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争吵
    给洛疑星找了家饭馆,叮嘱他吃完就给自己打电话之后,叶井梧独自走上街道。他也不能总是拉着洛疑星当挡箭牌不是?

    刚才叶荣给他发了消息,说在三轮旁边等他。现在是正午,日光明亮,晒在皮肤上有微微的灼烫感,街上人很多,各个小摊旁边放着的小喇叭正循环播放着大嗓门的叫卖声,只是叶井梧没有欣赏路边琳琅满目商品的心情,他快步穿过集市——为了不挡人,三轮车停在离集市较远的街上。

    远远就看到自家老爹正站在路边抽烟,旁边是他们家的车,路对面则是马姐家那辆三蹦子。看样子他爸不是很乐意跟它扯上关系。

    “爸。”

    叶荣没应声,只是深深吸了口烟,烟头闪烁着火星,随即变为灰白色。得不到回应,叶井梧也只能沉默着找了根路灯杆靠上去。

    烟的长度变成原先的一半时,叶荣终于转头看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滇池?”

    “……不知道。”

    “半年前你这么说,一个月前你还这么说。”叶荣夹着烟,让它继续燃烧,“都这么久了,总该休息够了吧。”

    “谁说我休息了?”叶井梧瞪大眼睛,“我天天都……”

    没等他说完,叶荣就摆着手打断:“你那跟医院里比起来能一样吗?你扪心自问一下,有在医院里一半累吗?”

    那根本就不是同一种累好么?在医院的时候,在手术台旁边站上十几个小时当然累,但比这烦人的多得是,那才是他讨厌待在那里的原因。只是类似的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父母从来没有听进去过,或者“听进去”了然后继续用那套大道理来说服他,这大半年来他也厌烦了,干脆闭嘴。

    见他不说话,叶荣继续道:“你刚毕业,不工作、不进入社会,我跟你妈也能理解,学生嘛,猛地从校园出来,肯定有畏难情绪,你们不是流行什么gap year么?算下来,也整整一年了吧?你还没歇够?”

    “我现在就在工作。”路上还盘算着怎么谈话才不会太冷场的叶井梧放弃了好好沟通的想法,拉着脸冷冰冰地回应。

    “你这也算工作吗?”叶荣把已经燃尽的烟头丢进垃圾桶,沉着脸皱着眉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在学校学了二十年,出来去山沟里当饲养员?还是临时工!”

    顿了顿,“你要是一直就没什么出息,没考上大学,或者念个大专,是吧,嗯?那我跟你妈也不指望你什么,我们也不是非要自己的娃飞黄腾达不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扫大街也随你的便,问题是你上了那么好的学校,那么好的专业,现在毕业了,你跑来干这个?”

    他捶着掌心,神情语气几乎是痛心的:“你对得起这么些年念的那些书吗?对得起社会培养你投入的资源吗?人家要给社会培养一个医生,你不去当,这不就是浪费社会资源吗?”

    “……”叶井梧靠着路灯杆,疲惫不堪。真奇怪,他在管护站跑来跑去一整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累,可是在医院、在家里,就总会这样。一遍遍地听着早就听厌了的道理,他实在厌烦了。

    “我跟你妈,体贴你!不能说不开明吧,不能说不仁至义尽吧?”叶荣的语气很重,又抽出一根烟点上,也不抽,就是让它在手指间燃,“你有你的想法,我们都能理解,也都很尊重,你体贴过我们吗?知道这一年亲戚朋友打听你的时候我们多尴尬吗?问你毕业了,现在干嘛呢,我们怎么回?知道那些打听到你情况的三姑六姨都说啥吗?”

    叶荣用食指点着额头:“人家说你这儿出问题了,中邪了!放着医生不干,跑到山里去照顾动物了!她们开个玩笑,问我们你是不是要出家,你说我们回什么?”

    这段话又唤醒了叶井梧因厌烦而冷却下去的愧疚心。他低着头,低低道:“我知道,我只是……”

    父母所经受的压力,他当然都清楚,他自己也承受着类似的压力。正是在将两方面的利弊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基础上,他才能权衡自己的选择。

    大概是觉得刚才那样情绪激动气急败坏太失风度,叶荣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回去就收拾东西吧。我带你回滇池。”

    叶井梧立刻抬起头:“不行!”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今年已经二十七了,成熟点,担起责任来可以么?就现在这样,没工作、没钱,找不到对象,你让我跟你妈怎么睡得着觉?马上就跟我回去,最近也是医院招聘的时间段,刚好投简历。”

    叶井梧抿着嘴唇,偏头看向路边上一家紧闭着门的店铺,不吭声。

    “……”叶荣又丢掉了烟头,沉重地叹气,“你之前打电话的时候说你不想听我们跟你讲道理,说你听够了,我们也说得够够的了,可是你总是听不进去,我们不讲道理又能怎么办?还能揍你吗?”

