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睡吧
百姓散去之后, 柒九又将季冠灼背上二楼。
二楼一共建了三个房间,除了吴优的卧房及书房外,还有一间空置的卧房, 以便日后有官员来此。
如今,吴优的卧房被暂且安排给师从烨,只剩下一间卧房空置。
柒九走至第一间卧房门口,便带着季冠灼踏入其中。
师从烨脚步一顿,也跟着转入房间。
房间是才建的新房, 加之原本暂且是打算安排给季冠灼住,里面除了床和桌椅, 并未添置其他家具。
柒九把季冠灼放在椅子上, 这才对师从烨拱手行礼:“属下告退。”
柒九离开后, 房间内一时陷入寂静。
隐约的信息素气息在空气中浮动,被各自捕获。
临时标记会加重alpha和omega对彼此的渴求。
但……
季冠灼心如止水,一杯一杯地喝着桌上的茶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发情期, 没打抑制剂之前,他如狼似虎。
打完抑制剂,他比太监还寡。
师从烨心绪却难以克制地起伏,目光落在季冠灼的后颈上。
白皙的后颈上,腺体不再肿胀, 齿痕也几乎消退, 隐约又浅淡的木樨香气在空气中逸散, 丝丝缕缕却又连绵不绝。
原本omega在注射抑制剂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不会分泌信息素的。
但师从烨来的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抑制剂未尝起效,alpha的信息素又让季冠灼发情期的症状加重。
抑制剂的效果自然不比以往。
房间里的气氛沉默又诡异。
季冠灼低着头, 不知师从烨是何意思。
他刚要张口,便听得门外吴优朗声道:“季大人,下官带郎中过来了,要不先替您诊治一番?”
“进来吧。”季冠灼悄悄地觑了一眼师从烨的脸色,这才朗声说道。
吴优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脸上忧心忡忡的:“你伤了脚腕,还要把马匹让给……”
话还未说完,他便抬眼瞧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脸上神情一时僵住,眉毛又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好笑。
季大人这……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虽然此次师从烨千里迢迢自扶京一路赶来乌乡,亲自替季冠灼送药一事,的确令吴优一改先前对师从烨冷酷暴戾的印象。
但眼前一幕,还是让吴优有些难以接受。
郎中倒是不知那些。
他提着药箱,走到季冠灼面前,轻轻地托起季冠灼的左脚。
褪去鞋袜,白皙的脚裸露在外,被水泡的已经有些发白。
对比之下,脚踝处已然肿胀发红,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郎中轻轻用手按了按肿胀处,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地捏紧腿上的衣服,手背紧绷到冒出青筋,额头上也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omega对于疼痛的感知过于明显,几乎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郎中抬头看了一眼季冠灼脸色,小心说道:“季大人,您脚上的伤原本并不严重,只是强行走路,使得伤口加重,恐怕要歇息几日。”
他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小罐药酒,放在桌面上:“此药酒要早晚涂用,会减少痛感,如果不方便的话……”
说着,郎中抬手,似是要把手里的药酒递给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
吴优凛然一惊,急忙从郎中手里接过药酒:“这个,我来给季大人上就行了。”
郎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吴优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郎中走后,吴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头看向师从烨,语气恭敬道:“皇上……”
师从烨未尝说话,只是对着吴优抬起手。
吴优没能明白师从烨的意思,偷偷去看季冠灼。
“药酒。”师从烨眉头微微皱起,不耐烦地道。
吴优小心翼翼地把药酒呈至师从烨手中。
门外,几个衙役的声音响起:“季大人,我们来给你送热水了,先洗个澡吧。”
听到季冠灼应声,几个人挤挤挨挨地提着木桶进来,一眼瞧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师从烨。
前面的衙役脚步一顿,后面的衙役来不及刹住脚步,木桶和前面的人碰撞,里面的水溅了一地,把几个衙役的鞋子都打湿了。
但没人顾得了那么多,看到师从烨的一瞬间,衙役们差点没跪下。
“皇……皇上……”
师从烨眉眼不变,神色淡漠。倒是季冠灼瞧见他们这幅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浅淡的笑意,一时间倒是让苍白的脸色灵动许多。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但乌乡土地贫瘠,百姓穷困。即便是最漂亮的孙家女,也不比季冠灼这般白皙漂亮。
几个衙役目光落在季冠灼脸上,也几乎挪不开眼。
“无妨。”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师从烨不由得微微皱眉,语气更添几分冷意,“把水倒好,下去吧。”
衙役们不敢怠慢,匆忙把水倒入浴桶之中,这才提着木桶离开。
“皇上,您先?”季冠灼抬头去看师从烨脸色。
“你去吧。”师从烨说完,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那一小罐药酒仍旧落在他手心里,由于师从烨手指过于修长,竟好像是小孩的玩具一般。
季冠灼收回目光,没忍住挠了挠手臂。
干涸的衣服黏在身上,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是有虫子在爬,几乎痒进骨髓里。
他没有再推辞,扶着桌子站起来,单脚往屏风后面跳过去。
屏风是乌乡的木匠打的,用的木头不是很好,勉强能起到阻挡的作用,但并不完全。
缝隙中隐约能窥见些许屏风后的景象。
师从烨背对屏风而坐,指尖把玩着药酒罐,用尽全力克制,却很难克制心底翻涌的心绪。
耳旁传来的是季冠灼拨弄水的声音,吵得人心绪不宁。
浴桶里,季冠灼洗去一身脏污,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尴尬。
没分化前作为一个Beta,他一直在Alpha和Omega之间混得很开。身为人群中数量最多的第三性别,季冠灼一直都不知道避讳为何物。
但他身为一个Omega,确实不应该在和Alpha共处一室的情况下洗澡。
哪怕隔着屏风。
这跟当面勾引又有什么区别?
他抱着膝盖,一时间不知道该出不该出。
即便极力收敛心神,但师从烨的注意力还是难以避免地停留在身后。
听到身后再无水声,师从烨静静等着季冠灼出来,却半晌也没听到动静。
他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季爱卿?”
季冠灼不会因着过于劳累,在浴桶中睡过去了吧?
季冠灼原本正打算爬出浴桶,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歪,整个人撞在木桶上,发出“砰”的一声。
巨大的响动让师从烨陡然抬脚,往屏风后面走去。
季冠灼半趴在浴桶边缘,白皙的皮肉被撞得发红,痛呼被他咬进唇瓣里。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克制住他浑身的颤抖。
白皙后背上还沾染着水珠,昏暗的光线下,有颗鲜红的小痣落在他左侧的蝴蝶骨上,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那些水珠像是很难挂在他的皮肤上似得,沿着线条一路往下,滚落进浴桶里,发出微不可察的水声。
但在师从烨的耳朵里,这细微的声音被无限制地放大,好似那滴水不是落在浴桶里,而是落在他心底。
他不是没上过战场。
战事最紧的时候,沐浴成了奢望。
有时候杀了太多人,溅出的血糊在身上,和盔甲布料干在一起。
他也会跟那些将士们一起,在河水里勉强搓掉身上的血泥,再奔赴下一个战场。
那会儿,他也见过旁人的皮肉,黄的白的,纤细的强壮的。
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季冠灼这样,让他口干舌燥起来。
“季爱卿,”他的声音嘶哑到极致,像是一把粗粝的沙子,用力地擦过季冠灼的耳膜,有些疼,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痒,“你没事吧?”
“没……没事……”季冠灼的左腿没办法借力,趴也趴得很艰难。但后知后觉生出的羞耻心让他不太想求助师从烨,只能咬着牙道,“微臣马上就好。”
说着,他又要尝试。
一只手却横在他面前。
那只手修长无比,指节干净,掌心处布着一层厚厚的茧,看起来格外厚实,安全感十足。
季冠灼抬头,便瞧见师从烨双眼微闭,站在他面前。
他一直都知道,师从烨生得英俊。
后世课本上曾有师从烨的复原图。哪怕师从烨从来留下的都只有骂名,但对他的模样,评价从来都是一致的。
他不敢再看,只是抬手,搭在师从烨的手上。
师从烨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几乎是把他从浴桶中提了出来。
他力道极大,季冠灼虽然是个Omega,但他分化太晚,身材比普通Omega要高大一些,体重也不轻。
但即便如此,师从烨的动作还是轻巧有度,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季冠灼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擦干,换上亵裤这些事情,最后被师从烨打包塞进了被子里。
而后,他才听到师从烨的声音自上空传来,沉沉的,像是厚重的钟:“睡吧。”
第52章 谈心
季冠灼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完全陌生的房间, 守在他身边,无时无刻不泄露信息素的Alpha。
这样陌生的环境,会让他没有安全感。
但或许是连夜的奔走让他消耗太多精力, 很快,房间里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师从烨这才睁开眼睛,撩开床边帷幔,垂眼去看季冠灼。
他睡得很熟,一张脸埋入厚重的红绸被褥中, 越发衬得肤色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像是羊脂雕成的竹节, 泛着莹润的光泽。
胸腹中涌动的情绪, 让师从烨克制不住地想要亲近季冠灼。
这种欲望几乎已经压过他的理智, 烦躁和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反复翻涌。
师从烨伸出手,手掌落在季冠灼脸的上空。
温热的吐息喷薄在师从烨的掌心,烫得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杀欲和情欲来回堆叠,厚重又浓稠, 像是拨不开的迷雾。
脆弱的脖颈就在他的手下,只需要微微用力,便可以轻易扭断。
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收回手。
师从烨没继续留在房间里,而是转身离开。
乌乡的新县衙被修得极好, 院中还种着百姓自旧乌乡移栽过来的花。
那花开得极好, 淡蓝色的花瓣在天光的映照下, 甚至透出几分剔透来。
楼下的房间里传来衙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更远一些的树上似乎停留了几只鸟,发出悦耳的鸣叫。
除此之外, 整个新乌乡像是被笼罩在夜色之下,宁静而又祥和。
师从烨站在二楼, 目光虚虚地落在院中,却没什么东西落进他的眸中。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不管什么事,他从来都能以最快的时间做出决断。
除了季冠灼。
帝王不应该存在弱点,是以他总能将所有可能成为他弱点的东西,都扼杀在摇篮里。
唯有季冠灼,他依赖于季冠灼的信素,也对季冠灼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欲望。
倘若换做其他人,哪怕不下杀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让柒九他们把他遣送出京,而不是任由这个人留在他身边。
可……
想到季冠灼所说那句“皇上就是为了你们能够安居乐业而努力的人”,他的心陡然软了下来。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哪怕跟他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场,为的是不同国家的百姓,他都相信季冠灼不会对沧月的百姓下毒手。
季冠灼没睡太久,天色渐渐沉下时,他便已经从睡梦中惊醒。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又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连床脚都吃进去。
但床脚当然是吃不得的。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披上放在一旁的外袍。好在这些日子他们也断断续续往新县衙中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不至于无衣可穿。
匆匆拢上外袍,季冠灼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打算去楼下的小厨房里薅点吃的。
一出门,他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师从烨。
此时,夕阳已经西沉,唯余天边一道残余的艳金色,照得人几乎移不开眼。
他慢吞吞地挪过去,轻声道:“皇上。”
师从烨像是这才发现季冠灼一般,轻瞥他一眼,这才道:“季冠灼。”
“在。”季冠灼还是第一次被师从烨连名带姓地叫,立刻头皮一紧,站直了身子。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如何的人?”宛如不经意似得,师从烨将这番话直截了当地说出。
“若是以官员角度而论,微臣以为皇上是个严苛但体恤官员,明辨是非的皇上。”季冠灼手肘架在门外的木栏杆上,目光看着远处那一抹艳金色,“若是以百姓角度而论,哪怕皇上算不上千古一帝,但也不比其他皇上做的差。”
这从来都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哪怕他曾发表的论文被无数人抨击,认为他立场太歪,但季冠灼从来不认为如此。
沧月在乱世中而生,即便师梦平在位五年间一直殚精竭虑,但前朝遗留下的那些疮疤,又怎可能那么快便愈合?
