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馆人太多,沈最觉得有些闷,没忍住把口罩拉了下来。
排队的小姑娘没忍住发出惊呼,快门咔嚓声夹杂着小声感叹:“沈最怎么还是那么好看啊?”
沈最捏着口罩的手忽然不知道往哪放,不禁耳烫。
这两年亚文化兴起,除却很多传统的工作外,游戏、动漫、广播剧沈最野没少配。应运而生的,就有线下漫展的签名见面会。
他身体不大好,外地的漫展很少参加,本地的也就参加过那么几次。每次出席这种活动,听见粉丝夸他长得好看,沈最有一种当街跳草裙舞的尴尬感。
先不说一配音的讲究什么外貌,就单说他现在这张脸,已经白得化妆师都建议要不反过来上深一个色号的粉底吧,这样看起来好歹有点气色。
就这么一张脸,沈最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好看?
哪里值得这群粉底远道而来,又哪里值得边渡能捧着亲吻一遍又一遍?
想到边渡,沈最握着笔的手猝然收拢成拳。
胸腔跟着毫无缘由地颤了一下,钝痛像涟漪一般朝着身体四肢散开,先前还觉得热的沈最霎时沁出一身的冷汗。
这一秒钟,沈最一点没听清面前的粉丝说了什么。直到小姑娘再一次把礼物推向给沈最,沈最才回过神来。
他忙不迭重新把口罩扣在脸上,然后把礼物还给女孩:“礼物就不收了,谢谢你喜欢我录的东西。”
小姑娘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沈最的见面会,比先前那几个第一次来的要自来熟很多。眨了眨眼,也没再固执,只是反手又把怀里的鲜花递给沈最:“其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两盒我去香港玩带回来的润喉糖。”
她笑笑,带着一点揶揄:“过年的时候就去的了,想着碰碰运气,万一你今年开见面会呢?”
沈最在明信片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不好意思地耸耸肩,他确实有快一年的时间没参加这些活动了。去年暑假的时候他甚至推了两个工作,将近四十天的时间都耗在了意大利。
“以后……”沈最咀嚼着说辞,声音有些慢:“这阵子如果有机会,会多参加这样的活动。”
那小姑娘摆了摆手,不大在意,反过来安慰沈最:“知道你工作忙,所以能偶尔见一面就已经很好了。”
她收起明信片,不忘补一句:“不过多多产出吧,每晚就指着你的声音睡觉呢。”
离得近的其他粉丝跟着笑了起来,沈最被气氛感染,也跟着笑着点头。
一开始做这份工作完全就是因为小时候觉得能给动画片儿配音的那些人好厉害,对着五官都不甚清晰的白模、草图就能演绎出那么丰富的情绪对白,所以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工作的时间久了,这份支撑他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热情里就多了点东西。
具体多了什么,沈最也说不出来,但每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喜欢,比如现在,他就觉得特有成就感。
这份成就感可以抵消每一个不停返音,一直录到后半夜的疲惫。
先前不敢说未来还能见很多次面,但现在沈最是真的很想说这句话。
尽管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颗已经到极限的心脏会将他限制于病榻,但起码现在,沈最觉得只要还没到那天,他都想再多配一点。
签名结束后整个行程还不算完,一会还会有一个小活动才能下班。罗宇买了水来,让边渡先休息着,等到他和蒋玉川再出去也行。
心里再高兴也难抵身体的倦乏,沈最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怕一会水肿更厉害,他这会根本不敢大口喝水,咽进喉咙里的那一点湿润,润嗓都不够。
这是广播剧平台组织的CV见面会,想当然的都是根据已经播放或者是即将播放的大热广播剧来策划的活动。
沈最这场是和蒋玉川一同上台,为的就是马上就要上架的那部广播剧。根据策划书上的内容来看,一会除了一段片段再现外,就是几句早已经安排好的问答。
现场对戏没问题,回答问题也不在话下。沈最觉得难受的是这二十多分钟得一直站着。
为了躲边渡,这是沈最第一次答应参加省外的活动。
他现在的情况坐不了飞机,大抵不幸运的人干啥都点背儿。一直没答应的商务活动,临时才答应别说高铁票,连动车的商务座都订不到。在狭窄的座位上坐几个小时,临时换了床他又睡不好,今早起床来赶场的时候双脚就已经略微浮肿。
一下午高强度工作,一会还得站半个点儿。
看着自己已经隐约高起来的脚背,沈最在慎重考虑如果现在就打电话给救护车,让救护车在场馆后面等着会不会太过大张旗鼓。
事实证明他没有大张旗鼓,活动结束回酒店的路上,沈最突发晕厥昏了过去。
心脏衰竭导致的晕厥不同于外伤、脑损的完全无意识昏厥。他能较为清晰地听见罗宇这一路的大呼小叫,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抬到了推床上,被扣上氧气罩。甚至在四肢失去力气的那一瞬间,沈最都很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抱不住手里那束鲜花。他想要俯身去捡,下一秒就直愣愣地栽到了地上。
但窒息感带来的憋闷又让他整个过程都浑浑噩噩,身体除了绵软、无尽的疼外什么都感受不到。
甚至因为要缓解他呼吸困难这个大麻烦要帮他插管这件事,他都很难做出抵抗和挣扎,就任由医护人员撬开他的嘴巴。
再度醒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还没睁开眼睛,沈最就听罗宇在病房里压低了声音谈事的讲话声。
大概是那边催得急,罗宇讲不通,非常不耐烦回怼:“那我能怎么办!?我把他弄醒吗?”
