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挑破
    深秋仲夜,空气泛起淡淡的白雾,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湿华姝的袅袅衣裙,寒意阵阵。

    她深吸一口气:“二伯母发给我的月银与众姊妹一样多,完全够日常开销。”只是这次特殊情况,不够偿还血燕和山中人情债罢了。

    “出诊也是想救人性命。本以为她一介孤苦女子……终是我考虑不周,华姝甘愿受罚。只求您别告知祖母,我日后再不会去了。”

    “这话说得不实诚。”

    霍霆加重语气,一语挑破:“那花魁业已交代,是你主动找上她的。”

    华姝喉头干涩,愈加支吾:“我……”

    “这木屋何时变作兵器库了?”

    “快走快走!千万别被王爷发现咱常来此处幽会。”

    不远处的药田,忽传来两道窃窃私语。应是府中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闻声,月桂居门口的两人,都神色微变。

    晚风吹来,桂花阵阵飘香。本就暧昧的氛围,再添尴尬。

    小木屋,孤男寡女,亲密,偷情。

    怎么听怎么都像……

    华姝头顶越埋越低,心虚又羞怯,试探着抽回手指。

    这等轻微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霍霆的眼。

    他垂眸看去,意外撞见那伸长的纤细雪颈,染满红晕,从耳边一路蔓延而下。

    似暗夜里一朵盛放的蔷薇,惹猛虎想倾身细嗅。

    霍霆克制地挪开眼,遂了她愿,松开手,顺势给远处的长缨一个手势,绕道去药田瞧瞧。

    华姝如蒙大赦,起身拉开一步距离。

    那指尖染着他的体温,仍是烫得厉害,余有微颤,她顺势搓了搓泛凉的手臂,以作掩饰。

    霍霆都瞧在眼里,叹了口气:“华姝,你无需这般怕我。”

    “今日过问此事,本意也不为责罚。但你一再回避,让我不得不忧心你处境艰险。”

    “实在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反正萧成会加倍盯紧,但这话霍霆不会告知她,仅着重叮嘱:“只一点,不准伤到自己。”

    闻言,华姝哑然一怔。

    朦胧月色里,男人泰然而坐,一袭滚边刺绣的玄衣,无风自动。

    他眉眼英俊硬朗,自带凌厉。但此刻面对她,华姝看得出,他在尽可能表现得平易柔和。

    她不由赧颜于他的包容胸襟,感动于他的深沉关切。

    华姝郑重福身,细语软柔:“王爷的海涵与厚助,华姝铭记于心。事情没您想得那般复杂,我日后也再不会去,不会让祖母……和您惦记。”

    “如此甚好。”

    霍霆瞧着她,脸色渐缓:“否则再是遇险,我就真要向你祖母告状了。”

    话音未落,自己先行失笑。

    想他纵横沙场多年,审讯战俘无数,如今竟撬不开她一个小丫头的嘴,还得向老母亲告状,说出去估计得被那帮兄弟笑上好几年。

    见霍霆笑了,且理直气壮地威胁她还要告状,华姝亦是忍俊不禁。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位赤诚宽厚的长辈。若非山中事,她定会忍不住像小时候一般黏着他。

    “行了,回吧。”霍霆看眼渐深的夜色,“往后日渐天凉,若再是贪晚的话,记得加件外裳。”

    默了默,他再度递上银票,“这钱先拿着,权当我提前予你的诊金。”

    瞧着那沓银票,华姝迟疑一瞬。

    许是男人太过包容随和,给予她莫名心安。又或他一再过度关照,让她受之有愧,不宜再退缩至明日。

    华姝心中挣扎几番,决意即刻直面此事:“王爷,我可以说明筹钱的缘由。您能答应我,不生气吗?”

    “那要看是因为什么。”

    霍霆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待人接物早有一套成熟的底线:“伤天害理、作奸犯科之事绝不准许。”

    “即便你现在后悔,不肯坦言了,日后被我知晓亦不准许。”

    “不过,”他话锋一转,凤眸清明瞧着她,“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更担心你受人蒙骗。”

    “不会伤天害理,也不是作奸犯科,您就不会生气,对吧?”

    华姝试探的触角,又往前伸出一点点。

    霍霆难得见她眸中不止惧色,还有一丝灵动的狡黠,似是激发出她幼年时的欢脱性情。

    他微挑眉,“且说说看。”

    “您稍等。”

    华姝先是走开几步,悄声交代半夏回月桂居拿银钱,而后折返回霍霆跟前。

    长缨去药田尚未回来,这会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坦言说出积压多日的心事:“我去赚诊金,是为了还清您的诸多恩情。”

    秋风乍起,寒夜更深。

    霍霆握着银票的手掌,骤然收紧。

    定定凝着她,静候下文。

    可他气场太过强大,凤眸的微变,已让华姝倍感压力。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她轻声软语道:“承蒙王爷多番相救,华姝不胜感激。若能为您清除余毒,我亦万死不辞。”

    “至于山中之事……”

    华姝拢了拢鬓边碎发,试图掩饰掉羞耻泛红的脸颊,“皆由我而起,亦该我独担。华姝敬仰王爷责任心厚重,也深知您肩负天下大事,故而,还请您日后不必再费心关照,不值当的。”

    她话音落下,许久未等到答复。

    空气亦是冷寂许久,薄雾渐浓,从四周压迫而来。

    却抵不过霍霆周身的沉郁威压。

    华姝埋低头,不敢去瞧他脸色,却见那几张银票已被攥得严重变形。

    而另一只大掌也攥紧轮椅扶手,青筋根根凸起。

    时至此时,他仍在极力克制,没有冲她发火,华姝心中百感交集:“王爷,您……”