师从烨继位十二年,虽未开创盛世,但他在这十二年间,给未来的盛世打下坚实基础,又怎么不算个好皇帝?
在他研究师从烨的那些年里,他无数次想于梦中跟师从烨对话。
倘若连书本中的历史都不能做到完全真实,那他便要破开这一层迷雾。
他要亲口告诉师从烨,他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一个合格的君主。
“微臣在外这些时日,也听说过那些恶言恶语。”他像是不经意似得,提及到这件事,“但请皇上相信,百姓也并非都是愚昧之人。皇上的所作所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看在眼里。”
师从烨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几年执政,他的恶名几乎传遍大江南北。即便他久居深宫,从不离京。但那些传言,多多少少也落入他耳中。
除此之外,恭维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没有任何一番话能像季冠灼所说的这般触动到他。
就好像,季冠灼当真是这样以为的。
两人并肩而站,一人肩背绷直,像是时刻都有一面镜子落于他面前,让他从来不能放松片刻。
另一人姿态闲适,显得格外轻松自在。
叁七远远地看着,看得醉生梦死,觉得说书人嘴里那些算什么,还得是他们主子跟未来的另一个主子。
风吹动季冠灼的头发,把他随意绑起的头发吹得散开。
衣袂也被风吹得扬起,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去一般,让他有种不似凡人的感觉。
师从烨回头看向季冠灼,伸手欲抓。
下一刻,季冠灼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打破院中宁静。
他的耳根迅速浮上一层粉,紧接着由粉变红,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这也太尴尬了吧!肚子在替他告诉老祖宗他没吃东西饿得慌吗?
他确实很饿,但是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我去楼下给你拿些吃的。”师从烨伸手,一只手揽着季冠灼腰肢,把他强行从木栏边拉下来,“你先回房间坐着。”
“可……”季冠灼担忧自己摔倒,抓住师从烨手臂,“大家都累了一整晚,如今叫醒,恐怕不太好吧?”
“我自己下去随便煮个面就行。”
他是有腿伤,但也并非完全不能下地,只是做起饭来会麻烦一些。
为着这些小事打扰旁人,他总觉得不好。
“难道我就做不得吗?在季爱卿眼里,我便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吗?”师从烨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居然还张口跟季冠灼开了个玩笑。
季冠灼一向还算伶牙俐齿,这会儿却也结巴起来:“不是说……您不会……就是……”
就是他哪里来的胆子,让老祖宗给他做饭?
而且,虽然在他眼里,师从烨向来英明神武,十项全能。但做饭这件事……
“那便不必再说。”师从烨立刻下了决断,淡淡道,“刚好我也饿了,就一起随便吃些吧。”
话已说到这一步,季冠灼自然无法拒绝。
不过,师从烨行至楼下,却刚好遇到睡眼惺忪准备去灶房做饭的吴优。
乌乡地穷,他每年发下的俸禄大多都用来补贴百姓,留存在身边的极少。
是以一日三餐,多是他和几个衙役轮流做饭,勉强填饱肚子即可。
午间回到县衙后,煮粥分粥一事,他都交给其他衙役,自己倒在通铺上睡得昏天黑地。也是这会儿实在腹内空空,不然他至少还能再睡三个时辰。
他哈欠连天地走到灶房外,一抬眼看到师从烨,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吴优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差点没把眼珠子揉出来。再一抬眼,发现师从烨目光冷冷地扫过来,立刻清醒了。
“皇……皇上……”他颤颤巍巍地叫出师从烨的名字,小声道,“您也饿了吗?下官这就给您煮饭。”
说着,他熟练地踏入灶房,挽起袖子开始烧水。
师从烨收回手,站在门外,语气淡淡道:“乌乡县衙平日里便是你煮饭吗?”
“也不一定。”吴优被师从烨看得头皮发麻,脑子都停摆,只机械地做着手中的活,“县衙中没有厨娘,只能微臣或府中衙役亲自动手。季大人来此之后,也偶尔会做一些。”
师从烨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等吴优做饭。
他做的是清汤面,又加了不知哪家送来的鸡蛋和绿叶菜。
但即便如此,那面看起来依旧过于清淡,不像是季冠灼能吃下去的。
毕竟季冠灼还在宫中之时,李公公就整日同他念叨,季大人颇好浓油赤酱那口。
“微臣帮您端上去?”吴优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必。”师从烨看着那清汤寡水的面,目光又在灶房里扫了一番。
镂空的木架上,搁置着一小把葱和一头蒜。他走过去,将葱蒜洗净切碎,又用油烹香。
他动作熟稔,不像是没做过这些事的。吴优瞧着师从烨这幅模样,又好奇又不敢看。
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师从烨则是用小勺将葱蒜油加入汤面之中,这才端面上楼。
吴优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第53章 抹药
房间里, 季冠灼坐在桌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轻敲着。
一觉睡醒,他现在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有些被忽略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慢慢在眼前浮现。
以正常情况而论,无论如何,师从烨都不该派暗卫来保他才对。
朝中官员诸多,比季冠灼官位高者也并不算少。
师从烨手边可用暗卫, 至多不超过一百。倘若每个官员被遣往他处,都要暗卫暗中保护, 那肯定是不够的。
所以, 老祖宗为什么要派暗卫跟着他?
季冠灼眸光闪烁, 敲击桌面的动作也顿住。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解释根本站不住脚,倘若师从烨有心要查,很容易便能查清,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个叫季冠灼的人。
那倘若,他直白地告诉师从烨,他便是天外来的人呢?
但……师从烨自继位以来,一直对这些荒唐之言憎恶不已,但凡沧月境内出现妖言惑众的道士, 几乎都被格杀。
师从烨连天命一事都不信, 又怎会相信他是自未来而来?
会派遣暗卫盯着他, 大抵也是因为察觉到他身上的疑点,所以才会如此。
想到这里, 季冠灼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自认有几分小聪明,知道些后世改良过的政策, 而师从烨又恰好是一个不拘一格招揽人才之人。
但他并不觉得,师从烨在发现他身份之后,还会留他一条命。
他得谨慎些。
门被人自外推开,师从烨将两份汤面置于桌上。
汤面上浮着一层葱蒜油,闻起来清香扑鼻,上面还卧着一个鸡蛋。翠绿的青菜叶点缀其上,令人食指大动。
季冠灼这会儿饿得前心贴后背,毫不客气得吃了两口,这才抬头看向师从烨时,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此面味道着实不错,皇上居然能有这般手艺,实在厉害!”
他夸奖得恰到好处,目光又格外真诚,半点也不像恭维。
师从烨坐在他对面,翻搅两下,将碗里的葱油拌匀,这才说道:“是吴优做的。”
“那这葱油,总该是皇上熬的吧?”这会儿胃里装了不少吃的,季冠灼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乌乡口味清淡,吴优若是能想起来熬葱油,我也不必当几个月的和尚。”
他一向是浓油赤酱派的坚实拥趸,又不想吴优他们为他费太多心思,忍了好几个月。
对师从烨的夸奖,他句句都发自肺腑。
师从烨未尝再抬头,稍缓的眉眼却表明他心情不错。
面吃完后,季冠灼垂眼继续思索暗卫之事,余光却不由得扫过师从烨。
他有心试探一番,想知道老祖宗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假如师从烨让暗卫看着他,当真是因为发现了他身上的疑点,那他日后还得再小心一些。
他刚打算张口,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吴优的声音透着几分谨慎:“季大人,下官能进来吗?”
得到应允后,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便瞧见季冠灼已经将碗筷推至一旁。
“季大人,皇上。”吴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听季冠灼张口道,“乌乡的百姓如何了?”
“今日下官和衙役熬了不少粥水和姜糖水分发给百姓,百姓用完后已回去歇着了。”吴优立刻道。
“好。”季冠灼点点头,又道,“不过这两日还是要准备些药物,雨水寒凉,积水肮脏,百姓冒雨行进那么久,再怎么小心,也还是有受风寒的风险,不能掉以轻心。”
“好,下官这就派人去筹备。”吴优恭敬行礼,转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季大人还要在此停留几日?”
季冠灼先前便已说过,乌乡之事解决后,他便要离开。
对此,吴优也能理解。
他若是师从烨,像是季大人这样的人才,定是要牢牢把控在京中,绝对不会允许他流落到他处。
“就……这两日吧?”季冠灼觑了一眼师从烨脸色,试探性地说道。
他不知师从烨是何时发现他的抑制剂忘了带的,但他瞧着师从烨这次离京,一本折子都没带。回京之后,恐怕要熬几个大夜。
虽说Alpha的体质异于常人,但他还想亲眼看到沧月在师从烨手上展开盛世图景,自然还是要关切一下老祖宗的身体。
“这么快?”吴优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依依不舍。
季冠灼笑眯眯地同他开玩笑:“没我在这里,你自己便可以大施拳脚。先前不还跟我说,你要将乌乡变成江南最富饶的乡镇吗?”