沈最敏感地捕捉到关于自己的信息,想要开口说话,立马被呛不轻咳了起来。
罗宇立马扔着电话跑过来,几年前的回忆铺卷过来,罗宇熟稔又笨拙地把床调高,抽了好多纸垫在手里接在沈最嘴边,“别忍着,要是想吐就吐出来。”
压抑不住的咳嗽越咳越烈,沈最终究没忍住,呕出来一团一团粉色的泡沫。
等咳喘停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重新捂着胸口瘫靠回床上。
医生进来检查,仔细询问后得出结论:异地治疗局限颇多,只能等沈最体征暂时平稳下来后立马转回当地接受治疗。
离开前医生千万嘱咐,一定不要再激动,沈最现在一点刺激和劳累都不要有。
医生走后,沈最碰了碰罗宇。就算戴着氧气管,他讲话也还是吃力:“你和谁……和谁说话呢?”
他每说一句话,肩膀都要高高耸起,又一抖一抖地往下垂,“找我的?”
“祖宗,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罗宇按动呼叫铃,把掉下去的被子往上拉,替沈最掖好。
他看着沈最,看着这个与自己相结识超过十五年的至交好友,镜片后的眼眶兀地变红,想问的问题太多,最后问出口的只有一句:“为什么不和我说?”
沈最偏过头,戴着氧气管,他讲话不太清晰:“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们不是认识十五天,是认识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他们考同一个传媒大学,住一间宿舍。
对配音最有热情的时候,他们两个省钱省到只用一个人的生活费,把另一份生活费攒下来去买一个好点的设备。被拖欠工资的时候,也是两个人一起离开的大工作室,出来开创属于他们两个的天地。
结婚的时候伴郎是沈最,而决定沈最生死的手术同意书上又是罗宇签的字。
有些事情早该想到,怎么会迟钝到非要沈最开口?
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痕迹衔接起来,罗宇哑然,“你说你不去找……找他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查出来复发了?”
被发现的难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沈最又开始不舒服,胸腔闷得快要裂开。
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最电话铃骤然响起,炸得他心脏的闷痛变得尖锐,几乎算是炸开来。
是一串从没见过的电话号,想起刚才有人通过罗宇找自己,沈最忍着疼接起电话。
“是沈最吗?”就算中文说得再好,在某些字节上的发音,外国人还是不行,听起来格外明显。
沈最疼得难受,闷哼和监护器比回答更快传进手机话筒里。
那边默住,隔了一会才说:“如果此刻你已经性命无虞的话,能请你转院回来吗?”
即便理性知道要避开关于某人的一切,但感性上只要关于那个人的,沈最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他问:“边渡怎么了?”
安德烈一点不意外沈最会猜到是他,相反,他很庆幸沈最如此聪明,他可以省去很多没用的废话,只需要言简意赅道:“他不好,他很需要你。”
电话不记得是谁先挂断的,罗宇只看见下一秒边渡像疯了一样拔掉身上的一串管子,一点不在意手背即刻冒出来的鲜血,不管不顾地往床下蹦。
然后一点没意外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罗宇有些急,扑过去一边扶起沈最一边骂道:“你疯了是不是?他还能比你自己的命重要?”
他想把沈最抱回床上,却被沈最往外推了一把。那么大的动静肯定有医护人员要进来看是什么情况,小护士见病得那么重的病人倒在地上,吓得差点没叫起来。可沈最却像看到救星一样,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护士,上气不接下气道:“轮……轮椅……快,我要转院……我要回家。”
罗宇红着眼按住沈最,嗓音起码拔高三个度:“沈最!”
