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才站起身,大批执金卫就扶刀涌入中庭。
大理寺里的衙役都扭头看向裴承。
在新任大理寺卿上任以前,大理寺与东宫的关系和睦,所以才会有执金卫任意进出大理寺的情况,往日里可以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可他们到底不是执金卫,也不是东宫的人,还是要听长官号令。
倘若长官要他们与执金卫对抗,那……岂不是要得罪太子?
“裴少保,请救救我母亲!”郭主事朝裴承膝行两步,那张脸是又青又白,还挂着眼泪鼻涕,比鬼还吓人。
裴承望着李相筠,李相筠肆无忌惮地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嚣张极了。
这时候郭主事的母亲已经被架上稻草堆,准备做法的圣火教教徒戴着白骨面具,罩上白色兜帽,围着草堆站一圈。
大白天,每人手里还握着一根红色的蜡烛。
这样诡异又荒诞的场面让人毛骨悚然。
除了郭主事的哭声,最凄厉的莫过于那老妇人,她简直要被吓破了胆,不断哭喊“杀人了”“救命啊”之类的话。
这一声声都在诛郭主事的心。
他是个床边伺疾的孝顺人,怎忍心让母亲受这样的罪过。
郭主事又朝太子“嗙嗙”磕头,额头砸在粗粝的黑砖上,很快就渗出鲜血,流了满脸,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求道:
“求殿下饶了我母亲,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啊!——求殿下!”
李相筠唇边勾着残忍的浅笑,好整以暇看他磕得头破血流才痛快了,她先朝裴承瞥去含义不明的一眼,再看向其他人,缓缓开口:
“诸位,此案已明了,就不耽搁时间了,昭云将事情始末说给诸位听吧。”
刑部尚书和老御史对视一眼,都紧蹙起眉头。
刚刚那些都是太子的一场闹剧不成,拿一无辜人命开玩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老御史中丞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里想着回去定要好好写上一封弹劾的奏折才气呼呼提起袍子坐回原位。
陆展应“是”。
很快一干人证都被请了上来。
里面男女老少皆有,除刑部狱卒值官还有绸衣富商以及布衣百姓。
“这桩案子当先从国子监说起,月前太子上奏,当以东宫储君主持殿试,却遭以黄监丞为首一干学官的反对,后来又有三名学子自焚上吊。”
下面人证中当即有几人面露凄苦悲伤的神色,还有人擦起眼泪。
裴承重新坐下来,刑部尚书身边的空位置也坐上人,是匆匆赶来的裴府尹。
这件案子与他有关系,因而也一并请来旁听了。
“这两起案子有关联?”
陆展点了下头,继续道:“三名学子廖志勇、王杨、潘康隆。一个纯善的孝子,一个孤寡母亲的独子,一个需要靠借贷读书的学子,这三人平素关系不好不坏,可偏偏在那一个晚上相约在廖志勇的屋中自缢自焚。”
陆展手指义庄的看守人,小老儿佝偻着背,紧张地缩着脖颈。
“那日下官去了义庄,重新查验了三名学子的尸身。”
他拿出验尸单,“与交给府衙的有出入,因为这三名学子绝非自缢,而是有人将其缢死于梁上,再放火掩饰!”
学子的家人顿时痛哭起来,对于这样的结果说不好是欣慰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
孩子并非自愿舍弃他们,但是被人所害也是让人难以接受。
裴承与裴府尹都知道这件事,故而面色不改,旁边的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变了脸色。
“何人这么大胆,竟替犯人遮掩不成?”
他们是上官,平素不会亲临案场,都是由下面专门负责的人调查收集再呈报上来,他们再从中抽丝剥茧,找到断案的关键。
所以线索证据的准确性很大程度会影响他们的判断。
刑部尚书观看了那份新的验尸单,上面签名的人正是陆展本人。
陆展讲解案子的时候,李相筠托腮望着窗外的稻草堆,那里郭主事的母亲已经被人提了下来,在树荫下喘着大气。
裴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怀贤太子去世,他才十五岁,外人猜忌,皇帝不喜,人人都道他一定很难坚持下去,但他却在东宫扎下根,长出盘踞的根须,一步步影响朝局。
今年他想插手春闱,更是体现对掌控权势的野心。
一个人有野心,他就有了充分的动机。
另一边刑部尚书合理推断:“这么说,三名学子是被黄监丞所害?”