“这怎么能一样?”吴优眉眼缓和些许,却仍旧有些低落,“乌乡的百姓还同我说,想办个宴会,庆祝新乌乡建成,也感谢季大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倘若没有季冠灼,他与乌乡百姓如今都已化为洪流下的亡者,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单就这一点,便足以让他们将季冠灼铭刻在乌乡县志中,永生永世莫不敢忘。
“那不如就定在明晚?”季冠灼瞥了一眼师从烨脸色,发现他并未反对,做主道。
时间的确有些紧,大概准备不了什么东西,不过这样也好。
新乌乡刚刚建成,许多东西都留在被水冲垮的房子里,需要重新置办。百姓自己都自顾不暇,他也不希望百姓为这件事耗费太多心思。
吴优的眉头仍未舒展开,他抬头扫了一眼季冠灼,心知劝不动季冠灼,只能将桌上碗筷收好,这才转身离开,盘算着要怎么跟乌乡的那些百姓说这件事。
那些百姓,大抵也是舍不得季冠灼的。
吴优走后,季冠灼低头盘算着回京之后的事情。
乌乡此事了了之后,他便要回到京中,到时候整日跟老祖宗朝暮相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能瞒到几时。
季冠灼有些头疼,又担心思虑太多被师从烨发现,打算再去床上歇着。
却不料他刚准备起身,便听得师从烨问道:“不打算涂药酒了?”
季冠灼抬头,发现师从烨已将药酒罐打开了。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酒香,从瓶口逸散。他淡淡地道:“去床上坐着,我帮你。”
他说得如此自然,季冠灼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何德何能,让老祖宗纡尊降贵,亲自给他涂药酒?
难不成,顶级Alpha在熬过漫长的易感期后,好不容易汲取到Omega的信息素后,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吗?
“微臣自己来就好……”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要去接师从烨手中药酒。
“怎么?季大人这是想违抗皇命不成?”师从烨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他还清楚记得,当初在茶楼中时,季冠灼是如何慷慨陈词。甚至在查获乔益清一案之时,季冠灼又是如何侃侃而谈。
怎么现在结巴了?
路被堵死,季冠灼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安静地挪回床上,撩起裤子,坐等师从烨给他涂抹药酒。
师从烨将药酒倒入掌心中,两手交叠用力地揉搓,将药酒捂热,这才用手掌包裹住季冠灼的脚踝。
他的手掌极大,皮肤颜色是极为健康的小麦色,和季冠灼如玉一般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极高的热度包裹住脚踝,烫得人灵魂都在战栗。
季冠灼想要缩回腿,却又不敢。他只能咬紧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师从烨的手。
有多余的药酒从掌心与脚踝皮肤流下,蜿蜒出黄色的痕迹,让季冠灼觉得有些发痒。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却被师从烨按住。
手背蹭过那些药酒,师从烨的声音有些低哑:“季爱卿很紧张?”
或许是所谓“临时标记”的影响,他能隐约感知到些许季冠灼的情绪。
这种情绪同时也影响着他,让他有些心绪不宁。
但他仍旧一言不发地用掌心用力捂着季冠灼的脚踝,直到那块皮肤也染上手心的温度,师从烨才慢慢把药酒揉搓开。
他的力气并不大。
但皮肤相接触,掌心的茧在柔嫩皮肤上摩擦,些许痒和疼勾缠着,让人头皮发麻。
季冠灼一直觉得,Omega和Beta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
除了身体内多了一套器官,也除了发情期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
但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Omega的身体是如此敏感。哪怕有抑制剂隔绝信息素对他的影响,他仍旧被脚踝上传来的触感折磨得难以自制。
浅淡的唇瓣被牙齿折磨成秾艳的红,好似下一刻便能滴出血来。
掩在头发下的耳朵也便成了红色。
师从烨又按揉了一会儿,确定药酒被吸收后才收手。
他抬头去看季冠灼的神情,才发现季冠灼垂着头,用力地抱着膝盖。
“怎么了?疼?”师从烨收回手,目光落在季冠灼的脚踝上。
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药酒染黄,又被搓揉得发红,看起来好不凄惨。
季冠灼不敢抬头,说话已经带着些许鼻音:“没有。”
其实不疼。
只是Omega的敏感让他觉得有些太过难熬,难熬到眼前的视线都一片模糊。
师从烨眉头微微皱起:“抬头。”
季冠灼摇摇头:“皇上,微臣真的没事……”
下一刻,一只大手不容置疑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头。
季冠灼眼底染着水色,看起来可怜无比。
师从烨却陡然有些口干舌燥。
第54章 古曲
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季冠灼心底一惊。
他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师从烨眼底的情绪,带着帝王对臣子不该产生的欲念,像是一张大网, 将他牢牢锁在其中。
他不敢挑明,也不能挑明,心底却是不由得把这该死的ABO分化给狠狠骂了一通。
在他眼里,师从烨像是活在纸上的假人,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对一个人产生欲念?
都怪这该死的易感期和发情期, 都怪这该死的信息素!
他现在就像是个引诱明君堕落的妖妃!
季冠灼别过眼睛去,嗫嚅道:“皇……皇上, 我真的没事。”
师从烨像是被烫到一般, 猛地收回手, 沙哑得嗓子低沉得几乎说不出话,只道:“没事就好。”
季冠灼在房间里休息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他倒是也没闲着,而是和师从烨谈及了之后要推行的其他新政。
那些新政, 都是师从烨提出的,在他继位的那些年里,推行的政策不计其数,许多政策经过后世完善后,便一直沿用。
他纠结于身份要暴露的问题, 没能说太多, 只试探性地提了几条建议。
直到傍晚, 吴优亲自来邀请他们。
吴优身着一身淡青色长袍,脸上还带着几分喜气, 邀请季冠灼和师从烨跟他们一起下去。
新县衙的另外一侧有一处空地,原本长着茂盛的草, 此时也已经被拔干净了。
草地上被铺了一层碎石子,上面垒着干枯的木柴,下面垫着细碎的茅草。
如今木柴已被引燃,在昏黄的天色中,将整个世界都映照得极亮。
旁边也有小小火堆,上面炙烤着鸡鸭鱼肉等,都是百姓自己带来的。
百姓见到季冠灼和师从烨过来,忙匆匆迎上去,拱手行礼:“季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就等着您呢。”
他们宛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季冠灼和师从烨迎到提前搭建好的坐椅上,上面不知垫了谁从哪里找来的兽皮,柔软得不像话。
季冠灼和师从烨并肩坐下。
这个位置很好,是在一个小坡顶端,又刚好在上风口。
季冠灼能够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食物香气,却又不会被烟气熏染到。
两个坐椅中间不知是谁搬来的桌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甜点,做工看起来有些粗糙,但季冠灼知道,这已经是这群百姓能够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眼眶有些发烫,却还是笑着看向那一双双正看着他的眼。
“季大人。”为首的百姓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紧张,“我们这些百姓没招待过客人,怕怠慢了季大人和……不知季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无事。”季冠灼笑着摇摇头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此地修葺成这般模样,已是不易。今晚各位顺应本心就可,不必为我再做其他事。”
那些百姓和季冠灼相处一段时日,知道季冠灼喜静,便没有再继续围在这里。
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着最大的火堆聚集而去。
高高的火焰宛如落于世间的火凤凰,明亮灼热到让人移不开眼。
人群之中,逐渐传出一阵歌声。
乌乡虽然地属江南,但毗邻江中,饮食、衣着、文化,都受江中影响。
那歌声不似江南惯有的吴侬软语,反倒带着些许悠扬,显得天高云阔,让人心情舒朗。
一阵风吹来,拂过季冠灼的头发。
他的头发本就不算长,只是穿越到沧月这些时日后,便再未削剪过,如今盖住肩颈,被季冠灼用和衣服同色的布条束起,乖顺地垂在脑后。
细密柔软的浅褐色头发显得格外柔顺,被风轻轻地吹起。
哪怕在歌声的笼罩下,都显得祥和而又宁静,好似无论有多近,他都跟这个世界远远隔开一样。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灼热的火堆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他连余光都未给季冠灼半点,但奇异的,他似乎能感知到季冠灼的一举一动。
季冠灼似乎心情不错,纤长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击着,和着音乐的节拍。
偶尔,他会拈一块桌上的糕点,或是饮一口百姓送来的梅子酒。
人群中,歌声渐弱,有百姓回头看向他二人坐处,笑着说道:“季大人要不要也来一个?您见多识广,肯定也听过其他曲子吧?”
“就是说嘛,或者季大人想不想学我们这里的舞蹈?”
“季大人刚刚扭伤了脚,就不要……”
“不碍事。”季冠灼笑着站起来。
他的扭伤并不严重,这两日用了几次药酒,脚腕早已不痛。
明日他便要返京,日后山迢水阔,恐怕再难相遇。
顺着百姓心意同他们一起放松心情,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他刚刚站起来,百姓便簇拥上来,将他拥到火堆旁边。
灼灼火光将季冠灼的眼睛映得极亮,瞳孔深处好似燃烧着小小的一团火。
吴优拉着季冠灼的手,跟随着百姓围绕着火堆迈着欢快的舞步朝前走。
曲子结束后,百姓又哄闹着让季冠灼唱歌。
现在气氛正好,季冠灼不想坏了百姓的兴致。
但他会的歌曲不多,很多都来自于未来,那些歌曲,他不太想唱,也不太合适现在唱。
想来想去,季冠灼陡然想起一首歌。
这首歌是他穿越过来不久前,出土的一首歌。
曲调旋律被刻录在一块石碑上,被长久地埋入地下。
风沙和尘埃裹挟着石碑,掩埋在地底。长年累月的彼此磋磨,使得石碑上有些音节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经过专家的努力复原,未来的人终于听到这上古遗音。
季冠灼虽然主要研究沧月历史,但他并非对其他朝代的历史不感兴趣。
那首歌被他单曲循环了几天,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他都非常熟悉。
他自认唱歌并没有多好,但今日本就是为了众人高兴,唱得如何倒在其次。
季冠灼清了清嗓子。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木柴被火焰灼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夜风轻吹树叶,树叶摩挲发出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风从他身前吹过,将他的衣襟吹散,也将他的歌声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苍凉而悠长的歌声在人群中回荡,没有任何伴奏,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发音。
季冠灼的声音格外清亮,像是流经山间细竹的山泉水,清澈透亮得一眼便能看的见底?
