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疑星是被冰凉的夜风吹醒的。
睁开眼睛，周遭黑漆漆的，只有车前灯照亮了前方的一小段路。车窗是打开的，冷飕飕的带着水汽的风“呼呼”地灌进来。
对他来说这点温度还算不上冷——他可是小熊猫啊！更何况他怀里现在还抱着一个暖呼呼的热源。那只小熊猫也睡着了，正抱着尾巴环成一团，卧在他的膝盖上。
他揉了揉眼睛，调整了一下因为睡着而歪歪扭扭的姿势，坐端正之后再看窗外。天空已经不是刚出遂久市时的阴沉，一轮月牙高高地悬挂在上空，明灭不定的星辰清晰可见，洛疑星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星星了——在遂久市根本看不到嘛！
这里似乎是山路，极为高大繁盛的树木不断地在窗外倒退着消失，透过树干和树叶的缝隙可以依稀看到山下的景色。
“醒了？”前面传来段庭霜的声音。
“嗯……”洛疑星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某种意义上这算逃亡路吧？一起跑路的时候睡着了……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太大了，“还没到吗？”
“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段庭霜所说的那些志愿者所在的地方，说是会救助受伤的野生动物，等它们恢复后再放归野外。。
段庭霜提这个建议时，他下意识想拒绝，然而一来他没有其他选择，段庭霜要去滇池，他抱着小熊猫也没法跟着去，这里离家又太远，他总不能跑着回去吧？二来……他莫名想到了杜北枝。
虽然人类很不可靠，但眼下就勉强相信一下吧。唔，当时他跟段庭霜说了什么来着？
“杜北枝，还有你说的那些志愿者，为什么会那样做呢。”他看着逐渐被甩在身后的市区里喧闹的人群，如此千姿百态，“他们明明不是小熊猫，我和它们才是同族。可是他们却……”
“却愿意照顾与自己迥然相异的族类？”段庭霜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没什么波澜，“你觉得只有相同的族类才会产生感情么？另外……”
他顿了顿，似乎别有深意：“你真的认为，你和小熊猫，算同族吗？”
“……”洛疑星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逐渐离开市区，遮挡视线的高楼也越来越少，前方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极远处，那里的山峦笼罩在黑暗的影子里，若隐若现。
*
如段庭霜所说，过了一个小时多，道路旁的人类痕迹就慢慢多了起来，石头铺成的小路、农田、路牌……
凌晨一点钟，车停在了一个小村庄的路口。洛疑星看了眼导航，上面显示这里叫大竹坡，隶属哀牢市。
就在车灯闪烁几下、慢慢熄灭的时候，一片寂静的村落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快步跑了过来。段庭霜打开车门下了车。
“好久不见！”很爽朗的声音。
洛疑星也拉开车门，但没等他有更多动作，膝盖上的小熊猫就被惊醒了，大概是因为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它不安地发出尖尖的哨音。
“好久不见。你一直在这儿等……呃？你去哪儿？”段庭霜的声音有些错愕。
“等会儿再寒暄。你带来的小熊猫呢？我听见它的叫声了！”声音里带着兴奋，一个脑袋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进来，随即和洛疑星对上目光。
是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青年，黑色短发，眼睛很亮，在看到他膝盖上的小熊猫时更是闪闪发光：“你好！”
“……”洛疑星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熊猫，实在不确定对方是在跟他们俩中的哪一个打招呼，呆了几秒后遂抬起小熊猫的一只前爪，朝青年挥了挥，“你好。”
青年又笑起来，咧出一口小白牙：“你就是洛疑星吧？庭霜已经跟我说过了，我叫叶井梧，树叶的叶，水井的井，梧桐树的梧，是这里野生动物救护站的成员！我会帮忙安置这只小熊猫的！”
“不过今天已经太晚了，就……”他说着把脑袋缩回窗外，但动作太快撞在了窗沿，“咚”的一声，“嘶……就先休息吧，我带你们去宿舍，其他事情明天早上再说。”
尽管热情极高，叶井梧始终没有伸手摸摸或者抱走小熊猫。对于这种胆小敏感的生灵来说，骤然接触陌生人是一件相当不好的事。注意到这点的洛疑星难免对这个陌生青年产生了些许好感。
“我在想要不要把它暂时放到笼舍那边，现在还有空的……”抱着小熊猫下车时，叶井梧正摸着下巴和段庭霜交谈，眉毛皱在一起，“主要是我得跟其他人解释这只小熊猫是从哪儿来的，有点麻烦，你可能得明天早上把它带到林子里，然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发现……？”
“不能让它跟我一起住宿舍吗？”洛疑星问。
“呃？”叶井梧眨眨眼，“这个就有点……”
“洛疑星跟我一样，情况比较特殊。”段庭霜淡淡道。