陆展道:“只是线索将我们引到他的身上,下官正要说的是与此同时的义庄里还有两具无名的宦官尸体,他们溺亡在平康坊的小燕渠,而平康坊正临着务本坊。”
“宦官去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东方第三街的第五坊,与东市接临,里面是酒楼歌坊,全是权贵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地方。
“不错,两名宦官当然不是去平康坊作乐的,他们是被人叫过去的,有证人两名,一位歌姬琴娘,一位是挑夜香的丁大。”
两人保证自己所言非虚,都见过两名宦官鬼鬼祟祟与人见面,随后又匆匆往小燕渠的方向逃去。
两人还指证他们二人当时像吓破了胆,一个丢了个沉甸甸、装满了金子的荷包,一个撞倒了夜香桶连鞋袜脏了都顾不上。
“如果说国子监的学子死与这两名宦官有关系,那么与宦官见面的人又是谁?是有人指示宦官杀害学子,而后又将其灭口?”
刑部尚书话说完,自己脸色率先僵住了。
宫里的宦官效忠的人无非是圣人,在圣人之下则是内侍大监。
现在的内侍大监汪正阳统管玄扇司以及禁军,真正的三品大官,权倾朝野。
裴府尹扭过身,朝他竖起拇指哥夸赞道:“不愧是刑部尚书啊,真知灼见啊!”
刑部尚书只能拱手,讷讷道:“过奖、过奖。”
就如刑部尚书猜测的,陆展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凶手无疑就是与两名宦官接头的那人,这样线索直指宫里,牵连就大了。
刑部尚书坐立难安,连声问道:“那黄监丞呢?他不是首要嫌犯吗?”
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推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过来顶着,只要案子结在这里,不再深究下去,这祸事就降不下来。
李相筠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轻嗤了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在交椅里,神思仿佛已经飞到别处。
“黄监丞当然也牵扯其中,他与三名学子都有联系,因为反对太子主持春闱所以煽动学子发起抗议,成为出头鸟锒铛入狱,从大理寺被人换去了刑部后又与刑部官员一起弄了出神鬼之事构陷太子殿下。”
“黄监丞到刑部的事确实是个误会,都怪下面的人……哎不说这个了。”
刑部尚书急于撇清与自己的关系,扭头一指郭主事,“至于这个,只要陆少卿证据确凿,本官决不姑息!”
陆展拱手朝天,“圣人修道十几年还没能勘破天道,区区一俗人怎能比得上圣人,所以下官一直在考虑犯官如何离开牢狱,又是怎样营造出在熊熊大火当中被活活烧死的假象,种种看似不可能的事其实很简单。”
“简单?”裴府尹坐直了身,听得格外认真。
“因为有人帮助黄监丞,有且不止一人。”陆展手指向郭主事,而后又指向那日的值官。
郭主事已经精疲力竭,有心想要辩解一二,但是蠕动了几下嘴唇,最后还是悻悻闭紧了。
他看向中庭浑身虚脱的母亲,两眼饱含泪水。
那被指到的值官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扯起嗓子喊冤。
“闭嘴!”李相筠止住他的哭嚎,冷冷道:“等陆少卿讲完你再喊也不迟,若那时候你还坚持黄监丞是浴火重生,孤也不介意送你提前投胎。”
值官狠狠打了个哆嗦。
庭外的稻草堆还没撤走,不知道等着哪个倒霉蛋被这疯太子烧。
御史中丞想要张口斥责太子堂而皇之威胁嫌官,但是看见太子那张平静里透着疯狂的脸,还是忍了下来,心里想着待会在奏折上多加几句话。
陆展让人搬来稻草,还有个稻草人,稻草人身罩着件衣,头上吊着一根绳,有个小吏手持一竹叉勾着细鱼线把稻草人提溜起来。
光看这几样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用意。
“人和稻草人还是有区别吧,怎么会被人看错了?”裴府尹探头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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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展道:“狱卒们前一夜喝了郭主事带的酒,浑浑噩噩看不清,就听值官说那是郭主事的衣服,下意识以为火里烧的就是郭主事,至于狱卒们听见所谓的怪笑声就是有人拉动绳索机关让稻草人挥动时发出的声音。”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