但他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又带着些清晰可闻的朗阔,让人闻之难忘。
师从烨原本已闭目养神,听到季冠灼的歌声后,却是睁开了眼。
季冠灼背对着篝火而立,熊熊的火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光辉中,衣摆被吹拂得飞起,好像他随时都能飞走。
或许是Alpha的视力和听力都过于优秀,他能清晰地看到季冠灼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听清楚季冠灼出口的每一个音节。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却又隐约能辨认出歌声的含义。
有那么一个瞬间,师从烨恍惚觉得,季冠灼应当是吃了很多的苦,走了很多的路,才会出现在这里。
心中隐约的怀疑被削去许多,随之而来的,是浮现出的疼。
陌生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是和临时标记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师从烨品味着那几乎全然陌生的情绪,却半点也不像之前那样,会生出戾气。
季冠灼一首歌唱完,这才于人群中,不慌不忙地朝着师从烨走过来。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乱些许,衣襟有些散乱。
只有一双眸子,在偏暗的环境下,依旧像是星子一样,在闪闪的发着光。
“皇上。”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一步一步走到师从烨面前,“我们回吧?”
天色现在已经不早,若是要翌日回京的话,还要早早起来,不然便要在路上停留许久。
但师从烨不在京中,京中许多事宜都被搁置,按照老祖宗处理政事那兢兢业业,不眠不休的态度,恐怕要加急赶路回京。
虽然季冠灼并不觉得自己跟Alpha有任何不同,但分化过后,他的身体也的确脆弱不少。
太高强度的赶路,他恐怕真的吃不消。
还是早点休息为妙。
师从烨心绪仍旧被方才的歌声牵拉着,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仍旧载歌载舞的百姓,问道:“不和他们玩儿到尽兴吗?”
“太晚了。”季冠灼摇了摇头。
两个人并肩往县衙中走,行至半途,师从烨忽然问道:“你方才唱那首歌,我好像从未听过。”
“是首从军歌。”季冠灼知道师从烨也曾在马背上征战很多年,对这首歌应当有所感触,他想到史书中关于师从烨的最终结局,犹豫半晌,还是道,“皇上,如果有办法和平收复北狄的话,您可不可以不要亲自征战?”
他很怕,师从烨会死在那片战场上。
那里离扶京太远,离番阳也太远。
师从烨陡然停下脚步,看向季冠灼。
隐约怀疑的事即将呼之欲出,但他现在居然提不起半点要杀季冠灼的欲望。
“季爱卿会这么说,所为的是谁?”
第55章 回京
季冠灼有些诧异地转头。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月色渐隐的夜晚,他看不太懂师从烨脸上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师从烨投射过来的视线。
直勾勾的, 不加任何掩饰,炽烈又灼热,烫得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季冠灼略微移开眼,长叹一口气,却还是实话实说道:“皇上, 微臣不想沧月与北狄开战,为的是沧月百姓。即便微臣清楚, 北狄在皇上带领的沧月大军面前, 属实不堪一击。但战事若起, 将士或许要蒙受身死之苦,战火又要让黎民百姓蒙难,单就这一点,便是微臣不愿意看到的。”
师从烨挑眉, 刚要张口,却对上季冠灼的一双眼。
“但微臣最不愿意看到的,是皇上您出事。”
季冠灼目光澄澈,干净得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都清澈见底。
“对微臣来说, 沧月的百姓固然重要, 但远不及您珍贵。微臣来此处, 只是为您。”
在他研究沧月历史的那些年里,其他人不过是活跃在史书上的文字, 只有“师从烨”三个字是鲜活的。
他并非不看重百姓,不看重史书上其他人, 但于他来说,师从烨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半晌,师从烨收回视线,抬脚往县衙走去。
他脚步迈得极大,步速又极快,即便季冠灼也算身高腿长,也有些难跟上。
季冠灼小跑几步,跟在师从烨身后,心中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说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吗?老祖宗这是在生什么闷气?
翌日一早,寅正一过,季冠灼便和师从烨收拾好行李和干粮,准备赶回扶京。
他二人选在这个时辰,便是为了避开百姓。季冠灼虽然不至于自比那些颇受爱戴的军人,但他自认也的确为乌乡做了些事,以他眼下在乌乡的受欢迎程度而言,百姓倘若知道他要离开,还真的或许会拿出家中存粮送他。
他不希望百姓这样做。
车夫昨日便被季冠灼告知此事,一早便等在县衙后门处。孰料两个人刚刚走出县衙,便见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大堆人,朝着他们迎了过来,火把的火光将这处映得极亮。
季冠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师从烨袍袖,往他身后缩了缩。
师从烨伸手把季冠灼护在身后,这才抬眼看去。
乌乡百姓满目热切地把他们围在中间,手里还捧着提着各式各样的物什。
“你们这是做什么?”看出来人身份,季冠灼自师从烨身后走出,皱眉问道。
发现将季大人和皇上吓了一跳,那些百姓互相推搡了一番,半晌才有人站出来道:“季大人,您要走,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就是,您为乌乡做了这么多,我们不送送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这是小人家里晾晒的果干,您拿着路上解解馋也好。”
“小人家中没什么稀奇玩意,只有这些肉干。您若是不嫌弃,便带着路上吃吧。”
……
看着那些热切的眼睛,季冠灼喉头一时间有些发涩。
良久,他才说道:“我和皇上已经准备好干粮,你们不必为我们准备这些。如今已经入秋,即便即刻播种,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有收成,这些东西给了我们,你们可怎么活?”
剩下的那些银钱采买的粮食,也只勉强够充饥而已。
“我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便好,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们又岂能小气?”
“就是!季大人,您拿好就是,不必考虑我们。我们什么日子没过过?”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你们自己留下来。”季冠灼长叹一口气,道,“田地需得重新打理,种田又要消耗不少力气,整日饿着肚子,又哪里有力气干活呢?”
反复推拒几回,师从烨陡然张口道:“所有东西都只收一半吧。”
季冠灼推拒良久,也知道无法说服那些百姓,只能点头答应。
“列位都请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即便说好了东西只收一半,但轮到每个百姓之时,也有不少人想多给季冠灼一些。
这些百姓无一例外的都被季冠灼推拒,只是一来二去,又消耗不少功夫,等季冠灼和师从烨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时间已过卯正一刻。
季冠灼爬上马车,倒在座位上,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告的密!他原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昨夜本就睡得晚,又起得早,跟百姓你来我往反复推拒良久,他这会儿累得脑子都有些发懵。
季冠灼原本想躺一下就起来,毕竟车里又不止他一人。
只是他实在太过疲累,刚躺下没多久,他就沉沉睡去。
每个百姓送的东西不多,但加起来也不少,全部堆放在车内,看起来摇摇晃晃,好不危险。
师从烨原本想让季冠灼将这些东西收起,一抬眼,却发现季冠灼双眼微闭,呼吸平缓,已然是睡着了。
他们雇佣的是一辆双驾的马车,马车内空间并不算大,又要安置两个长座,每一个坐椅自然都不长。
季冠灼长手长脚,蜷缩在座位里,显得格外可怜又委屈。
他们二人距离极近,师从烨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季冠灼的呼吸声,像是敲在他耳膜上。
车厢里浮动着浅淡的青梅味道,一缕头发落在季冠灼鼻侧,季冠灼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
师从烨抬手,将季冠灼的头发轻轻地撩起,指尖无意触及季冠灼的脸颊。
白皙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柔软又光滑,被他戳得凹下去一点。
只是指尖的一点触碰,都让人觉得手感极佳,几乎不舍得挪开。
季冠灼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想要醒来。
师从烨宛如触电一般收回手,发现季冠灼没醒,他悄无声息地松一口气。
但旋即,他又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信息素和情感的掌控让什么事情几乎超脱理智,他原本以为,季冠灼到江南的这几个月,他会摆脱信素对他带来的影响。
所谓的“好感”,会随着时间和信素的流失而被消耗殆尽,但一切好像只是他替自己找的借口。
到现在为止,那些情感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越演越烈。
师从烨垂下眼,将摇摇欲坠即将倒塌的物品山一点一点收整好,同时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娘亲过世太早,师梦平又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没人告诉他什么是喜欢。他只知不可留软肋,却又不舍得对季冠灼下手。
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小将军,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犹豫的一天。
官道并不平坦,车辙在路上碾过,车架与木轮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车窗外偶尔传来鸟叫,与马匹奔驰踏过的声音。
但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及季冠灼的呼吸声明晰,像是要印刻在他心底。
拐过一个弯角时,马车晃动过大,季冠灼整个人往座椅下翻去。
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却已经无法控制下落的趋势,但有手臂伸过来,成功阻住他的身体,才没让季冠灼的头撞在车厢底板上。
季冠灼顺着力道抬头,便对上师从烨的眼神。
他小心地坐起,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微臣圣前失仪了。”
他也没想到,马车这样颠簸,他都还能睡过去。
“无妨。”师从烨收回手,脸上神情不变,淡淡说道,“季爱卿这些日子在乌乡,同百姓一起伐木造屋,属实辛苦,多休息一会儿,也不碍事。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同季爱卿计较。”
季冠灼对此自然一清二楚,但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他掀起窗帘,抬头去看外面的景色。
窗外,不少树叶已经染上浅黄微红,点缀在墨绿的枝叶间,显得格外漂亮。
他趴在窗口,心情格外不错。
此次来乌乡,也算是了结了他的一桩心事。
乌乡百姓不必再承担河流改道之苦,田地掌握在百姓自己手里,几乎可以改变他们未来的生活。
不过……
“皇上有想过,今年年底,均田制推行下来,赋税能上涨多少吗?”季冠灼张口,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三成左右。”师从烨说了个很保守的数字。
均田制从春季开始推行,到全面推行开,已过播种时节。更何况如今还有很多问题尚未完善,能有三成,便已经很不错了。
“可微臣觉得,恐怕连三成都难为。”
季冠灼摇摇头,略微有些忧心地看着路边。
有些屋舍旁的田地,虽然也种了水稻,但他一眼扫过,便看得出那些稻穗十有三空,稀稀拉拉地在田地七零八落地支着。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百姓得到田地是一回事,会种田又是一回事。
即便那些会种田的百姓得到田地,但天气和水土都会影响收成,这也都是难题。
光是均田制,很难改变眼下的状况。
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考虑不周。
第56章 看望
“无妨。”师从烨摇摇头道, “变法之事,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有所成。倘若当真如此容易,沧月也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了。”
他态度宽和, 但越是如此,季冠灼心中便越是过意不去。
“不过,既然季爱卿知道问题所在,那也要尽快想办法处理。”
“微臣知道了。”
他这次回去,便抓紧时间拟一份方案出来。
沧月幅员辽阔, 即便历经战乱,但境内从不缺少有识之士。
除却官府批量发放粮种之外, 他还想专门找那些人撰写书卷, 将如何种好田地之法推广开来。
这样才不会浪费师从烨一片苦心。
回去的路上, 季冠灼将百姓塞给他的那些食物拿出来和师从烨分享。
他们原本准备的只有干粮,因着时间紧张,路上也并不打算进城休息。
百姓送给季冠灼的,有不少果干肉干, 看得出来都是他们自己晾晒的,有的干硬得像是磨牙棒。
但比起干粮,还是要好一些的。
“季爱卿还是自己用吧。”师从烨手里拿着干粮,硬得咬上一口都往下掉渣子。
但他的一举一动仍旧温文有礼,看不出半点失态:“毕竟是百姓们的心意, 季大人应多加珍惜。”
季冠灼还在那些包袱里翻找, 闻言一怔, 抬头看向师从烨。
他眼睛看起来干净明澈,一点都不像是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 偏偏既得圣宠,又被不少大臣喜欢:“可是, 这些心意难道不应当有您的一份吗?”