    “华姝。”

    霍霆沉声打断她:“我可以给你足够时间想清楚,你不用着急答复此事。”

    “天色不早了,回吧。”他先行调动轮椅,有意就此结束这段对话。

    但华姝没动。

    她搓了搓僵硬的指尖,唇瓣孱颤:“不必再想了,这是我近一个月审慎思考的结果。”

    霍霆动作一顿。

    停下轮椅,然后站了起来。

    高大魁岸的身影,刹那投下一道沉密的阴影,将华姝严实笼罩其中。

    她心跳漏了一拍,仰头看去,男人居高临下谛视着她,凤眸寒沉如渊。

    华姝心跳更快,下意识步步退避。

    但这一次,霍霆没再宽让,而是大步逼近。

    且他一步,顶她三步,让华姝脚步凌乱,局促不安。

    她惊惶看着眼前之人,这一刻,他不再是宽和四叔,而是那个气势如狼的冷峻山匪,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那些拼命忘却的昔日恐惧,在这一刻,悉数从潮水般袭来,令华姝心脏狂跳,濒临窒息。

    “理由呢?”霍霆边走边问。

    “因为我年长你太多?”

    “因为我眉骨有疤,长得很凶?”

    “不是的!”华姝极力摇头,极力解释:“王爷海纳百川,心怀天下,是大昭百姓的神明,亦是华姝心中的英雄。”

    说话间,两人已退至清枫斋的木门前,霍霆顿住脚步。

    刚想出声提醒,但华姝一时不察,后背已经撞了上去。

    机密信件都锁在书房,清枫斋的院门没有上锁的必要,因为府中无人胆敢不请自来。

    而华姝,显然又是例外。

    她轻轻一撞,两扇门板“吱呀”而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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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栽去——

    “啊!”

    她低呼一声,等回过神时,人已陷入霍霆的怀里。

    他一手稳稳扣住她腰肢,一手垫在她后脑与门板间,院门刚刚已被他用脚从里边踢严实。

    空气再度安静。

    狭窄的阴暗空间里,只剩两人紊乱的呼吸声,以及男人炽热逼人的气息,熟悉得可怕。

    华姝心惊肉跳,犹如被野狼叼住的囚困小兔,一动不敢动。

    原本在跌倒刹那,慌乱捏紧他衣襟的手指,也颤抖得松开,虚扶于半空。

    “既是不反感,为何拒我?”

    “有更喜欢的人了?”

    “霍玄。”

    头顶再度响起一连追问,最后一句,用的肯定语气。

    华姝呼吸微滞。

    怎么会突然提及表兄?

    她仰头看去,想一探究竟,却意外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瞳孔隐有她读不懂的晦涩。

    而华姝的短暂沉默,落入霍霆眼中,即为默认。

    默认她不惜冒险去赚诊金,是为摆脱他,早点与霍玄共乘一车,出双入对。

    他们青梅竹马,年龄相仿,有说不完的共同话语。

    “也好,他确实比我更合适。”他缓声道:“我会出面替你指了这门亲事。”

    男人似平和下来,但扣在华姝腰肢上的炙热大掌却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压迫更甚。

    烫得她心尖发颤。

    顾不得弄清他如何知晓霍玄的事,忙出言阻拦:“我对表兄仅是兄妹之情,还请王爷打消这份心思。”

    即便来日真会嫁人,定也趁霍霆离京不在,避着,瞒着。哪好意思请他出面指婚?

    “你若为顾及我颜面,倒也不用……”

    “我没有!”

    华姝加重语气,每个字都带有坚决的重量。

    霍霆被打断的后半句话,似也字如千斤,难再多言。

    他望着她,眸色深沉。

    秋风再起,红枫叶自墙头飘零而落,有一瞬遮蔽门边的灯笼黄光,恍了眼。

    叫人一度看不清自己的心,有几分试探,几分成全,又有几分释然。

    但从华姝的视角,能感觉霍霆周身的寒意在减淡。

    然后他俯下身靠过来,视线与她平齐。

    近得能让她隐隐看见花容失色的自己,和映入他凤眼的灯笼光晕,又好似重燃起的一簇火苗。

    “那就只剩世人非议了。”他轻揉她头,“你尽可放宽心,我来解决……”

    “姑娘!”

    “姑娘你在哪?”

    这时,门外传来频频的呼唤声,是半夏拿着银票出来了。

    但夜半三更,事关秘辛,她又不能高声大喊,语气越发焦急。

    华姝也跟着一同焦急:“王爷美意,华姝心领了。是我跨不过心中那道坎,与旁人无关。”

    她试着挣扎了下,但根本以卵击石,动弹不得一点。

    反被男人灼灼目光,烫被目光闪躲,长睫低垂。

    可霍霆不准。

    原本扣在她腰间那只粗粝大掌,改为捧起她脸颊,四目相对。

    “我还是那句话,你慢慢消解心绪,此事容后再议。”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决绝之语。

    兜兜转转,谈话绕回最初的原点。华姝所有的竭力劝说,皆变作徒劳。

    这一刻,本就身处绝路的她,心境亦陷入绝路。

    只剩最后的颤声哀求:“王爷,我恳求您放手吧。”

    她咬紧唇瓣,却还是漏掉一丝轻微的啜泣声,似秋夜里迷失希望的小兽在呜咽。

    紧接着,一颗热泪,顺着她泛红的眼角无力滑下。

    坠落在脸畔的粗粝大手上,溅起一滴看似微不足道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