷感,剑眉高挺微锁,薄唇因疼痛不适而抿起,眸子幽黑如潭渊,又像海中漩涡深不见底,深不可测,久观让人升起不寒而栗,而细看下能发现他眼底里暗藏着难掩的戾气和目空一切的冰冷傲然,凝聚在他身上,却反而形成一种浑然天成的凌厉霸气。

    这样的他,与五年前那个不羁的模糊身影竟有些难以重合。

    这几年四处征战破敌,经历过不计其数的重伤垂死,取得了一次次以命换来的胜利,将他身上张狂的棱角给生生磨平,让他在年岁的增长和残酷的现实中,变得越发成熟深沉……

    “谢毅。”

    一道喑哑到难辨喜怒的喊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谢毅连忙上前将茶盏递出,低声请罪。

    江广没有理会他,接过茶盏连着喝了好几口,方才停下。

    “朝廷派了护卫和信使来。”喉间得水滋润,让他的声音清明了几分,如今听着还含有别样悦耳迷人的磁性。

    谢毅想到那封皱巴巴的信,心中隐隐升起一抹不安,脱口就问:“上面说了什么?”

    江广忆起那信上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就沉声笑了出来,捏着冰凉的茶盏把玩,随口念道:“五载未见六儿,朕心念至极,特于三秀殿设下庆功宴,望六儿班师回朝,于二十日后赴之。”

    含笑的目光又落在对面盔甲旁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上,眼底的迷蒙愈发深沉,不由让他想起了往事。

    那把利剑,是他离京前,那个男人特意赐给自己的,是他十七载来第一次收到他的御赐之物,随他上了五年战场,砍杀过的人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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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知道他重新见到这把剑,还能不能认得出来呢,他有些等不及了……

    思及此,江广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阔别京城已有五年,我倒是挺期待那二十日后的宴会。”

    谢毅眉宇蕴着怒意,闻言不由提高音量道:“可这欺人太甚!六皇子重伤生死未卜之际,朝廷可有过半句慰问!如今这北狄一破,他们便迫不及待让六皇子班师回朝,明知六皇子受伤不可舟车劳顿,还要在二十日后赶回京城赴宴,莫不是那狗眼看人低的阉人……”

    “谢毅,慎言!”江广重重搁下茶盏,目含警告盯着他。

    谢毅悻悻闭嘴,握紧的拳头却未有松下。

    “谢毅,你还是学不会沉下气来,若是方才那席话教别有用心之人听见,你只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日后记得,谨言慎行,才能在那吃人的京城中保命。”

    “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诫于你。”江广敛下笑意后,面容冰冷,坐着的他虽位于低处,却让高处站着的谢毅感觉有莫大的威压和寒凉盖压住头顶,令他不寒而栗。

    谢毅冷汗直流,直直跪地:“六皇子教诲得极是,臣受教了,日后必定慎言慎行,不再鲁莽行事,望六皇子恕罪。”

    江广收了视线,恢复淡漠的模样:“嗯,起来吧,去将彭都监请进来,我有事与他商议。”

    请那彭阉人商议?那应该就是商议回京的事了。

    谢毅眼中很快闪过一抹异光,随即恭敬道了一声“是”,起身行礼,慢慢退出帐内。

    ……

    三日后,风雪骤停,大军得令齐聚在营前。

    “彭都监,旻军原十万零七千四百八十四人,战死一万九千五百七十六人,余八万七千九百零八人,骁骙军原三百二十一人,战死九十六人,余二百二十五人,北狄俘虏原一万零九十一人,回营途中死亡四百五十四人,余九千六百三十七人,虏获良马一百六十匹,金器五十八箱,银器九十二箱,牛羊等畜生共二百三十三头,此军簿上方皆有明细记录,请你过目。”

    谢毅合上手中的簿册,恭敬地伸出双手呈递给一旁的彭都监。

    彭都监携笑接过,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朝一旁的侍从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点清数目。

    他又眯起一双细小的鼠眼,朝四周张望了一圈,都不见有江广的身影,不由好奇问谢毅:“谢将军,怎的不见六皇子?”

    “军医恐六皇子过度驰马会崩裂伤口,如今在主帐里换药之余便顺道再替六皇子多缠上几圈绷带,一会就好,还请彭都监等待片刻。”谢毅含着淡薄的笑恭敬回话,可字字句句里皆是嘲讽带刺的。

    “哦……哦,那是,那是,可得让军医小心担待些。”

    彭都监被他噎堵得难堪窘迫,不再说话。

    哼!

    谢毅心里烦闷,别过脸不再看他。

    不一会儿后,底下的侍从点清完毕,回禀给彭都监,数目分明,毫无错漏,而江广也从主帐中走出来,身上还换上了以往上战场时的盔甲。

    “六皇子。”

    众人纷纷行礼,江广一路带笑轻轻朝他们颔首,径直走去前方,站于前头。

    见众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江广移目望向谢毅,问道:“谢毅,你可将军簿给彭都监了?”

    没等谢毅去回答,一旁的彭都监抢先一步说道:“是,臣已确认过数目无误无漏,只待六皇子你发号施令。”

    江广点点头。

    “既如此,那便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