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债
    寒风扑打在窗上,松动的木框不停地撞动,发出哐当哐当的急响。

    李相筠眉心蹙了蹙,才缓缓睁开眼睛。

    头顶的丝质承尘已经破损,从抽出丝的窟窿望出去,依稀看见幽暗的房梁转角处一只硕鼠的尾巴正悠哉地扫来扫去,无端将陈年的灰尘扫落,惹来她一阵急咳。

    咽喉干涸就像皲裂的砂土,让她面露痛苦,撑臂挪下床,几个踉跄奔至废殿中央那张方桌旁,抱起劣质粗糙的提壶,直接往嘴里灌,可半晌连一滴水也没有抖出来。

    自从传出皇太子在外行踪不明盖因她早年就叛逃的舅舅勾连外敌所为,她便被关在这里三日了。

    寒冬没有吃食、炭火也就罢,连水也告罄了。

    最重要的是耳目闭塞,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皇兄当真会出事吗?

    她颓然把壶往门的方向一砸。

    “哐——”“哎呀我的脚!”

    紧闭的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名戴后山冠的宦官缩回脚,正怒瞪于她。

    李相筠掩着唇低咳不止,泛红的眸底一片冰冷。

    内侍省的人来了。

    烧着的炭火搬进两盆,高背檀木椅也铺上了软垫,内侍监在毕恭毕敬的儿孙们伺候下,舒舒服服端坐在李相筠面前。

    杯盖拨动,热雾混着茶香飘到李相筠鼻端。

    她单薄的身子一动不动。

    面白无须,面皮红润的宦官捏着嗓音,异样阴柔:“听闻太子出事前曾寄过一封书信于殿下,是否?”

    这些宦官在宫中耳目众多,即便是东宫也做不到固若金汤,皇兄从前线送回了一封信和一个匣子不是秘密。

    但他们不知晓,那信中是皇兄对她的嘘寒问暖,那匣子里边装着预备给她换回身份后的钗环脂粉。

    她的身份其实是为大黎皇室而不容的公主,并非真皇子。

    “是。”李相筠以干哑的声线回道。

    “信呢?”

    “烧了。”

    “烧了?”内侍监一愣,随即面露难色,“这就不好办了啊,殿下可知外边都在说是您与那逆臣里应外合出卖太子殿下,才致使他的路线被敌人摸清,两千护卫誓死保护殿下,遍地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呐!”

    最后一句话,他拔高了音量,凶煞迫人。

    在他身后的小宦官纷纷下饺子般扑通跪下,口里呼道:“干爹息怒”、“二祖宗息怒”

    李相筠面色苍白,唇瓣上斑驳着血红的色块,乍一眼看,就好像已经成了厉鬼,在这寒冷的夜风两袖翻飞,诡异非常。

    “我与卫衷素无往来,也做不出这通敌卖国之事。”李相筠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那无烟的炭火也熏得她喉咙一阵阵发痒,她涩声道:“我是大黎七皇子,与皇兄向来兄友弟恭,何况,此事与我有何利?”

    太子皇兄就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依靠,他们“兄弟”情深,众人却宁可信她居心叵测。

    “哈!”严内侍搁下茶盏,站起来怪笑一声,唇角掀起讽刺,“有大干系呐!”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夹在两指间,露给她看。

    “这封是殿下舅舅写的信。”

    “贤甥相筠亲启”

    望见上边陌生的一行字,李相筠忽觉寒意透骨,失去知觉的指尖都痉挛了几下。

    严内侍不慌不忙从已经撕开的口子里抽出信纸,抖了几下才展开,捡出一段柔声读道:“……吾每闻汝母子于宫中备受欺凌践踏心如刀绞。”

    李相筠低覆的长睫痛苦地颤动了几下。

    受卫家牵连,幼时与母妃在宫中艰难乞食,备受屈辱,她们在宫里过得连最下等的宦官都不如。

    “吾恨不得上九霄,杀昏君、血宫庭,以慰我卫家满门忠魂!”严内侍冷笑了下,不以为然,很快又扬高了嗓音大声宣道:“……幸得吾甥来信,指以明路,得以重创大黎太子,来日亦可图谋大业!”

    这样一封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一句句都如惊雷一般砸在耳畔。

    李相筠牙齿打颤,恶寒犹如千万条虫子在她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游走冲撞,冷汗滚滚而落。

    这封信错漏百出,令她更不信太子皇兄会出事。

    这是要诛父皇的心,要她的命!

    李相筠狠狠咬住颤抖的齿关,生死关头竟让她窥到了一丝破绽,她嗓音沙哑着反问:“太子皇兄在外,行事皆为隐密,莫说是旁人,就连兵部也不会知晓,我尚在千里之外,皇城之中,如何晓得?”