“百姓心中不仅有微臣,更是有您。”
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师从烨在位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对整个沧月的历史都影响深远。
他推行出的很多政策,到近现代,都一直在被沿用。虽然有一部分经过后世改良,但最初的设想,几乎全部来自于师从烨。
这样惠及后世,为盛世垫下基础的一个人,不该被认为是“暴君”。
即便在处理某些事上,有着雷霆手段,但本质上,他是为了百姓,也合该受到百姓的爱戴。
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师从烨没再张口。
他只是接过季冠灼递过来的肉干,塞进嘴里。
那肉干被盐水煮过,又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晾晒风干,嚼在口中,又硬又咸,早已失去了肉本身该有的风味。
但莫名的,师从烨居然从那硬和咸中,品出一点点甜来。
几日后,季冠灼和师从烨终于赶回宫中。
他们这几日都未尝到城中歇脚,两个人风尘仆仆的。季冠灼正打算回冷翠阁中好好休憩一番,迎面而来的李公公却惊慌失措道:“皇上,出事了!”
“何事?”师从烨皱眉问道。
“丞相前两日主持早朝的时候,忽然咳血昏倒,这几日奴才日日去丞相府中看,但情况都不大乐观。”李公公一张老脸上写满慌乱。
师从烨走得太急,又未做其他安排。这几日早朝皆由宋海成主持,一些紧急的折子文书,也由宋海成批复。
宋海成毕竟是两朝老臣,加之门客诸多,在朝中威望甚重。即便朝中存在着不同的派系之争,但有宋海成压着,也未尝出过什么岔子。
只是在他昏迷之后,就不一定了。
这两日,不同派系之间一直暗潮汹涌。有些矛盾虽然不至于摆在明面上,却也越发明显。
师从烨脸上神情陡然冷下:“太医呢?看过了吗?”
“几位太医皆去丞相府上诊治过,但……情况不妙。”李公公垂下头,脸上情绪有些难过。
他和宋海成一样,也都算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人。
他刚入宫时,年纪尚小。周文英虽不至于像昭明末年那样暴虐无度到以虐杀宫人取乐,却也不将他们这些宫人当做是人来看。
李公公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冲撞过时为太子的周文英。数九寒天里,周文英命人将他丢入御花园的湖中,不让他从湖水中冒头。
倘若不是宋海成恰巧路过,出手救他,他早就死在当年了。
如今宋海成身染重症,他又如何会不难过?
只是师从烨不在扶京,此事只能瞒下。若是被那些大臣们探知消息,恐怕朝中此刻已然乱做一团了。
但宋海成吐血昏倒时,不少大臣都在场。即便李公公有心隐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备车。”师从烨的神情有些发冷,哑声道。
李公公有些心疼地看了师从烨一眼,这才应道:“是。”
备车还要些时间,师从烨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身后不远处生着一棵枯树。
那是昭明末年时,周文英命人从海外移栽回来的,说是这棵树代表着昭明,千秋百代,再无更替。
改朝换代后,失去宫人悉心照养,树便很快枯死。
移走或更换,都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便再没有管过。
一阵秋风吹来,枯老的枝杈微微抖动,竟有几分萧瑟。
季冠灼看着师从烨,恍惚觉得他老祖宗高大的身影,竟也莫名透着几分脆弱可怜。
心脏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揉了一下,泛着隐隐酸疼。
马车赶过来,季冠灼跟在师从烨身后,毫不犹豫地上车。
“季大人!”李公公吓得嗓子都差点劈了,小心去看师从烨的脸色。
皇上去丞相府,是为着探知丞相安危,季大人跟着做什么?
更何况,臣子与皇上同乘,恐怕有失规矩。
“季爱卿先回冷翠阁歇着吧,我去就好。”师从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略有不赞同地道。
倒也并非介意季冠灼与他同乘车架——这几日他二人赶路回京,便是连师从烨自己,都心生疲累,更遑论季冠灼。
“丞相大人为沧月殚精竭虑,如今缠绵病榻,微臣也该去探望一二。皇上应该不介意微臣借乘龙舆吧?”他态度恭敬,语气小心。
说是“借乘”,但师从烨瞧得出来,季冠灼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如今时间太紧,他没再张口,只是抬了抬手。
李公公在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嘟囔几句,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让人驱车前行。
沧月所用龙舆皆为前朝旧物,沿用十年之久,虽然旧上一些,却比他们归来之时乘坐的马车要舒适许多。
即便这只是周文英所乘龙舆中最普通的一架,外观瞧着与其他车架没有不同,但内里到底大不一样。
赶路这些时日,他在马车上虽然也有休息,但终究很难睡好。龙舆还未出宫门,他倒是先睡了过去。
李公公耳聪目明,在车外听到季冠灼平稳的呼吸声,便已猜到龙舆中的情况,不由撇撇嘴。
季大人也真是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睡觉。
这几日他想着宋海成的情况,都觉得夜不能寐。
师从烨铁血手段,固然能镇压一众官员。但沧月能维持目前的风平浪静,多少也有宋海成的手笔。
倘若宋海成当真命不久矣,那些原本对师从烨并不信服,只是看在宋海成面子上才按捺下心思的人,当真还会效忠师从烨吗?
车里,师从烨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却是略微放松了些。
他并不在意其他官员究竟如何看宋海成重病一事,但对他来说,宋海成是非常重要的人。
师从烨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即便师梦平对他寄予厚望,却也未尝想过日后他能荣登大典。
是以他所见所学,虽有治国之策,但并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刚刚继位那两年,亏得宋海成从旁协助,才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
是以从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涌起一阵狂澜,掀起这些年平静无波的水流下潜藏的那些伤口。
即便他再怎么冷酷无情,但重视之人将死的事实,还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像是瞬间便被拉回褚瑜死的那日。
师从烨捏紧手心,青梅气息在周身缓缓流淌,呼吸也变得灼热滚烫。
但无处不在的木樨香气安抚了他。
他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只看着车窗外的路。
车内外二人思绪纷杂,季冠灼倒是睡得昏天黑地。
不过,他也并未睡得太熟,龙舆停靠在丞相府外之时,季冠灼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坐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师从烨原不打算叫醒他,如今淡淡瞥他一眼,这才道:“走吧。”
师从烨在前,季冠灼紧跟其后。
二人方踏入丞相府,便被门房一路引往寝房。
刚刚靠近屋舍外沿,季冠灼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混在一处,极难辨别。
寝房门被推开,瞧见师从烨,太医孙国辅急忙站起身来,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微臣……”
话还未尝说完,师从烨便伸手阻住他的动作:“免礼,丞相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孙国辅垂下眼,指尖被药液染得乌黑,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似得,苍老的脸上写满忧心:“丞相大人沉疴难治,如今只能用滋补的方子勉强吊着性命。即便如此,恐怕也……”
他也是前朝旧人,算来也与宋海成共事多年,眼瞧着这位老朋友病入膏肓,心中又如何不难受?
师从烨未尝再说话,只是绕过孙国辅,朝内室走去。
药味浓重得几乎令人作呕,内室弥漫着一股死气。
厚重的床帘拢着,密不透风,隐约的血腥味从其中传来,让人不由眉头微皱。
婢女守在床边,听到脚步声,急忙擦干脸上泪珠,这才起来见礼。
厚重的床幔后,传来宋海成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可是皇上亲自来看老臣了?”
第57章 方剂
话音刚落, 他便重重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震天骇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自口中咳出。
侍女担忧地拉开帘子,用帕子轻轻擦去宋海成嘴边咳出的血丝。
这两日一直都是如此, 宋海成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入睡。偶尔醒来,说不了两句话,便咳得惊天动地。
师从烨大步走到床前,一眼便瞧见那沾染血丝的帕子,瞳孔不由得轻微颤动几下, 这才看向宋海成:“是我回来迟了。”
他薄唇微抿,低头看向宋海成, 脸上的表情淡淡, 似乎并未受到此事影响。
宋海成抬手, 挥退在一旁服侍的侍女。
“老臣如今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未能下床迎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他苍老干枯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这才道, “皇上也不必忧心,一切自有命数。老臣身为昭明旧臣,原就合该随旧朝而去。是先帝垂怜,才有我效忠沧月的机会。”
他实在太过虚弱,说上几句话, 便要歇上许久。
侍女不忍, 本要劝说, 却被宋海成一个眼神斥退。
“丞相,您不必再说, 会没事的。”师从烨张口,干巴巴地安慰道。
宋海成露出近乎衰败的笑容:“皇上不必安抚老臣, 我身子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如今我大限将至,皇上若是再不愿听我这个老东西说几句,日后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得诚恳,师从烨再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宋海成又瞧了一眼季冠灼,欣慰笑道:“我为臣子几十年,虽有报国之心。但起初未能遇上明主,后又太过因循守旧,早已无法胜任丞相之位。若非沧月未能另得贤才,我又如何能一直霸着丞相之位不放?如今皇上得圣才,该当好好利用才是。这丞相之位,合该让更适合的人来做。”
说着,他朝季冠灼招招手。
季冠灼从师从烨身后挪到床前,瞧着宋海成憔悴的模样,不由得鼻头一酸。
史书上,关于宋海成之死,只有寥寥几字。
只说他因病亡故,视为国丧。但季冠灼没想过,亲眼见证宋海成之死,居然会令他这般难过。
宋海成抬起手,轻轻抓住季冠灼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又温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握师从烨的手。
最后,宋海成格外艰难地将季冠灼和师从烨的手叠在一处。
“季大人,你虽然年轻,但头脑灵活。日后有你辅佐,皇上一定能将沧月治理得更好。还希望季大人多费些心力。我便将皇上托付给你了。”
季冠灼觉得有些奇怪,说实话,他只在婚礼现场听过这句话。
不过他心头酸涩,那些怪异感迅速略过,他只觉得难过无比。
“下官会好好辅佐皇上的。”
季冠灼没有在房中呆太久,察觉师从烨和宋海成另外有话要说,便起身告别离开。
待到季冠灼离开,侍女也躬身退下,师从烨这才道:“季冠灼太过年轻,恐怕难堪丞相大任。”
他不得不承认,季冠灼提出许多想法观点,都与他不谋而合。
这样的人才,他从前未尝见过,此后或许也不会再有。
但季冠灼实在太过仁慈。
他似乎将所有人都同样地视为一个人,不因此人身份高贵便有优待,也不因此人身份低微便藐视对方。
这不像是沧月人该有的想法,也不该是一个丞相应存的思想。
“季大人毕竟还年轻,许多事情,都可以再学。”宋海成头靠在软枕上,歪着身子看向师从烨,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许多,“臣也并非是想直接让他担当丞相之位,只是如今除了季大人,恐怕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吧?”