    “……我听进去了。”叶井梧继续看着远处,原本明亮的阳光眼下似乎灰暗下来,沉闷而压抑,“根本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大道理什么的,谁不知道?这种东西,我随时能给你说一大堆。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和那些道理一样重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在权衡。”

    叶荣看着他:“什么能比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父母、你过去投入的那么多时间加起来还重要?”

    叶井梧终于收回目光,天光一瞬间又明亮起来,街市的喧嚣声在耳边回响,天地间的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他的争吵、他的忧虑、他的思考而有任何变化。他直视父亲的眼睛,右手按上胸口左侧:“这个。这里。”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

    洛疑星站在饭馆门口,眼看着那辆深红色三蹦子带着“隆隆隆”的响声、气势十足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路边。

    叶井梧在驾驶座上跟他招手:“上来吧,我们回去。”

    洛疑星歪了下脑袋:“你不吃午饭吗?”

    “不饿。”

    “喔,那菜打包带回去吃吧。”

    “……?”叶井梧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看着洛疑星转身走回去,不一会儿提着俩袋子出来递给他。

    “炸排骨,还有鸡腿。”

    “……呃,给我买的?”难得见叶井梧这么傻不愣登的。

    “当然。”洛疑星骄傲地动了动耳朵:他也是很会体贴人的好吗?在家里的时候他就会时不时给师父带点野果什么的。告别前他就察觉到了叶井梧身上散发的低落气息——虽说表面上这人还笑得挺乐呵——遂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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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买点好吃的安慰叶井梧的想法,再说这也是人(妖?)之常情嘛,既然吃午饭,怎么能只有他自己吃呢?

    “……谢啦。”叶井梧没愣太久,一只手接过塑料袋另一只手使劲在洛疑星头顶揉了一把,洛疑星“嗷”了一声退后一步,以示不满。

    “上车吧。”叶井梧边说边把塑料袋挂到把手上。

    洛疑星左看右看地审视街道两侧,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你爸爸呢?”

    “他啊,他去住旅馆了。”叶井梧的语气听上去很随意,“我跟他说了,村里没有能住的地方。”

    似乎是猜到洛疑星要说什么,他紧接着补充:“宿舍楼有空房间,不过没有多余的铺盖。”

    明明之前段庭霜来还有铺盖……洛疑星腹诽。

    回去的时候洛疑星没再继续蹲车厢,而是跟叶井梧一起坐在驾驶座上,驾驶座不算太宽,要放下两名成年男性颇有些困难,好在洛疑星长得比较小只,勉强也挤得下。一路上在洛疑星的好奇心攻势下,叶井梧也大概地解释了自己和家里的矛盾究竟由何而来。

    “医生”这个词代表着什么?救死扶伤?嗯,这当然是其中一个,不过对广大青年及家长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比这个词更合适的用来形容医生的词多得是:稳定、多金、社会地位高、有前途(钱途也行)……先不管事实如何,总之广大群众的印象就是这样。

    叶井梧可以很坦诚地承认,最初选择学医的时候,他考虑的正是上述几条。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放眼周围,像他一样的满地都是。不过,自然了,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也会间歇性地浮出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豪情和责任感,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管怎么说,在这些时候,他对成为医生还是充满向往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的生活变成了一种痛苦?白天备考、晚上夜班的时候?那倒也不至于,熬一熬也能受得了。那么,是被行政领导找茬?过于焦虑不得不靠安眠药睡觉?排班太满两天没睡觉?又或者是一场手术跟完回来就得知舍友割腕?……

    他跟父母抱怨过,然而换来的总是那几句换汤不换药的劝导,要吃亏、要吃苦,吃亏是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人都受得了,为什么就你受不了呢?

    ——话题到这里中止了,开上山路后风太大,说话太费劲,一张嘴风就灌了一肚子,费好大力气发出的声音“嗖”地就被吹散。只是即使如此,洛疑星仍然在狂风吹拂下一边“啊哇啊哇”一边固执地问出问题:“既然不舒服,干吗还要继续干?”

    人类的世界是很复杂的,哪能想怎样就怎样?不过叶井梧不想用这句话敷衍洛疑星,再说洛疑星大概也没法理解这种复杂性。他正斟酌着合适的词句,眼角却瞥到了一抹熟悉又扎眼的鲜亮色彩。

    车速骤然放缓。毫无准备的洛疑星被惯性带着差点一头撞上后视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了叶井梧的示意,顺着叶井梧的目光看去——

    一只小熊猫正躲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土堆后面,只露出脑袋和搭在土堆上的两只爪子,用好奇和警惕的目光盯着他们。只是没过几秒,它甩甩脑袋,大耳朵跟着抖了几下,随即它便跳下土堆,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