“是!他就是比我重要!”沈最看着罗宇,脸白得不像话:“我的那点龌龊的心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没我重要的话我为什么不把钱拿去治病而是送他出去?他没我重要的话我又为什么不敢告诉他这些事?”
过呼吸在讲话的时候总是格外明显,沈最一手抓着护士,一手捂着胸口。嘴唇俨然因为憋闷而变得乌青,再激动一点,难说今天又要被推去抢救一次。
很显然,沈最也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他声音放轻很多,语气里带着一点恳求对满脸骇然的罗宇说:“帮我转院吧……不管……不管回去我到底有什么下场,我都认了,成吗?”
深夜,沈最在漆黑的楼梯夹角重新捡回一只小狗。
毛纺厂职工小区面临拆迁,很多住户都已经搬离,只剩伶仃几家钉子户。物业不管,楼道灯早已经不会亮。沈最摸黑钻了进去,几乎算是跪着凑到边渡面前。
俯身时心脏会更难受,沈最动作很慢,伸手都觉得累。
他摸到掉毛的绒毯,拍了拍:“小边……”
“小边……是你对不对?”
赶回市里的时候沈最才知道安德烈也找不到边渡在哪里,沈最的房子,边渡的工作室还有他那间高级公寓里都没边渡的身影。
沈最咳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在往外不停地咳沫子,捂着胸口吸氧的时候脑海里电光火石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往里挪了点,轻轻抱住绒毯下冰凉的身体。
“小边,别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绒毯下边渡一脸麻木,眼神都忘了聚焦。
抱住他的人身上的味道他不喜欢,那天把妈妈装进袋子里的人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他们带走了妈妈。
这里太黑了,他又看到那些不断涌出来的暗色血液。
拉扯间沈最刚消停没多久的心脏又开始作妖,疼得他倒抽凉气。
边渡顿了下,他好像听到了沈最的声音。
但怎么可能呢?今天是8月22日,明天天一亮。沈最就会把他送上飞机。
妈妈不要小边了,沈最也不要小边了。
孩子忽然安静下来,沈最顺势蹲下,怕他又闹腾,沈最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捂着肚子,虚虚求道:“咱不跑成吗?明天医生看完要是没事了咱就回去了。”
“小边,你把毯子掀开看看我好吗?”走廊的穿堂风一吹,呛进沈最气管里,他又开始咳嗽。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沈最皱着眉低下头闭了闭眼将难受忍下去后继续道:“咳咳……小边……我不舒服,你像以前那样,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说着,沈最的咳嗽声愈发剧烈,几乎整个人都倒在边渡的身上。
这一瞬间,边渡是安静的,那一声绵长的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隔着用鼻尖凑近他的脖颈深深嗅了一口。
正要说什么,他又开始不安分,气刚喘匀就挣脱开沈最的怀抱。
很意外的是他竟然把沈最拉了起来,生拉硬拽地把沈最往病房里拽。
像是终于活过来,也像是本能反应,边渡一直垂着的手抬了起来,拥住沈最。
他掀开毯子,沈最潮湿的眼底终于撞进来一双漆黑的眼。
“你又要把我扔掉了吗?”边渡嗓子沙哑异常,像一副破摞。
说着,他把沈最抱得更紧,“别扔下我,别和别人共度一生。”
沈最下巴搭在边渡肩上,冷汗全蹭边渡的鬓边。
嘴里有咽不完的泡沫,沈最不停地往下吞咽,一直到咽干净他才开口:“我没有要和谁……和谁共度一生。”
“我听到了。”边渡扶正沈最,直视着他眼睛:“你在很多很多人面前,和那个人说,要和他共度一生。”
前几天那个活动,现场剧情重演有这么一段。沈最觉得自己完全没发挥好,压根没放在心上。
哪知道这都能被边渡看到?还造成那么大误会。
漆黑的楼道里,边渡满脸的绝望:“沈最,这就是你想把我丢掉的原因对吗?”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一起,我问你,我可以爱你吗。你不说话,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又要把我丢掉了。所以第二天才会消失不见?为什么你们每次把我丢掉的时候,都不讲一个字?妈妈这样,你也这样。你们都说爱我,都说不会离开我,可是你们都把我丢掉了。”
医生说不可以激动,沈最长长抽气,忍着难受哑声道:“对不起……小边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当时我确实太不成熟,太不理智了……那天早晨……”
那天早晨沈最是被憋醒的,心衰复发后的每一个清晨他都很难受。早前那些年每次难受他就会发脾气,弄得边渡一脸无措。这次他不想这样,这才早早离开了卧室。
边渡像小时候那样,勾勾沈最手指,带着他的指腹摸到自己的手臂:“你那天晚上看清楚我手臂上的纹身了吗?”