若论资历,朝中老臣的确诸多。可多数都站在师从烨的对立面,很难赞同师从烨的变革。
若论思想,则要数季冠灼最为灵活,善于推陈出新。
至于他与丞相之位不合宜的那些地方,有师从烨在,相信也不会酿成大错。
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师从烨未尝说话,只是沉吟半晌,盘算着这件事。
直接任命倒也并非不可,他离经叛道之事做得太多,倒也不那么在意这一件。
一时间,房中陷入彻底的安静。
唯余偶尔响起的咳嗽声,依旧惊天动地,惹人心忧。
良久,师从烨起身,打算离开内室。
他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皇上。”
师从烨没有回头,只微微偏过头去。
宋海成用帕子捂着嘴,压下喉间的痒意,声音格外嘶哑:“这丞相之位,臣是当真有心无力。哪怕孙大人能找到方子,也求皇上赐老臣归乡。”
“嗯。”师从烨应道。
季冠灼走出内室之后,便坐在孙国辅趴伏的桌子对面。
桌上摆着数十味草药,量都不算大。孙国辅口中叼着一块草药,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拿的并非毛笔,而是烧制过的树枝。树枝上的炭迹在纸上留下印痕,看得出来,应该是方剂。
季冠灼没有打扰孙国辅,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在纸上涂涂抹抹,似乎不满意于自己写出来的方子。
他心中无声地叹一口气,目光不由得落在窗外。
窗外生着一棵树,因着已经入秋的缘故,树叶凋零许多,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坠在枝头,要掉不掉的。
有一片叶只剩下残余的一点连接着枝干,一阵微风吹来,树叶轻轻摇摆,却如何都不肯从枝头上离开。
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想知道那树叶能在枝头上坚持多久。
师从烨从内室出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刚要张口,却见孙国辅陡然一拍手,兴奋喊道:“好!”
宽广的袍袖牵带着搁在一旁的药碗,将官服下摆都沾湿,孙国辅却浑然不觉。
“这是……”季冠灼忙站了起来,看着孙国辅手边摆的那张方剂。
方剂上涂涂抹抹,改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季冠灼对此不太了解,看不太明白。
“皇上,这幅方剂,或许能治好宋大人的病。”孙国辅有些激动地拿着方剂给师从烨看,上面几味药材算是奇珍,国库中也仅存一份。若是用掉,再想找到,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但只要有此方剂,宋海成便有一线生机,这又怎么能让他不激动?
“需要什么药,让李公公带人去调。”师从烨眼底闪过压不下的欣喜,立刻道。
“只是……”孙国辅低头又扫了一眼方剂,又沉吟起来,“这方剂药性过烈,治愈宋大人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这个方剂,还是他翻遍古书,才找到的方剂。
方剂原本并不完整,他一点一点试药,才填补好方剂上的空白。
但宋海成沉疴旧疾实在太过顽固,此方便是以最烈的药性,去和他体内那些顽疾进行冲撞。
倘若能成,宋海成便能活下来,若是不能成……
用了那些珍奇药材,又没留住宋海成的命。
他不觉得可惜,但他就怕师从烨舍不得。
听闻此言,师从烨陡然眉头深锁。
良久,他道:“孙爱卿尽管放手一搏,倘若需要其他药材,朕也会派人送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眼,除了孙国辅外,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太医也在。
“你们几个,便以孙大人的安排为主,从旁协助。若是有其他需要,尽快来宫中找朕。”
“哪怕此事成不得……都要尽力而为。”
那几个太医对视一眼,慌张称是。
回到宫中,师从烨安排李公公带人去寻孙国辅方剂中的药材。
他自己回到寝殿,宫人已经准备好热水。
师从烨慢慢走入水中,陡然垮了肩膀。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微颤动几下,宋海成将他和季冠灼的手盖在一起时,残余的感觉仍旧留在指尖,柔软得不像话。
软得令他心尖也酸涩无比,陌生的情绪涌动在他胸腔里,涤荡着每一处,让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宋海成的病情。
想到只有三成的可能,师从烨猛然潜身,钻入水中。
“哗啦”一声,有人从水中钻出。
他头顶的湿发被甩在脑后,整个人靠在浴桶之上,长长地出一口气。
白皙的皮肤上沾染着水珠,显得格外净透。精致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在水中泡了一会儿,季冠灼总算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几日为着赶路,他们未尝在路上停留过,沐浴更衣更无可能。
如果不是已经入秋,季冠灼都觉得自己能臭了。
好在鸣蝉从别的宫人那里听说了他已回宫的消息,提前准备好了热水。
季冠灼一手撑着桶壁,指尖动了动,想起今日在丞相府中发生的一切。
想到宋海成说的那句话,他不由得揉了揉耳垂。
这句话,他上一次听,还是在某对AO的婚礼现场。
他那时正参加毕业宴会,无意路过,便听到Omega的父亲对Alpha说了这么一句。
把老祖宗托付给他?他哪儿敢啊。
第58章 丞相
翌日一早, 师从烨便在早朝上宣布由季冠灼暂代丞相一事。
一言既出,殿中顿时嘈杂起来。
毕竟在不少官员眼中,季冠灼也不过是个刚入仕的毛头小子, 又如何能担得上丞相之位?
这让他们这些做了多年官员的又如何自处?
师从烨早知此事宣布,会在朝堂中引发如何轩然大波。
但他只假装没听到:“不过,季爱卿刚刚入仕为官,对朝中之事尚有不熟悉的地方。姜修,贾道远, 你二人从旁辅佐,直到季爱卿对朝中事宜彻底熟悉, 你二人可有异议?”
姜修向前一步, 拱手行礼, 恭敬地道:“臣无任何异议。”
贾道远倒是犹豫片刻,一张脸上隐约浮现几分不甘愿,但片刻后,他仍是自群官中走出:“微臣领命。”
这下, 殿中嘈杂之声愈发大,吵得人耳朵都有些发疼。
师从烨面皮发冷,撩起眼皮格外不耐烦地看向阶下,语气冰冷如霜:“朕倒是不知道,这太和殿什么时候变成了街市。众位爱卿吵成这幅德行, 是不是还要在殿中打上一架?那便请吧。”
他一句话连嘲带讽, 成功让殿中彻底安静下来。
几位官员对视一言, 最终有一人上前,恭敬地道:“皇上, 让季大人暂代丞相之位,是否有些不妥?”
“嗯?”师从烨像是有些兴趣似得抬眼, 看向那位大臣,“朕倒是不知,有何不妥之处。唐爱卿倒是说说看呢?”
“这……”唐玉才大胆地抬头看了师从烨一眼,发现他并无怒意,这才谨慎道,“季大人今年春闱方才入仕,如今只过几月,便又要他做丞相,恐怕难以服众,此为其一;入仕之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平步青云,于祖宗规制不合,此为其二。即便朝中官员对此毫无疑义,但恐难堵住悠悠众口。倘若京中百姓对此不满,怕是会对季大人生出影响。”
他话说得算是中肯。
师从烨微微点头,又看向其他官员:“其他人可还有话要说?”
不少官员亦从群官中走出,站在阶前,中心思想只有一点。
季冠灼不适合做丞相。
师从烨神色彻底冷下,语气凉飕飕的:“既然诸位爱卿如此说,那便是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朕倒是想听听,有谁能比朕选出的代理丞相更为合适?”
此话一出,满殿皆静。
站在最前面的唐玉才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滚滚而下。
宋海成的病情在官员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
这几日各个派系暗中波涛汹涌,每个派系都有他们属意的丞相人选。
如今师从烨忽然提出让季冠灼暂代丞相之位,又如何能让他们满意?
但真要让他们当着师从烨的面说出他们心中的丞相人选,恐怕是要将对方推到火上燎。
“怎么,说不出来了?”师从烨等了片刻,发现朝中未有大臣说出只言片语,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宋海成重病在床,恐怕命不久矣,却还是一心为着朝堂。可这些人,打从宋海成病倒那刻起,便惦记着他身后事了!
“几月之前,乌乡之事闹到京中。当时朕在朝中问询可否有人愿意替朕分忧,那些你们属意的‘可担大任’的官员,又去哪里了呢?”师从烨语气冰冷,目光自那些官员身上扫过,宛如冰刀子刮过他们。
不少官员心中不服,但也不敢吱声。
但他们总觉得,倘若师从烨愿意拨款给他们,他们也能将乌乡之事处理得很好。
不过就是些花钱便能抚平的小民罢了,他们又如何不能做得此事?
师从烨瞧出那些官员心中不服,冷笑着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换个人去乌乡,便能处理好此事了?”
“以你们如今这种心态,当真以为那些百姓会对你们心悦诚服吗?”