    严内侍眯了眼,忽而又好声好气劝道:“是呐,所以七殿下收到的那封信至关重要,您要不再想想,是否放在了别处,只要找到信,信上确实没有皇太子透露的路线,您不就洗清冤屈了吗?”

    言辞恳垦,像足了真心实意为她考量。

    信,又是信。

    李相筠算是明白了,能让这位圣人最信赖的内侍监在这寒峭的天气“移驾”至这偏僻的废殿来就为的一封来自皇太子的信。

    但她也知道,他们所要的断不会是皇兄写给自己的那封。

    “我与严内侍素无交情,如何能劳架如此费心费力来搭救我?”

    李相筠抬起眼睫,掩唇咳了几声,冷声道:“你要的信,是攸关你们自己性命的吧?”

    严内侍蓦地把手边的茶盏扫落,好大一声响。

    他颈部青筋暴起,爆喝一声:“信呢!”

    李相筠干咳几声,哑道:“严内侍想必已问过我身边伺候的宫人,何必还来此问我?”

    “干爹,这竖子幼时在禽鸟园那般难的环境都苟延残喘活下来,后面还巴结上太子,可见狡诈,”刚被破瓦壶砸了脚的宦官恶狠狠道:“他满口胡言,一个字都不可信啊!”

    严内侍立刻冷笑一声:“咱家为干爹统管玄扇司,就没有问不出来的情报!”

    吕山立刻机敏地揣测出严内侍的用意,眉开眼笑道:“欸!干爹说的是,来人啊!——”

    几个玄扇司大步进来。

    两人拽住李相筠的胳膊,预备把她往外带,竟是光天化日就要对她用刑!

    那封信究竟写的是什么,竟让他们如此不管不顾?!

    李相筠震惊之余,也生出怒意,“大胆,我乃皇七子,圣人在上,你们这些阉党敢动我?”

    玄扇司不听她号令,直接把她拖了出去。

    老宦官等人给他披好红面大氅才走出门,在呼呼寒风中不咸不淡道:“圣人特命我等彻查逆贼卫衷之事,不敢不从啊。”

    废宫外的庭院荒芜,杂草横生。

    机灵的小宦官早就摆好了春凳,玄扇司的人拿起仗棍,侯着人把李相筠压好。

    李相筠不过十四五岁,哪抵得过玄扇司好手的力气,像是砧板上的鱼被按得死死的。

    第一棍下去,她就猛的咳了声,喉咙里涌出甜腥的味道,又被她死死咬住。

    冷汗与眼泪齐齐流了下来。

    皇兄,她要等到皇兄回来。

    皇兄会信她绝不可能与逆贼勾结,更不会背叛他。

    她也不信这些阉狗真敢在太子回来前打死她。

    严兴良看春凳上的小皇子已经面色惨白,冷汗就跟下雨一样滚滚而落,虽然玄扇司控制了力度,但也能叫他痛不欲生。

    “信上太子写了什么?!”严兴良半蹲在旁边,趁机逼问。

    李相筠在惊怒与剧痛早已陷入了半昏沉中,神思如小舟在湍流江河中不断沉浮。

    听耳边人一问,缓缓答道:“……皇、皇兄要我保暖莫要贪凉,记得、记得每日好、好用膳,按时练功读书,他、他回来要查验。”她哽咽,不知是被这一棍棍廷杖逼出来的,还是要凭着那点思念才能坚持不昏迷过去,她声如细丝:“不要、不要贪食栗子,不好克化……老、老师腿脚不好,拿些玉化膏……”

    严兴良眉头紧锁,打断他道:“太子特意让人转了三条路,千里迢迢送到内宫,贴心忠实的金执卫同知亲自送来,就写这些不相干的事?!”

    李相筠睁开眼,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见老宦官面孔紧绷,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毒蛇般盯着自己。

    “你靠近些,我说给你听……”李相筠虚弱道,严兴良凑上来。

    李相筠趁此机会“呸”了声,把血水吐在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狠狠道:“我与皇兄……”她痛得抽了口气,“我与皇兄手足情深!与你们何干!”

    严兴良显然是愣了下,随后面露凶相。

    这个七皇子当年只有六七岁,已经阴狠毒辣,诱杀了他的好兄弟,果然是一条难以驯服的疯狗。

    这事因太子阻拦,干爹才一直没有寻到机会报仇。

    他用力抹了把脸,最终还是按下心思,阴沉道:“匣子呢?那匣子里装的又是什么,殿下该不会也说失手烧了吧?”

    那是与她性命攸关的东西,李相筠藏得很好,没有叫人翻出来,她阖上眼睛不欲回答,她本就是强弩之末,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严兴良站起来,失去耐心,指道:“都用心了打!今日问不出东西来,你们一个两个都没法给圣人交差!”