“啊，这样。”叶井梧恍然，“如果你确定这样做对它没坏处的话，那我也没意见。走吧，宿舍楼就在那边。”
“等下，车上……”洛疑星没有多想两人话语中的“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落在车后座的纸箱上。
“还有什么吗？”
“……”洛疑星本想回答，但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直到现在他还很难将这件事说出口，好像不说出来的话就不用直面这种死亡似的。他看了眼段庭霜，发现对方朝他微微摇头。
“明早再告诉你。”段庭霜道，“先去宿舍吧。”
*
宿舍楼是一栋二层小楼，叶井梧打着手电筒带他们上到二楼，沿着走廊到快尽头的一扇门：“这些宿舍都是给救护站的工作人员准备的，因为没招满人，所以好几间都空着。我跟村里其他人借了铺盖，你们先将就一晚上吧。”
房间不大，两张窄窄的单人床，一个木制书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墙壁有斑驳的裂纹。
大概是注意到了洛疑星四处打量的目光，叶井梧抓了抓头发：“条件有点简陋哈……”
“能睡就行啦。”洛疑星倒完全不在意这个——他在家里睡的地方跟这个也差不多吧，就他跟师父两个活人（严格来说还有一个不是人）的破庙能比这儿好到哪儿去？
他把怀里的小熊猫放到一张床上，小家伙在被子上滚了一圈，警惕地爬起来踩着床单转悠，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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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床都巡视一圈后又扑到被子上，开始和被子搏斗。
“你要和它挤一张床吗？”叶井梧问，“挤不下吧。”
不等洛疑星回答，段庭霜先开口了：“他俩各睡一张床就行，我今晚不在这儿睡。”
叶井梧了然点头：“好吧，那就没问题了。”
“你要去哪儿睡？”洛疑星一脸问号。
“秘密。”段庭霜笑笑，“明早见。”
叶井梧跟在段庭霜身后离开宿舍，叮嘱完“我就在楼下，有事就找我”之后关上门，和段庭霜一起下楼梯、走出宿舍楼。
“你不去睡吗？”
“我送你去山里呗。”叶井梧翘起嘴角，“这种经历也很宝贵的好不好。”
“……随你。”
一直走得很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银发金瞳的男性才停下脚步，在月光和树影下沉闷地低吼一声，身形扭曲，于是原先的人类消失不见，出现在月光里的是一只优雅矫健的猫科动物。
无论看到多少次——呃，其实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啦——这种景象都是令人目眩的。
“记得早点回来，别被发现，也别被红外相机拍到哦。”他念叨着，“还有，别留下太多痕迹，在这里发现雪豹的活动踪迹会让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很困扰的。”
眼前的猛兽只是低吼一声作为回应，随即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洛疑星睡不着。
也许是刚才在车上睡过了的缘故？他这样想着，翻身去看对面床上的小熊猫，它在和被子搏斗好一会儿后终于安静下来，眼下正抱着尾巴熟睡。
莫名的，此前段庭霜的那个问题再次回响在脑海中。
“你和小熊猫，算同族吗？”
这似乎是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他们都是小熊猫，难道不是同族么？但真要仔细计较起来……他是小熊猫么？试问哪只小熊猫长得和人一样、还会说话？
半天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轻手轻脚凑到对面的小熊猫旁边，由于视力不好，小家伙迷惑地睁着小灯泡似的眼睛，在他身上嗅了嗅，又重新躺了回去。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他握着小熊猫的一只爪子，揉来揉去。小熊猫当然没法回答他，只是又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哨音。
他们没办法相互理解。洛疑星顶多只能察觉小熊猫的情绪、清楚某些行为所代表的含义，但他不可能和小熊猫进行像人类、妖类那种以语言为基础的交流。这样怎么可能称为同族呢？
可如果连小熊猫都不是他的同族，那什么才是呢？人类当然不是，妖类呢？出身于迥然相异的族群，变化为人类形貌的妖类们，和他是一样的吗？
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了——和他一样，本是小熊猫，化形成人的妖类。可是和浣熊那种数量众多、基数够大的族群不同，小熊猫数量如此稀少，出现他这么一个妖类已经很难得了，上哪儿去找第二个呢？
“好烦喔。”他嘀咕着，把脸埋进小熊猫的大尾巴里蹭了蹭，毛绒绒的触感挠得脸上痒痒的。
想找到一个同类，怎么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