官员们低下头,不敢有任何异议。
半晌,师从烨语气变得缓和许多,又道:“况且,也只是让季爱卿暂代丞相之位而已,倘若他有失职之处,众爱卿自然可以上书弹劾。”
他最终会点头同意宋海成提出的想法,也是因为这一点。
有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季冠灼一举一动凡有不对之处,自然有官员会告知于他。
他想好好瞧瞧,季冠灼究竟同北狄有无关系。
师从烨都已经这样说了,朝中那些大臣自然不敢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要如何盯着季冠灼,诸位大臣心中也各自有了想法。
早朝结束后,季冠灼同魏喑文鸢一起离宫。
扶京偏北,入秋以后,天气转凉许多。文鸢有些怕冷,将手缩进官服袖子,笑着同季冠灼道:“我们还以为皇上会过些日子才叫你回京呢。”
事实上,这也是官员们不愿意去乌乡的原因。
钦差大臣看起来风光,但倘若不能解决皇上派遣之事,还不知道要在乌乡呆多久。
若是时间太长,恐怕便很难再回扶京了。
季冠灼抿唇笑了笑,道:“倘若如此,我也相信能和吴大人一起,将乌乡治理得很好。”
只不过,有信息素和易感期作祟,恐怕师从烨也不会允许他离开扶京太久。
三人一同出了宫门,又上了魏喑和文鸢一起攒钱买的马车上。
他二人在朝中为官,月俸虽然并不算少,但花钱的地方太多。加之住的地方离宫门太远,便合买一辆马车来用。
总是要比之前方便一些的。
那马车并不算小,三个人坐在其中稍显局促,却也并不拥挤。
三人坐好后,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前行,离开宫门外。
文鸢眼底喜气淡了许多,这才道:“这些日子你不在扶京中,发生了许多事。朝中那些官员得知丞相重病之后,各自派系便想方设法要推举他们的人当丞相。如今你被皇上安排到这个位置,恐怕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魏喑有些懵懂抬头,不解问道:“泽明能当丞相之位,乃是皇上安排。他们当真能违抗皇上的意思吗?”
他自幼苦读,不懂这些。文鸢摇摇头,无奈道:“即便皇上未有将季兄换下去的意思,但既然他开口说百官皆可监督季兄,于其他官员来说,便是有了个将季兄拉下水的口子。”
文鸢转头看向季冠灼,低声道:“不管季兄如何看我,但这些消息都做不得假,还请季兄当心。失去丞相之位倒也好说,若是当真被人拉下水,那便糟了。”
他自认和季冠灼魏喑不同,比之二人,他更善于钻营。
但所做这些,也只是希望自己的仕途稍微能平坦一些罢了。
对于外人的看法,他毫不在意。只是面对季冠灼和魏喑时,又难免气短一些。
“云雀这说的是什么话。”季冠灼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提醒,不过即便被人弹劾荒唐之事,皇上也应当不会动我。”
他宽了二人的心,这才说道:“于我而言,这丞相之位的确没那么重要。但旁人若是想要因此而陷害于我,我也不会任由他们对我下手。”
季冠灼其实也清楚朝中官员派系不一,立场利益多有不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只要能为百姓服务,为老祖宗分忧,他都可以当做没看到。
但倘若他们将手伸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就此忍让。
文鸢为季冠灼的安抚悄然松一口气,再看魏喑之时,便有些不大顺眼:“呆子,照你这脾气,继续为官,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季冠灼瞧着文鸢轻叱魏喑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勾:“罢了,先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小熊在二位府上呆得可好?”
文鸢收回视线,点点头道:“他可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二人教他识字,不过几日便记下不少。近些日子在学做文章,虽不能同其他自幼学起的孩子相比,但已经相当不错。若是继续耐心教导,日后必然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季冠灼脸上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笑,笑眯眯地道:“想必你们也费了不少心思,麻烦了。”
马车一路在官道上碾过,发出轻微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停靠在魏喑和文鸢府外。
季冠灼先行下车,和他们一起踏入府中。
府中比先前多了些人,都在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见着他们三人,想要上来行礼,却被文鸢挥退:“你们先下去吧,记得让厨娘做些好的饭菜,今日可是有贵客来。”
那几人匆匆行礼,便各自退下去做别的事。
赶到书房时,熊书染还坐在案前习字。
季冠灼三人推门进书房时,动静并不算小。熊书染却像是未尝听到一般,根本不抬头。
直到他写完一整页,才听到身后传来的季冠灼的声音:“字不错,等今日回宫,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熊书染不可置信地回头,瞧见季冠灼,一双眼睛顿时瞪大:“季大人!”
说着,他搁下毛笔,这才转头扑进季冠灼怀中,用力地抱着季冠灼的腰肢:“季大人,您可算回京了,我好想你啊!”
“好啦。”季冠灼被扑抱一下,差点没摔倒,他轻轻地拍了拍熊书染的胳膊,这才道,“先松开,都这么大了,还要撒娇吗?”
第59章 忙碌
在文鸢和魏喑府上用过饭, 季冠灼这才借了马车,带着熊书染回宫。
一路行至冷翠阁外,贾道远和姜修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他们身旁还跟着两个随侍的小童, 各自抱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那文书垒得极高,颇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将小童面容完全遮了去。
这些文书皆是先前宋海成批复过的关于朝中不同事项的文书,贾道远和姜修下了早朝之后,特地去将这些文书挑了出来, 拿来给季冠灼过目。
存放文书的地方在御书房,离这里并不算远。两人在这里等了许久, 才等到季冠灼回来。
姜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贾道远心中却是有些发恼。
从皇上提起这件事开始, 他就不看好季冠灼,更不认为他能胜任丞相。
虽说盐碱地和乌乡两件事,季冠灼的确处理得足够漂亮。可若是换一个人,皇上仍旧愿意批那一大笔银子的话, 谁都能将此事做好。
他之所以愿意跟姜修过来,也只不过因为这是师从烨的旨意,而他从来都唯师从烨是从。
他二人一下朝,便为着此事奔忙,在这冷翠阁外, 吃了许久的冷风。却迟迟见不到季冠灼的身影。眼瞧着季冠灼不将代理丞相当做是一回事, 贾道远心中自然愤怒。
“二位大人, 实在抱歉。”季冠灼匆忙走到二人面前站定,拱手施礼道, “方才我有事出宫一趟,接了随侍小童回来, 还请二位大人勿怪。”
姜修还未说话,贾道远便冷哼一声:“季大人,您可真是让我们好等。这孩子不知来历,您就随意将他带入宫中,是否不太合适?倘若这孩子心怀不轨,岂不是要给朝中添乱?”
“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又如何担待得起?”
季冠灼还未说什么,跟在他身后的熊书染倒是愤愤不平起来:“这位大人,草民之所以能入宫,自是有皇上允许。若是皇上不许,草民现在也可自行离去。倒是您,肆意揣测草民身份,又无端给季大人乱扣罪名,您就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小熊!”季冠灼微微皱眉,单手挡住熊书染,再抬眼看贾道远时,便见他一张脸几乎已经涨成猪肝色。
他微微叹一口气,替熊书染解释道:“贾大人,小熊是我自宫外带回来的孩子,此事皇上知情,您不必多过忧虑。他尚且年幼,又父母早亡。说话有失分寸,我替小熊赔罪。”
“此事是我处理得不够妥帖,害得两位大人在这里干等,实在抱歉。不过,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处理好政事。贾大人若是仍有怒意,之后再谈,如何?”
他一番话还算是有诚意,贾道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小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文书给代丞相送去?”
这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熊书染仍旧愤愤,却还是努力接过小童手中文书,跟在季冠灼身后,朝冷翠阁中走去。
作为周文英关押美人的地方,冷翠阁极大。除却季冠灼住着的寝室以外,另外还有几间屋子。
师从烨已经提前派人将其中一间屋子打扫干净,也搁置了桌案,博古架等,方便季冠灼存放文书之类的东西。
季冠灼先让姜修和贾道远在桌案旁落座,又让熊书染将文书放在桌上。
他刚刚翻开其中一册文书,忽而听见一阵肠鸣之声。
季冠灼微微抬头,便对上贾道远因窘迫而涨红的脸:“看什么?若非季大人让我们等这么久,我也不会饿成这般模样。”
这是将饿肚子的火也泻在季冠灼身上了。
季冠灼倒是也能理解,若是换做他在门外等了别人许久,饿得两眼发慌,他也会心中有气。
早知道姜修贾道远会来,他便推迟几日去接熊书染了。
让这二位大人饿着肚子等他,叫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熊书染将文书搁置于案上之后,便站在季冠灼身后。
他饶有分寸,知晓不能看季冠灼手中文书,便盯着地板,好似能将地板盯出个洞来。
“小熊。”季冠灼招了招手,将熊书染叫过来,低声吩咐他,“我有些饿了。你让鸣蝉姐姐准备些糕点之类的吃的即刻送来,再准备些鸡汤面,我们三人都吃一些,暖暖身子,才好继续看文书。”
话音刚落,便听贾道远又不耐烦道:“季大人,你怎的这般多事?不久前才你用了午饭回来,我们可是腹内空空地等着您。如今便又饿了?今日这文书,您是不打算看了吗?”
不过是个代丞相而已,便这般摆谱。日后倘若真的做了丞相,怕不是要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过分,便是连姜修都不由皱眉道:“贾大人,慎言!”
季冠灼却不甚在意。
能将厌恶流于表面之人,总比背地里捅刀子之人要好打交道一些。
更何况,任谁在寒风中等了那么许久,心中多少都会有些怨气,能发泄出来,也是好事。
“贾大人稍安勿躁,腹内空空,多少还是会影响思考的。少吃一些就是。”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宽慰安抚之意,“更何况,姜大人也饿了许久。即便您不饿,总还是要叫姜大人吃些东西的吧?”
熊书染本来还想发脾气,瞧见季冠灼这幅模样,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转身跑去找鸣蝉去了。
不一会儿,鸣蝉便提了一个食盒过来。
食盒一层放着些味道不太甜腻的糕点,做成各种花朵的形状,分别装在几个盘子里,显得格外好看。
下一层则是装着热腾腾的鸡汤面,奶白的汤汁上浮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油,细碎的葱花均匀的撒在表面上,看起来格外诱人。
食物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让人食指大动。
贾道远一开始还颇有志气地别过头去,冷声道:“我不吃。”
他才不要为着两口吃的便辱了名节,谁家里还没有个鸡汤面了!
