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筠的鼻血止不住地流,看起来惊心动魄。
裴承见状准备再下池子捞他,以免太子就这么轻易流血而亡,传出去难听,还会牵累于他。
但李相筠捂紧鼻子,厉声把他往外轰。
等他真来捞了,那今日这里他们两个必然有一个要横着出去!
“殿下确定不要臣帮?”
“不用,出去!”
对方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确实不像快要昏倒的人,裴承又客套了句“殿下注意身体”,告辞而去。
李相筠在池子里等了会,确定裴承不会杀个回马枪,才气喘吁吁爬出水,摊在玉阶上缓了会,等鼻血止住后一骨碌爬起,飞快擦干头发和身体,再拧掉束胸带的水,骂骂咧咧地裹好胸,穿上两层单衣,推门出去。
裴承早已不在外面。
李相筠抬头望向中庭的天空,竖耳倾听,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以及虫鸟起伏的鸣叫。
除了自然的声响,她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动静。
扶桑殿好像一座冷宫。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热闹的人声了。
她又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抬脚往寝宫走。
夜深,李相筠丝毫没有睡意。
睡不好是正常的,她有太多心事。
今日陆女官的话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身份曝露的危机从未消失。
在这大明宫里,除了陆女官之外或许还有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知晓了她的秘密,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藏着捏着,没有暴露?
她的性命竟就这样简单地系在一两个她不熟悉且不知道的人手里。
还有裴承,和他成为伙伴无疑是天方夜谭。
李相筠不需要朋友,更不要伙伴,她的身边只有可利用的以及无用的。
现在裴承是可利用的,等到汪正阳一死,玄扇司重创,他也可以是无用的。更何况他所代表的裴家还嫌疑重重,只是她尚没有抓住他们的尾巴。
深夜,翻来覆去的李相筠琢磨了很多,几乎没有怎么合眼。
与此同时盼春园里,裴承刚从一个古怪的梦里醒来。
他盯着自己的手,手指曲了曲。
那触感和体温停留在他指上。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做这种梦,而且对方竟还不是个女人。
究竟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太子有问题?
半晌,他心道:一定是太子有问题。
/
翌日。
赵河奉汪中尉之命往三清殿赶了一趟。
三清宫除了是圣人闭关修行的地方,也是圣火教众常居之处。
这些圣火教徒奉圣人之命,在此研习仙道,修炼仙丹,也代替了一部分太常寺的工作,掌管祭祀和礼乐。
赵河一进蓬莱殿,就觉得像踏进了仙宫,周围仙雾缭绕,仙音渺渺。
白纱蒙面,罗裙裹身的仙侍们露着一双双妙目,顾盼多情地瞟了他好几眼,为看见一个陌生的宦官而好奇。
赵河不由把头压得更低了,身体半是冷半是热,好像那不存在的根又开始冒芽开花,蠢蠢欲动。
直到里面仙音召唤,“常侍请进。”
赵河冒着一头的热汗,抱裾起身,从仙侍挑起的流光鲛纱帘里躬身进去。
汪正阳叫他来拜见的是圣火教的圣主。
圣火教教主之下有圣主两人,他便是其中之一,外人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甚至样貌。
他戴着银面具,只有露出的脖颈和手掌能看出来他的皮肤几近苍白,那是长年累月不见阳光的白。
赵河跪在地上说明来意,谄媚地举起双手道:“还请圣主赐香。”
圣主低头专心用竹剔在紫金钵拨弄着什么,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赵河小心翼翼看了左右,仙侍们面色不改,就像是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
他只好继续跪着,任由时间一点点过去,膝盖越来越疼,犹如一根根针在扎。
圣主摆弄完手中物,终开了口:“汪中尉要这个香,是因为裴家主?”
