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明
    玉阑音只是看着失神落魄的栾恪云,未发一言。

    一旁的栾路安听后直接慌了,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巍颤颤地想往栾恪云那里走去,“恪云,都是爹不好,你……”

    栾恪云一双无神的眼睛慢慢转向栾路安,随后迟缓地向后退了几步。

    大殿中央的鱼池中,小鱼拖着彩色尾巴,正不知愁地游来游去。

    殿内一金制佛铃,无风自动,无动自响,铃琅之声响在这个寂静的夜里。

    “恪云……”栾恪心也此时的表情没比栾路安好看多少,心疼得无以复加,“落月的事……哥对不起你,恪云。”

    栾恪云又看向栾恪心,他已经不再流泪了,连眼角的泪水都已经干涸。

    他神情呆滞朝着栾恪心,摇摇头道:“没关系。”

    栾恪心听了这原谅的话,表情却忽然比哭还难看。

    他巴不得栾恪云如今狠狠骂他,埋怨他,告诉他此生断绝兄弟之情不复相见,都比他现在这一句绝望的“没关系”好千倍万倍。

    “没关系,哥,我不怪你,你都是为了我……我……很感激,”栾恪云紧接着又呆愣着开了口,“……我就是想死,哥,求你……让我死吧。”

    栾恪心闻言眼眶红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把栾恪云按到了自己怀里,“恪云,别说傻话……该死的不是你,恪云,我……”

    一旁的栾路安“咚”一声跪到了地上。

    玉阑音此时没有见到那位头戴金饰,身披锦袍的一家之主,这一刻,他只看到一位愧疚的父亲,正老泪纵横地朝自己磕着头:"长老,求您网开一面,留小儿一命……我认罪,我任凭处置,长老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和我的孩子无关啊长老……"

    栾路安一句一个响头,到最后额头一片红斑,血泪俱下。

    许久未有动作的玉阑音这时终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末了,他袍下的双手微动。

    登时,整个正厅内席卷过一阵滔天的灵压。除了温卓和玉阑音本人,在场所有人均被这阵灵力压得难以呼吸,两股战战,直直跪伏到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正厅内近百件法器被震得轰然碎裂的声响。

    霎时之间,方才还流光溢彩的法器化为齑粉,厌灵的黑雾瞬息汽化飞腾,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卓是最众人中先感受到聚灵阵消失了的。

    笼罩了整个府邸的浩大的聚灵阵,在泰山石鱼池碎裂、水珠四溅之时,如同喘息一般轻轻地不见。

    温卓识海中腾云驾雾升腾旋转的厌族神识忽然消停了,也得益于此,他持续了一夜的头痛终于渐缓。

    他一个克制的深呼吸,终于呼出进了正厅之后的第一口长气。

    玉阑音侧目,不着痕迹扫过神色稍霁的温卓。这才轻轻一挥袖,猛然撤去了这灵压。

    聚灵阵一散,栾恪云几乎是瞬间干瘪衰颓了起来,本就悲痛欲绝神魂不稳,如今更是摇摇欲坠,一副魂灵即将离体之相。

    栾路安瞬时惊慌无措,赤红了双目,欲往栾恪云这里扑来:“恪云!”

    栾恪心身形更为矫健,一个大步的扑身,接住了险些跌倒在地的栾恪云,他目眦欲裂,看向玉阑音,几近欲哭:“长老,恪云离了法阵神魂必然离体难成活!您怎能无情至此!”

    玉阑音的脸上并无一分笑意,却也不似动怒,他冷眸冷脸,如云间神明无情万端,却又慈悲万分。

    玉阑音头微低,垂着眼睑扫过二人。他在这声泪俱下的埋怨声中抬起了手,朝栾恪云方向并拢双指一按,双唇轻启:“定。”

    语落之时,栾恪云突然双眸瞪大,胸膛之处一个震起,“嗬”得吸入一口长气,瞳孔随之剧烈震颤,宛如鬼神附体。

    又是几个呼吸间,栾恪云双眼从一片灰浊缓缓重新凝神,逐渐恢复了视力与神智。

    栾恪心脸上的悲愤骤然一僵,大惊。

    金字言咒,以言画符。

    寻常修士之中也有不少大能修炼至此,但需在施咒前诵千言真经方能成型。

    而今玉阑音只是唇齿相碰,轻言一字,居然便下成了这金字符。更何况如今的栾恪云已是偷生百年,势必为天道不容,普通的仙界之符咒难与其抗衡,这也是栾家不惜冒险启用厌灵阵法的原因。

    可玉阑音的这至简的金字符,居然连天道要收回的魂灵都能困绞!这是何等恐怖的咒力!