那晚肌肤相贴,就算夜灯再怎么昏暗,但沈最还是看清了。
边渡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纹身压根不是打眼看过去的缥缈花纹,那些杂乱的线条里纹着密密麻麻的最字。
就是这样才觉得窒息,才觉得心脏生疼。
这两天躺在病床上浑浑噩噩,沈最不是没有醒过来,他也曾短暂地清醒过。但每次醒过来,眼前浮现的就是那几条杂乱的纹身线条。
纹身痛不痛沈最不知道,但总不过就是尖锐的皮肤刺破皮肤,这种体验他再熟悉不过,是很疼的。
那短时间里被尖锐的针头反复刺破皮肤该有多疼呢?
每当这个时候,柜子上放着的监测机器就会发出警报。
好像这几年里边渡纹身时感受到的痛全都在这几秒里加倍地返还到沈最的心尖上。
不光是那会,现在也一样。沈最疼得脸都白了,翻着青色的指尖颤抖着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触摸到边渡的胳膊。
隔着衣服,沈最根本看不见那些纹身盘踞在哪里,却觉得边渡整个手臂的皮肤都在往外冒着密密的血珠。
像触电般缩回指尖,沈最嘴唇翕动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呢?得多疼啊,纹那么多纹身……”
“因为是你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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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吗?”边渡抱住摇摇欲坠的沈最,将他扶好站直,“你知道我原本有更快更直接来面对我很难受的时候的。是你说的,不可以这么做的。你忘了你抱着我,一遍遍和我重申让我不要用那个办法了吗?”
他笑了下,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地继续对沈最说:“可是沈最,我真的很难受,你扭头就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我难受的时候要怎么办。”
回忆里有一句话 被沈最下意识遗忘,现在边渡反复说自己难受沈最又不得不把那句话从记忆之海里拎出来细细嚼一遍。
已经顾不上难受,沈最抓住边渡的手腕,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着急:“……什么意思?”
边渡的眼神反复平静了下来,几轮静默的呼吸间,沈最的着急已经影响到了呼吸,他嘴唇变成了淡紫色,“你说啊,你在国外那几年到底怎么了?”
沈最诚恳看向边渡:“小边,是我不对,是我考虑得不成熟,我向你认错好不好?你哪里难受呢?你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你还年轻,你身体不能有问题的。”
边渡定定看向沈最:“我没怎么,我就是,总能看到你。”
沈最骇然松开手,周身沉重到甚至无法顺畅地从肺腔里抽一口气出来。
他不敢打断边渡,觉得自己喘粗气都是一种无礼的打扰,只能轻轻张着嘴慢慢往外吐。
“我那会每天都能看到你,你就在我前面,我每次求你等等我的时候、求你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你都会消失不见。哪里都是你,广场上能看到你,大马路上也能看到你,连我去河边取景都能在河对岸看到你。我想追到你想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可你每次都会消失。”
边渡说话一向没什么起伏,此刻也带上一点激动:“但不管我跑得再快,喊得多大声,你都会消失。”
慌张让沈最呼吸开始凌乱,胃部也开始捣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坠在里面一样,疼得他忍不住干呕。
他紧紧抓着边渡,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言语在此刻太过苍白,沈最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直到鼻腔被塞住,说话含糊不清也没停住。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边渡眼神飘忽了下,很快又看向沈最:“我只顾着往前追你,我生怕赶不上你,根本管不了别的。”
忽然他狡黠笑了下,看着沈最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样子,有一种快意感油然而生,“沈最你猜,我追上你了吗?”
沈最讲不出话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
边渡一哂,接过话来:“你知道不是吗?我压根追不上你,我怎么可能追得上一个幻象呢?我跑得那么快,唯一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车撞断一条腿。”
四肢发麻、视线不清混合着窒息憋闷感全都冒了出来,这种难受几乎是毁灭性的,胜过以往每一次发病,比一个月前那个雷雨天还要让他难受。
即便是这样,沈最也还是努力地做出反应,他先是仰起头去企图去看清边渡的脸,很快又捂着胸口俯下身去,颤抖着伸手去摸边渡笔直修长的腿。
沈最满脸都是泪水,还用几乎已经听不清的声音一遍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很多年前,还没回国前,安德烈曾经问过边渡,有朝一日看到沈最了要对沈最说什么?