赵河连忙回:“圣主英明。”
圣主似是笑了声,“汪中尉是个谨慎的人,小璇,去给赵常侍拿香吧。”
小璇从仙侍队伍中走出来,脚步婀娜地行到墙边深色八宝立柜前,从抽斗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拿到赵河身前。
赵河托着轻飘飘的小瓶子,脸上不由露出疑惑。
“你是在想这小小的瓶子能有多大用处?”圣主看懂他的神色。
赵河口是心非:“小人不敢。”
“你过来。”圣主今日心情好,主动招呼他。
赵河起身小步快速挪到圣主身边,看他一直摆弄的紫金钵。
在钵里原来是几只大小不等的小虫,其中一只背部颜色呈暗红色,口器像是锋利的剪子,不断地张合,威慑四方,而它的前面静静伏趴着五、六只蝎子、蜈蚣等毒虫,一动不动仿佛死了,只有圣主用竹剔拨动时,会动上一动。
“我这些虫已经养足了四十九日,每过七日我都会把每个紫金钵里最后存活的一只放到同一只钵里,让它们再厮杀出最后的毒虫。你看谁为王谁为寇,一目了然。”
圣主说话的时候,那只暗红虫子正好发起攻击,它的口器迅速夹住右边的一只黑蜈蚣,前足帮助它撕扯猎物,蜈蚣早已丧失斗志,只能沦为红虫的腹中餐,被一点点撕开吞噬。
赵河为这弱肉强食的场面弄得脸色一白。
“你没听过西南裴家,他们就好比我练的这蛊,甚至还要更凶狠,除李氏皇族服用过他们裴家特供的药,普通人在他们面前难以招架,汪中尉提防点是好事,把那香拿来。”
赵河颤巍巍捧起小瓷瓶,又听圣主吩咐,“打开盖子,撒一点进去。”
赵河小心翼翼撒出一点点,生怕给弄多了,汪中尉那里交不了差。
但这一点也足够让那些瘫软的虫子变得不受红虫威慑,它们开始搓须抖脚,为被困在生死斗里而烦躁游走挪动。
赵河从这些药粉里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味,不禁道:“这里面似乎有天星草……”
话音刚落,他骤然想起天星草已经是禁药,早被朝廷派兵连烧带刨,消了个干净。
赵河惶恐,连忙跪下,“小人胡说八道,圣主见谅。”
“你倒是有个好鼻子,而且还认识天星草?”
听圣主语气不像是生气,赵河诚惶诚恐回:“小人先前在太医署做过几年太医从事,跟随署令见识过……后来得汪中尉赏识才进的内侍省。”
进入内侍省可不是像在三省六部调换那般简单,首先经历的一环就是要去势,若非遇到难以解决的困境,哪个男子心甘情愿受这一刀。
“原来是个会医的,不错。正巧本座近来在为皇后娘娘调制安神香,防伤着凤体,一直仔细斟酌用量,你可帮着来看看。”
“小人惶恐医术不精,难担大任。”
圣主道:“能得孙署令赏识,又被汪中尉看上的人还如此妄自菲薄,是瞧不上本座?”
赵河冷汗涔涔,只好答应下来,再不敢推脱。
“对了,天星草乃是大黎禁药,日后万不可再提了。”圣主捧着装满毒虫的紫金钵,笑语轻松。
赵河全身紧绷,赶忙应诺,等出了三清殿,望着远处的重檐叠廊,宫墙深深,赵河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师父说过的一句话:“世上药草本无好坏,用对了是药,用错了是毒罢了。”
他的师父和那味天星草都是碰巧撞上了“错了”,所以死了。
那他现在选的又真的是“对了”吗?
/
虽在授衣节,朝廷休假但国子监里依然书声朗朗,充斥着各种讨论辩论的声音,热闹如寻常。
李相筠打着哈欠从马车上下来,环视一圈,已经和数名学子对上了眼。
或好奇或恼恨或不屑,这些学子听过许多太子的荒唐事,很难对他生出什么好感,也担心他是来找人寻麻烦的。
不过李相筠今日到这里来,是找人但并非寻麻烦的,谁让姚相这个大忙人总是神龙不见尾,她有事相问,只能亲自来一趟。
“殿下,请随下官来。”国子监长吏听清他的来意,赶忙引路,生怕他多瞧一眼,就会惹是生非。
“太子殿下?”飞星的声音大老远传来,李相筠回头就看见裴承一行人渐行渐近。
“你们怎么在这?”
飞星快人快语:“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查案,可没有跟踪太子。”
“查案?”李相筠看向裴承。
他今日穿着齐整的紫色公服,仪表堂堂,但是李相筠脑子里却浮现了他这层皮下另一副模样。
沾着水珠,被热雾熨红的赤身.裸.体还有她那不合时宜流下来的鼻血。
那时候只空白一片的脑海里没有“解释”二字,所以错过辩解的最好的时机,还不知道在裴承的心里她的荒唐又添写了几笔。
李相筠下意识抬指往鼻下一蹭,但这个反应做出来的时候,她心底的怒火就旺上了一分。
“哦。”她飞快把头扭到一边,对身边等候的人道:“不打搅裴少保公事了,我们走。”
裴承这时候开口:“殿下是来找姚相公?”
上次他说过黄监丞和姚相公有关系,太子定还是在追查黄监丞的下落。
”怎么,姚相公也牵扯进裴少保的案子里?”李相筠语气不善。
“姚相公是帝师,是国土无双,高风峻节的文士,自是不可能牵扯到这小小命案里。”
听见“帝师”二字,李相筠胸口一阵窒闷,合情合理怀疑裴承专门叫住她就是为了奚落她这一下,因为姚相公自请卸任不再担任太子太傅。
“小小命案?”
李相筠才不信他说得轻巧,冷讽道:
“区区小事还需要堂堂大理寺卿亲自出马?”
“臣向来喜欢亲力亲为,就像殿下一样。”他的眼神往下,浅笑温和,十足地贴心:“殿下的伤好些了?”