“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小人也、也觉得那咔嚓声不像是怪笑……”
两个值官低下脑袋,冷汗浸透后背。
李相筠坐够了,站起身,扭头朝御史中丞开口:“邹御史,劳烦在弹劾孤的奏章里记上有人欲以借鬼神之说构陷太子,太子不肯息事宁人,必要彻查到底。”
邹御史还没回过神,那边太子已经利索跨出门槛,领着执金卫扬长而去。
压根不理会他在背后又会如何告他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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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太子他似是要查到我们头上来了。”一内宦跌跌撞撞进殿内,扑通跪到地上,冷汗就沿着下巴滴了下来,润湿了波斯毯上的几簇艳丽的花骨朵。
身穿紫衣的汪正阳用银勺子喂着鸟,闻言就撇了下勺子,鸟被惊飞,几片羽毛飘了下来,缓缓落到笼子旁展开的奏章上,新鲜的墨字上清晰地落款臣邹明远上等字样。
“这点事也值得你吓成这样?放心,死不了你,天塌了不是还有个高的顶着吗?”
笼子里的绿毛鹦鹉扯起嗓子:“个高的!个高的!”
内宦这才抬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干爹说的是……裴……”
汪正阳再次敲了下笼子,里面的鹦鹉立刻噤声,小内宦也把声音卡在喉咙里,咕隆了声咽回去。
“黄拙跑得倒快,不过太子对他的身世一定感兴趣,你让,”汪正阳顿了下,很快就决定了一个替死鬼,平静道:“就让吕山把正元九年孙署令的医案给东宫送去。”
小内宦伏在地上一哆嗦,冷汗不停地渗出。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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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证物证手法都有,加上被太子吓得精疲力竭的郭主事松了口,另外两名值官也只能承认是猪油蒙了心,收了黄监丞的好处才犯下大错。
风靡长安城几日的怪谈终于以人故弄玄虚结案,想来也会令人唏嘘一阵。
而三名学子的死与那两名宦官脱不开干系,可线索不幸地断在了小燕渠。
对于这样的结果,刑部尚书甚是满意,立刻催促裴承以此结案,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陆展站出来反对,因为这件事和太子有关系,若不彻查下去,就无法顺藤摸瓜,找到罪魁祸首。
裴承坐在上首,翻看着卷宗。
“陆少卿这些日子辛苦了。其实早几日我已经禀过圣人,陆少卿文武双全,留在大理寺实在屈才,所以这个案子结了,陆少卿可以先休息一阵,至于之后有什么安排,吏部司会通知你。”
陆展一愣。
飞星脚步轻快地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脸盈盈,“陆少卿。”
“裴少保要摘我的牌子?”
陆展在大理寺三年不说矜矜业业也是任劳任怨,可他既没有过错,上司忽然要革他的职,这是莫大的耻辱。
裴承轻笑了声,终于把视线从卷宗上抬起,直视一脸愤怒的陆展,长指互搭在身前,开诚布公道:“陆少卿事事以太子为主,眼里哪有我这上司,大理寺不是你徇私表忠的地方,我也不是眼里能容沙子的人,或许东宫会愿意给你一个去处,不妨问问太子?”
“裴少保以为我是靠着太子才进入大理寺的么?!”
陆展对上裴承的眼,对方神情淡然平静,根本不像是一时的怀疑或者揣测,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并且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从大理寺踢出去。
说到徇私,他裴少保怎敢倒打一耙!
胸腔里激荡的气息横冲直撞,陆展紧了紧双拳,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低头解开腰牌丢给飞星。
“若上峰是如此偏疑猜忌之人,不留也罢!”
飞星手忙脚乱接好铜牌,陆展已经头也不回跨出衙堂。
“嚯!好大的脾气。”
飞星吐了下舌头,把吊牌拿起来晃了晃,回头问裴承:“家主,小太子知道了,会不会气死,不会在我们回东宫的时候放鹅咬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