姜修的确等了许久,实在是腹内空空。他不欲搭理贾道远,直接夹起一筷子便吃了起来。
鸡汤面用的都是从御膳房拨过来的材料,新鲜无比。又是鸣蝉亲自和面熬汤,花了不短功夫做出来的。
吸满了汤汁的面条劲道爽滑,又带着鸡汤的香气,让人一口接着一口,几乎停不下来。季冠灼低头吃着自己那一小碗。剩下的一碗放在食盒里,无人去动。
贾道远别过脸去,不想看姜修和季冠灼大快朵颐,偏偏耳朵不受控制的去听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鸡汤的香气在空气中越来越浓。便是连细微的咀嚼声也在无限制放大,诱得人几乎控制不住食欲。
半晌,一双手覆盖在食盒上,将最后一碗鸡汤面取了出来。
贾道远拿起筷子,终究还是为一碗面折了腰。
冷翠阁终日向阳,可这几天天气泛阴,也没多少热乎气。热乎乎一碗鸡汤面落入腹中,浑身上下也暖了起来。
贾道远把面吃完之后,犹自不满足。
他又将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
待到把空空如也的饭碗放下,贾道远才道:“行了,既已吃饱,那便快处理公事。我们又不是没其他事情要做。”
说着,一股气体自腹内冲出,贾道远一时不察,打了个颇为响亮的嗝。
他一张脸再次涨得通红,几乎不敢去看季冠灼的脸色。
季冠灼却并未看他,而是在看桌案上的文书。
姜修和贾道远送过来的文书极多,差不多涉及到宋海成平时处理之事的方方面面。
有些复杂之事,还送了不止一份文书过来。
季冠灼一点一点看过去,遇到不懂的,便张口问姜修或是贾道远。
瞧见他沉浸在文书之中,贾道远脸上红色总算退去几分,认真替季冠灼解答文书上季冠灼不太懂的内容。
季冠灼看文书速度不快,天将黑时,也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
还是鸣蝉进来提醒三人用膳,季冠灼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晚膳是清粥小菜配素馒头。
鸣蝉往粥里加了少许鸡汤青菜,使得粥喝起来咸鲜可口。
贾道远这次没有再推脱,直喝了一大碗。
用过晚膳,季冠灼又送他二人离宫。
宫中马车不可行,季冠灼干脆一路将他二人送至宫门外,这才回到冷翠阁中,继续点灯夜读。
一直到子时,他才洗漱一番躺到床上休息。昏睡过去的前一刻,季冠灼还有些庆幸地想,得亏他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大学生。
不然要看这么多文书,还要一一对应不同事情的不同解决方案。
恐怕没到三日,他便要活活累死。
连续几日时间,季冠灼都是这般。
早上上了早朝之后,便要协同师从烨处理少许文书,顺便给师从烨提一些改革的建议。中午用过午膳之后,还要和姜修贾道远一起去看先前批复过的文书。
如此看到子时,他才能歇下。
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猝死的边缘的时候,季冠灼总算将那些文书看完了。
第60章 康复
与此同时, 丞相府传来好消息。
孙国辅一剂猛药下去之后,宋海成还真逐渐清醒过来。
虽说倒不至于完全康复,但比起先前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的模样, 已是好上太多。
是以翌日早朝之后,季冠灼便赶往宋海成府中,想要瞧瞧宋海成的近况。
他到丞相府时,已有不少问询赶来的官员围在此处,瞧见季冠灼过来, 多少有些尴尬。
虽然季冠灼现在为“代丞相”,但在绝大部分官员心中, 唯有宋海成才是真正的丞相, 如今他身体康健, 是该回到丞相之位上。
至于季冠灼?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
大致能够猜到这些官员心中想法,季冠灼倒是也不恼。
他只是走到宋海成卧房中,便瞧见宋海成正就着丫鬟的手吃小米粥。
瞧见他来,宋海成微微一笑, 指了指床前的凳子:“麻烦丞相过来坐吧。”
这几日孙国辅给他施药,闲来无事,也随口说了几句朝中如今的情况。
季冠灼如他所愿做了丞相,宋海成心中可高兴着呢。
“丞相说笑了。”季冠灼拱了拱手,这才坐到凳子上, “如今您已渐渐康健, 还是亲自来担这丞相之位吧。下官不过有些小聪明, 实难担当大任。”
在原本的历史中,宋海成也曾重病这么一回。
不过, 书上只写他服药之后,日渐康复, 后又做了几年丞相,这才退位。具体的,季冠灼倒不是很清楚。
“季大人,你可饶了我吧。”宋海成将一碗小米粥吃完,摆手让丫鬟下去,“做了那么多年官,我也想好好歇一歇。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如今的沧月江山。总不能等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再去,那时还能看得到什么?”
他为江山谋划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好好歇一歇了。
季冠灼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有些头痛。
只不过,此事他也做不得主,还要看师从烨的安排,所以并未应声。
宋海成笑眯眯地捏了个蜜饯,塞进嘴里,目光朝着窗外瞥了一眼:“怎的,是那些官员不服你吗?”
季冠灼摇摇头道:“也并非仅仅因为这些。”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胜任丞相一职,先前会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宋海成病重,赶鸭子上架罢了。
身为丞相,内要能统领百官,辅佐君王,制定国家政策。
外要还要能处理好外交等事宜。
倘若一两件事情倒也还好,这么多事情堆在一块,实在有些为难他这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了。
宋海成抬手,轻轻地点了点季冠灼的膝盖。
“泽明,事实上,我也是有私心的。”他嗓音略微有些沙哑,半晌才道,“你年纪小,又聪慧,最难能可贵的是,你背后没有挂靠任何世家,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也是他能推举季冠灼,最重要的一点。
“比起朝中许多官员,你有胆气,敢说,也敢做。”
宋海成微微叹了一口气。
师从烨继位这几年,他亲眼见着师从烨如何长成旁人眼中的“暴君”。
是以朝中官员虽然偶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但却不敢太过违背师从烨。
即便师从烨再如何聪明,如何是个明君,可总得听听不同的声音。
这也是他这个“帝师”,最后能帮得上沧月的。
长久的沉默过后,季冠灼认真道:“倘若丞相当真执意要退位的话,泽明义不容辞。”
他又和宋海成聊了会儿其他事情,这才起身离开。
走出卧房之时,正巧遇到几个太医正围着孙国辅,探讨此次孙国辅救治宋海成所用的医方。
孙国辅此次下了猛药,第一剂服下之时,宋海成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可第二剂药服下之后,宋海成的脸色便好了一些。
那些太医也听说过孙国辅所用方剂,但却没想过还能用在此处。
几人不断探讨其中医理,季冠灼觉得新奇,停下脚步听了几句。
孙国辅不断解答几日疑问,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瞧见这一幕,季冠灼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得闪了闪。
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西医”这个说法,治病救人,靠得便是早期的中药。
只是中药流派诸多,学起来又并不容易,加之战乱侵袭,许多古籍都已遗失。这便导致沧月大夫极少。像是孙国辅这般医术相对高超的,那便更少。
而且,历史上对这些知名医者,也很少记载。关于孙国辅,也不过是史书上寥寥数笔。
是以轻症还好,若是遇到什么疑难杂症,百姓几乎都是挺在床上等死的命。
他原本也想过要不要上书师从烨,提议发展医术。
可沧月百姓仍旧吃不饱,穿不暖,又哪里来的地方种植草药?
如今瞧着孙国辅和几位太医探讨的画面,季冠灼却是又动了心思。
这沧月之中,良药难寻。但若是有善医者在,最起码可以做到以最少的药,发挥最大的功效。
心中如此想着,季冠灼便干脆站在一旁等着孙国辅同那几个太医探讨完。
瞧出季冠灼似是有话药说,孙国辅让那几个太医自行探讨,走过去对季冠灼拱了拱手:“季大人,是有何事要找下官吗?”
“孙大人。”季冠灼也拱手施礼,语气亲和道,“我有一事想问问孙大人。”
“您用以救治宋大人的方子,是您自己想的,还是先前便有的医方?”
“是先前便有的,只是下官改了改。”孙国辅有些奇怪季冠灼问这个做什么。
季冠灼搓搓腰间挂着的玉佩,说道:“按照孙大人的意思,此方应当不止您一人会。但用此方救治宋大人的,也只有您一人。”
“能融会贯通至此,想必孙大人对方剂定然有自己的体会。不知孙大人可否将这些教给陌生人呢?”
他承认,他有些着急。
但改善医疗环境是必然的,只是早几年,晚几年而已。
孙国辅既有此本事,他有心薅孙国辅教导新医师,就是不知孙国辅是拜师受学、家学渊源,又或者是自学成才。
倘若是家学渊源,他还真不好意思叫孙国辅去授课。
“可否问一问季大人,您问这个,是想做什么呢?”孙国辅不答反问。
季冠灼叹一口气:“如今沧月能将各种方剂融会贯通的大夫实在太少,若是孙大人愿意将所学倾囊相授,我想着在扶京办个医学舍,专门教人医术。学子可免费学习,但学成之后,需得接受被派遣到各地衙门做医官服务百姓,这样一来,便不愁缺大夫了。”
孙国辅闻言,微微捋了捋胡须。
此事他倒是也曾想过,只是要带出一个徒弟来,实在太难。
官府若不牵头,让他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一个带,不知要带到什么时候。
这倒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战事过后,沧月境内药材稀缺得紧。要想培养出医者,又难免需要识药辨药,哪里有那么多药材供他们取用呢?
“季大人可曾想好如何去办这个医学舍?”他看向季冠灼,说道,“若当真能办的起来,老夫还真的愿意带几个徒弟出来。”
如今太医院的确算得上是青黄不接,沧月境内医者也的确太少。
前两年他回故里探亲之时,每日都有不少人来找他诊脉看病,如此境况,也实在令人头疼。
倘若能带出几个徒弟,说不定真能缓解沧月的燃眉之急。
“此事我还未尝想好,只是有这个计划而已。”季冠灼脸上笑意真诚许多,“不过,既然孙大人已经答应,那我今日回到宫中,便要跟皇上商议一番此事。”
他说完,转身便打算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却又被孙国辅叫住。
“季大人既然能见微知著,这丞相之位,还是非你莫属。”
他笑着看向季冠灼,脸上不带任何阴霾:“海成身体确实也操劳不起。这条命,几乎算是从阎王手上硬抢回来的,还请季大人放过他吧。”
孙国辅与宋海成是旧友,前朝之时便有交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海成劳累过度而死。
而且能提出医学舍的想法,季冠灼即便做不得一个完美的丞相,总也能给沧月带来一些新的风气。
闻言,季冠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回到冷翠阁中,他便命人把姜修和贾道远叫了过来。
趁着二人过来的空隙,季冠灼又拿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关于医学舍的计划书。
为了便于修改,他用的是鸣蝉特地替他做的炭笔。很快,基本的构思便填写到纸上,待到姜修和贾道远进宫之时,一个粗略的计划书已然成型了。
“来,瞧瞧。”见到二人,季冠灼急忙热情招待,“看看我写的这份东西,有没有参考意义。”
他说话怪里怪气,姜修却也不管,只是将目光移到季冠灼手边那份文书之上。
粗略扫过一眼,姜修便明白季冠灼的意思,眼底不由闪过几分意外:“医学舍?如今春闱才恢复几年,学子监尚还未能建成,怎的便要建什么医学舍?”
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