那把匕首刃口很薄,裴承出手时又很干脆,所以伤口虽深但是口子很细,表面早愈合了,只是里面时不时还因为她的动作牵扯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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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李相筠还是笑,轻松道:“不劳裴少保关心,小伤而已。”
两道争执声从墙后传来,打破两人的对峙。
“我看你们才是鬼迷心窍,忠孝全不要了,还算是个人吗?”
“变革是必然的,我们都是蝼蚁,在天势面前全是螳臂当车!顺应天势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天势会叫你们泯灭人性,天势叫你们忘记廉耻,天势叫你们唯我独尊,什么狗屁天势!你们就是那歪魔邪教的走狗!”
“好啊,你敢说圣火教是歪魔邪教,走,咱们去圣人面前说道说道,当初若非圣人顺应天势,你我哪有今日,只怕还在田里埋头插秧,你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道感恩,虚伪小人!”
“你说谁是虚伪小人,我们读书启蒙,科举考试为的是天下黎民,为的是大黎的繁荣与昌盛,岂是你们口里的天势!”
李相筠眸光微压,大步跨进院门,先见到对着院门的廊下,身着便服的姚相公正与一名老者对坐在矮几两侧,院中几十来名国子监学子,泾渭分明地分列两边,只是少的那边只有区区四人。
“太子殿下,裴少保。”老者率先站起来,向两人施礼,“让两位见笑了。”
学子们纷纷把目光转到他们身上。
无论是质疑的还是憎恶的,李相筠从不畏惧,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姚相公起身拱手道:“殿下。”又对旁边的裴承作揖,“裴少保。”
裴承和与他们一一见礼。
“刚在外面就听见诸位的争论。”
李相筠转身迎着众学子的面,单刀直入,“有言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倘若诸位有能之士将来能进入朝廷,为圣人效力,同治大黎,必要知道有因就会有果,你们口里喊着天势使然,要你们抛弃礼法,枉顾尊卑推行共治,他日你们治理下民也会有人抗而不遵。无序则生乱,乱必兵结祸连。其心既野,国将不国!”
这一番话说下来,姚相公首先侧目。
一直以来他认为李相筠天资不足,行事狂妄不知收敛,却不知她心底一直把怀贤太子教的话好好记着。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当初他也是这样告诉怀贤太子,可他虽理解其含义却无法做到。
他心急,急于改变现状,而这些要了他的性命。
姚相公垂下眼睫,低头看着杯子里涟漪晃碎了他的愁绪与不甘。
李相筠的话落,一时四下无声。
她继续道:“孤竟是不知,国子监如今教得竟都是这些。”
旁边的国子监卢祭酒连忙道:“下官惶恐。”
下边有学子大胆站出来,“太子殿下,如今大黎国力昌盛,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我等学子只是理念不同,互相切磋,难不成殿下以为一部儒典就能千秋万代,再不肯思进取?”
旁边不断有附和声响起。
“思进取不是坏事,但孤看你们不是好人。”李相筠冷笑。
她为什么一定要在殿试上拥有话语权,就是为的阻挠这一批学子进入朝廷。
她厌恶圣火教,因为它一句话,她这一生都在泥淖之中,挣扎不出。
更恨那不知道从何来的火,让太子皇兄十年的努力付之一旦。
“即便是太子,也断没有这样侮辱人!”
学子们群情激奋,邓谦和几名执金卫手压着刀,形成人墙,挡在太子之前。
“对储君无礼者杖十下羁十日,谁敢上前!”
谁知邓谦这一声呵斥,学子们反而更加愤怒甚至疯狂,手里拿的书或者袋子,要不干脆脱了鞋往上面丢。
“储君无德!”
“太子狂妄!”
“废储君!废储君!我们要上书废储君!”
这便是他们口里的自由,是可以对皇族、世族的大胆出击。
要搁在十几年前,这样离经叛道的人早被唾沫淹死,但现在,他们以此为荣。
李相筠将视线瞟向裴承,裴承面上还挂着浅笑,无动于衷。
刚好面前一只臭鞋子突出重围,她想没想,截住就往裴承的脸上一丢,成功看见他嫌恶地变了脸色,她顿时在这场闹剧里大笑起来。
好像这是件好玩的事。
只是好玩?
裴承蹙了蹙眉头。
这太子巴巴地爬到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人唾骂,让别人指着他鼻子说荒唐,让帝师看不过眼请辞,让世人看他的笑话和热闹?
这时,太子犹嫌混乱不够,在里面恶劣地添油加醋:“有孤在一日,尔等一个也别想爬上来!”
这下学子们都气疯了,引章据典地骂他。
还有人跳起来指他鼻子道:“你不如怀贤太子远矣!”
裴承目光扫去小太子脸上。
秋阳温和,日光发白,黄叶都已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屋檐下的阴影盖过李相筠半张脸。
那脸上惊讶、茫然,但还有一些怪诞的——欣喜。
就好像这些辱骂是对他无上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