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刘莉瘫痪十年,有八年的糖尿病史。

    她那肥胖的不可思议,又美丽的不可思议的身体最终没有逃过糖尿病最为常见的并发症——糖尿病足。病痛在她瘫痪的身体上展露了狰狞的面目。

    仅仅七天而已。

    她自述是那天的菜汤也烫到了她的脚,对于一个行动能力有限的瘫痪病人来说,有点匪夷所思。她长期瘫痪卧床,根本无法感觉到烫伤,而且偏偏是糖尿病人最为危险的下肢——于是在丈夫与护工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病程迅速发展。

    她的脚烂掉了,青色的腐肉一直蔓延到小腿下方。

    一开始没到截肢那一步,只是无休止的换药,拆药,腐肉剔掉又长,感染不尽,长了又烂。

    这时还要庆幸刘莉没有知觉。

    她再一次躺到医院拼凑起来的特护病床上,右脚吊高,方便换药,肚子上的肥肉阻挡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到右脚的腐坏,还有换药时恶心可怖的场景。

    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有卢明对此一无所知。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在刘莉身边,握紧她的手。

    ……可能握的有点太紧了。

    “疼。”刘莉偏着头,撒娇一样冲他道。

    卢明一时忘了刘莉的身体状况,转头冲换药护士,有点急躁地道:“麻烦轻一点。”

    刘莉温温柔柔地笑:“我是说我的手。”

    卢明后知后觉,忙松开一点,换药医生一脸莫名,用镊子撕去陈旧腐坏的表皮,接着用团成团的纱布在大脚趾暴露的空洞里毫不留情地掏摸着。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卢明匆匆走出病房,我则接替他守在刘莉的床前。

    他没忍住到洗手间,半路就吐了出来。走廊里男人呕吐的声音在病房里听得清清楚楚。

    “很恶心吗?”刘莉漠然地问我。

    我说:“还好。”

    “你能帮我去给医生说说吗?”

    “什么?”

    她清晰无比的吐出几个字:“我要截肢。”

    我沉默半响,道:“医生没有建议,说明还没到那一步。小莉,你的脚是可以保住的。”

    “保住一只烂脚有什么用?”她自嘲一笑,“我还能指望它下地走路吗?”

    我不说话,她气馁地吐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我不能让卢明看到我就恶心。”

    我不接话,答应了一声,不过去把医生叫来,让她自己说去。

    真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卢明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卢明在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刘莉已经跟医生确认,随后再次陷入昏睡。

    我带着手术同意书,在走廊里找到了在长椅上发呆的卢明。

    “这是什么?”

    “刘莉的手术同意书。”

    “什么手术?”

    “截肢。”

    “截肢?!”他重复一遍,“怎么会?”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我一个晃眼,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他在笑。

    “这是刘莉的意思。”我说。

    他颤抖地握着笔,笔尖滑过纸张,留下他的名字。

    刘莉住院期间,我们暂停了偷/情。

    卢明对刘莉无微不至,眼里几乎看不到我。

    刘莉享受着失而复得的宠爱,后来看来,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虽然代价太过沉重。

    糖尿病人下肢的任何一点小伤口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前几天,刘莉还别有用心地向我炫耀,卢明给她剪脚趾甲,意思是他连那种事都愿意帮她做。

    我偷偷藏起了刘莉来医院时脚上穿的那双袜子。

    我不怕恶心,翻到袜子的内层,在一片脏污中看到了脚尖的一点血迹。

    刘莉突发的糖足一定有护理不周的原因,但是没人去在意其中细节。

    到了这个时候,是被不小心烫伤,还是剪指甲时的伤口引发了最初的病灶,又有什么关系呢?

    手术排在晚上八点。我在手术室外陪着卢明。

    他合起双掌,闭着眼睛,像在祈祷一样。

    我头一次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了好奇心。我选择观察,而不是在此时开口。

    这样无言地过去了一个小时,直到他燃起倾诉的渴望,我的行动证明我会是一个好听众。

    “我想起了我和刘莉刚结婚那时候。”他的声音低低的。

    “我岳父母对我不太满意,但刘莉执意要嫁给我。我们的婚礼在市里最大的酒楼举行,排场特别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风云人物,才能娶到刘莉那样的老婆……其实那次是我第一次穿西装。”

    “她出场的时候,简直太美了,像天仙下凡,像电影明星,像玩偶娃娃……反正不像真的。”

    等我后来翻阅相册,才不得不承认当时他不是在夸大其词。

    而当时的我只是认真听着。卢明打开了话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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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简直像入了迷似的。

    他自言自语一样:“我还记得我们的新婚之夜……当时我喝了一点酒,走进卧室,她早就等着我。”

    “古时候新娘子洞房花烛,不是要蒙个盖头什么的吗?她那个鬼灵精,非要反其道行之——用被子给自己裹起来,唯独把脸露出给人看。她还没有卸妆,那张脸啊……白生生的,睫毛又黑又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就像我们还小的时候凑在一起玩家家酒,她对着我撒娇,说她没有手,也没有脚,要我抱……”

    卢明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就觉得可爱,怎么能这么可爱?像……套娃一样。”

    我突然一个激灵。

    卢明也如梦方醒,干干笑了两声。

    “手术还有多久?”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有三个小时左右。”

    “哦……”

    一阵尴尬的沉默来袭。

    卢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晓燕,这段时间,你还好吧?”

    正好是个机会,我不接他的话头,郑重道:“卢明,我有话跟你说。”

    “——我怀孕了。”

    *

    刘莉的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在术后受到了严密的监护,对于她这样超重的病人,麻醉一直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她没有醒,靠着呼吸机维持着生命。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过来检查一次,摇摇头又离开了。

    我想过,她会不会永远醒不过来。好在,第二天有惊无险,她睁开了眼睛。

    她右膝以下被截断了,只留了可怜的一小节残肢,像是一截爬虫,看起来不伦不类,减损了她身体的美丽。

    卢明对她的态度慢慢产生了变化。不再如之前一样温和而耐心。

    ——我也不清楚是否跟我告诉他的那件事有关。

    可怜的是,她更加依赖他。

    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都在医院里度过,再也没有回到家。

    我尽心尽力地护理她,决定从卢明身上收心——直到她死亡之前。

    刘莉第一次手术的那个晚上,我告知卢明怀孕的消息,他说他要想一想。

    在刘莉第二次被推进手术室的又一天晚上,我得到了他的回答。

    “——我们结婚吧。”

    我感觉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手术室灯亮不到三十分钟,麻醉医生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宣布了刘莉死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