边渡那会声音冷淡,只说了四个字:“实话实话。”
那会他能讲的话还没那么多,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让沈最知道,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看着哭到喘不过气来的沈最,边渡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算得上撑着,也算得上抱着,不过更像是紧紧抓着。
生怕沈最会跑一样,边渡双臂箍着沈最,任由沈最缩成一团蜷在自己的禁锢里。
边渡语气回复了平静,只剩眼眶透着一点红,他把沈最半抱起来,一点不讲究地让沈最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抬手用手背把沈最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沈最的眼泪掉下来一颗,他就耐心地擦一颗。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沈最,用最平静的声音去解释他很多年前无法开口的那段日子里做的那些疯狂举动:“妈妈不要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那会我每天都能看到幻觉。只要天一黑,我就看到很多很多血冒出来,妈妈倒在那些血里。它们热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妈妈在抱我,它们干了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会离开。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保持血是热的,哪怕这些血来自于我的身体里。”
夹杂着水汽的风一直往这个破旧的楼道里钻,将记忆深处那个躲在楼梯夹角里满身是伤的小男孩带回到沈最面前。
沈最的眼泪再一次掉了下来,眼泪打湿了边渡的衣襟。
但边渡仍旧平静,他温和地拍着沈最的后背,“但后面你来了,你把我带走,你抱着我牵着我,我再也看不见那些幻象了。我以为我好了,我能说话、能上学,我以为能就这么好好过一辈子。可你又不要我了,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了。是不是很熟悉?妈妈也这样,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她就走了。你以为我长大了,实际上我还和以前一样。”
沈最一直一直摇头,眼泪甚至掉到了石阶上,成了好几个小小的圈。
“不是……不是……小边……我不是……不是这么想的。”
边渡半跪在沈最面前,有些意外沈最现在的模样。
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愤怒和难过在沈最痛苦的眼泪里变得无足轻重,可边渡还是不甘心,他还是想问清楚,说明白。
他执拗地牵起沈最的手,仿佛还不够,他还捏住沈最下巴往上抬起来了点。
两个人目光交汇,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通红到快要滴出血的眼睛,“那天夜里,你总撒开我的手,让我不要这么牵着,说‘两个人牵着手怎么睡?’”
“我当时说‘不牵着不光睡不着,人都快要死了。’”
“你以为我在夸张。其实不是的。”边渡难得哽咽,“沈最,我真的死过好几次,这七年里除了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出过车祸外,我还掉进河里过,跑的太远迷路过。警局判定我不能开车,吊销了我的驾照。你现在还觉得我说话是在夸大其词吗?”
沈最又开始咳嗽,咳得很凶,几乎直不起腰来。他使劲儿摇头,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掉下去,一滴一滴连成延绵不绝的线,线又打在地上变成圈。
“现在想知道我为什么纹身吗?没错,还是因为你。你说我不可以伤害自己,所以我连让我发泄的办法都没有。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伤害自己,所以我只能找别的办法让自己捱过最难受的时候。七条纹身,每一条都是你离开我的那天纹的。”
忽然边渡松开沈最,缓了缓自己早已哽咽的声音。
他强硬地掰开沈最的手,两个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边渡用鼻尖蹭了蹭沈最的脸,抿着唇吻了上去。
即便沈最没张开嘴巴,他也尝到了远胜于上次的浓烈血腥味。
“沈最,这七年里我每一天都很想你。”松开怀抱,边渡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小心翼翼又满是期许地问沈最:“你呢?你有没有在某个脚凉没人给你捂着的时候想起过我?还是说你真的已经决定好要和别人共度一生了?”
沉默的这几秒如同痛苦又漫长的七年。
只是这七年里,从没有一次边渡能说这么多话,如同报复,又像发泄,到了最后连他都不知道讲这么多到底算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算,他只是太过想念,所以难免多言。
可一旦说出口,又不免想执拗地要一个答案。所以才这么执拗地一直看着沈最,看着他死死咬着嘴巴,祈求他下一秒唇线舒展,能点一下头说一句“我也想你。”
可当唇线舒展时,边渡还是没听到答案,他的胸膛感受到一片猝然袭来的温热。
那是从沈最嘴巴里吐出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