    众人在寒风中肃然应是。

    李相筠咬紧牙关,正等着廷杖落下,先听见一连串脚步声,沉沉砸在被冻得发硬的青石砖面上,让人心跳不由跟着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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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且慢,手下留人!”

    “欸,怎劳干爹亲自来了?”

    先前那人顿了下,方压低声:“刚传来消息,太子殿下的尸身寻到了,正在运往盛京城的路上,圣人要见七殿下。”

    “怎么会!”严兴良乍惊还恐的声音响起。

    惊的是皇太子已死,恐的是他们再不能肆意对待皇帝仅剩的这位七皇子了,即便他曾经是多么不得皇帝重视与喜爱。

    而李相筠撑着一口气听到皇兄的消息,便彻底昏厥过去了。

    /

    正元二十四年,在冬至过后几日,这夜肃冷,偏一片雪花也没有落下,灰暗浑浊的天透不出月辉与星光,天地间死气沉沉。

    殿内,火光跳跃,人影被抽成了细长的鬼魅,在四方的墙上张牙舞爪。

    当——

    一记撞钟声从窗外由远处荡来,殿内压抑的呜咽声如决堤的洪水,伴随着不详的丧钟逐渐泛滥。

    钟声弥散,被打断的话才被人艰难续上,

    “……太子殿下一直牵挂七殿下……曾有言,令臣等皆为殿下差遣!”

    最后的一句话虽掷地有声,但带有一分不易察觉的不甘。

    毕竟太子是何等的惊华绝艳,与身世坎坷的七皇子本就有云泥之别,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奉前者为主。

    被一架立式的屏风、几道被风吹动的素幔隔开寝殿内外,外边的人伏地哭泣,里边的人怔怔望向面前的铜镜。

    倘若换作其他人,面对东宫花十年时间调教出来的执金卫投诚一定会欣喜若狂,但李相筠做不出任何反应,她的注意力全在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上。

    光亮的镜面正映出一张病后苍白的瓜子脸,半边的脸颊上肿红的巴掌印突兀。

    因为怔愣,那双略圆的眼睛撑出柔和的弧度,但眉峰的转折又化去眼型的温柔,带出几分清冷和戾气。

    而那两片唇瓣染着深浅不一的艳丽口脂,就像手生的人胡乱涂抹上去的,故而厚薄不均。

    外面钟声模糊远去。

    她耳边忽而响起一声笑,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皇兄一定会让你恢复身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太子在殿门口,回头微笑:“明年开春,就是你的及笄之年,那时候等我……”

    当——

    又一道沉重的钟声荡来。

    李相筠眼睫一颤,凝向镜中那抹刺眼的红。

    皇兄他身边有那么多强壮的护卫,还有那么多优秀的谋士,是什么样的陷阱围剿能逼他入绝境?

    还有他身上那印记……

    “殿下,还是、还是早做打算吧!”

    贴身侍女哽咽的声音惊醒她,李相筠松开紧攥的手指,低头看着手心被掐出来的红印。

    是啊,太子一去,她的身份随时会被暴露,届时那则真凰褫龙的谶言就是她的夺命符,她的下场就如那些死在父皇手下的皇姐们。

    可是要她就此逃开一切,又怎能甘心!

    那封信究竟是什么?

    夜风从窗口吹入,拂动她头顶的发丝,宛若有一只手轻轻盖上。

    ——“你可知道为兄有三愿?我啊,一愿天下海晏河清,二愿万民安居乐业,三愿阿筠能成为大黎最自由快活的小公主!”

    李相筠猛地抬起头,却只看见铜镜里自己孤单的身影,再无旁人。

    太子皇兄的笑音也在一声声钟声中淡去。

    刺骨的寒凉冷透她的骨肉,她低下头,忽而就眼睛一酸,控制许久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疯涌出眼眶,在脸颊上流淌而下。

    时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皇兄了。

    良久,李相筠模糊的视线再次对上铜镜,她缓缓抬起手,却没有拭去眼泪,而是用沾了泪的拇指按在唇角。

    由右向左一点点,抹掉口脂的颜色,抹去自己已不切实际的心思,更抹掉最后一点女儿家柔软的心肠。

    艳红从唇上抹去,却凝在她的双眸中,她起身,缓走出内室,立在屏风前。

    扶着太子冰柩跋涉而返的执金卫统领身上还有恶战后未痊愈的伤痕,一双失去神光的眼睛更是落魄失意,木然跪在风中。

    而侍奉李相筠的宫婢、内宦个个都红着肿胀的眼睛,担忧地望着那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雨就能被撕碎的小主子。

    “皇兄的死必有蹊跷,我不走,我要查个清楚,倘若……”李相筠的双袖被风振动,她双目疯狂,咬着声一字一顿道:“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呼啸的风穿堂而过,带来了几片冰冷的雪花。

    一场肆虐的暴雪,骤然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