    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温卓都忍不住看了玉阑音一眼。

    然而比起钦佩或是惊惧,温卓眼中更多的是一种滚烫的暗翳,似爱,又似其他。

    那是温卓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是的,这人本就不该拖着一副病躯委于一隅。

    看到玉阑音凌厉的眉眼和不遮不掩的滔天神力,温卓的神魂都在为之战栗。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王冠和宝座,那他愿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寸寸难捱的荆棘与鲜血,为他加冕。

    玉阑音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淡然一拱手,道:“我既为仙盟之人,虽才不配位,但如今也确为仙盟十方宗掌事。恕原则道义所在,厌族法器法阵自是要悉数毁去,还请各位莫要叫我再为难。”

    栾路安自然听得出玉阑音话中的言外之意,连忙拖着栾恪心跪在地上行了两个大礼,“谢长老开恩!谢长老开恩!”

    “何必行如此大礼,举手之劳。”玉阑音看着两人额头一片血色,抬手虚虚一扶,“恪云一路于我多加照顾,承蒙恩情,如今我保他一命,之后对于此事我也不再过问。但也望各位今后好自为之,若是再有此事……”

    玉阑音一顿,“不劳仙盟他人,届时我定亲自动手。”

    栾恪心由于方才对玉阑音无礼,心中有愧。

    他脸上一阵红白变换,随后挣开栾路安的拉扯,直挺挺又磕了几个响头,“谨记长老所言,此番过后我栾家定是改邪归正。如若再犯,以死谢罪!”

    一旁的栾恪云虽然回了神,但始终呆滞地望着厅顶,对其余几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但栾恪云话音刚落,栾恪云忽然动了。

    他沉默着爬起身,脸上一片空白,入目只见烟尘翻飞沾上的灰尘与泪水的泥泞。

    栾恪云的身形不稳,站起来歪了一歪险些摔倒在地。他手中握着佩剑,朝玉阑音行了一抱剑礼,嗓音沙哑粗粝:“谢长老救命之恩,但……恐怕今日是要糟蹋您这金字定魂符了,只求长老莫怪罪。万望保重,福泽绵长。恪云谨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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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他说完,玉阑音已经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他来不及开口,神色一厉,迅速伸手欲夺下栾恪云手中剑。

    可还是为时已晚,栾恪云身上忽然暴起一层浅金色灵气。他猛地拔出了佩剑,剑刃一转,直直刺向自己的脖子,将脖子穿了个对穿,随后他发了狠,又把剑往旁侧一拉,直接断了半个脖子。

    栾恪云这番残忍的动作下去,便是根本没给自己留一丝一毫苟延残喘的时间,当即便如愿地止了呼吸,辞别了这痛苦的人间。

    霎时之间,鲜血喷涌一整个大殿,众人身上脸上尽是喷溅的血液。

    一旁的温卓最先回了神,他剑眉一蹙,当即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把玉阑音揽到了自己怀里,挡住了玉阑音的眼睛。

    这一幕其实玉阑音已经看了个一清二楚,身上也已经溅上了不少鲜血,但是被人这么挡住眼睛的确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玉阑音的睫毛轻颤,扑簌簌划过温卓的掌心。

    随后轻轻将温卓的手拿了下来,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我没事。”

    “恪云!”

    “恪云!”

    栾路安和栾恪心一老一少的声音齐齐响起,甚至是由于呼喊得过于焦急破了音。

    栾恪心颤抖着扑过来,将接近身首异处的栾恪云抱在了怀里,“恪云!恪云!你……”

    他的双手根本不知该落在哪处,只能无助地按住栾恪云断了一半的脖子,他浑身发着抖,比怀中之人更要痛不欲生,“……恪云,你……你别吓哥啊恪云……疼不疼啊,恪云,你和哥说说话……”

    栾路安一介经商的文人,见了这番场面本就腿软,如今痛失爱子,方才一声高喊,一时之间急火攻心,两眼一白直接晕了过去。

    温卓眼疾手快接住了栾路安,将他缓缓放平至地上。

    一旁的栾恪心抱着栾恪云的尸体,今夜第一次失声痛哭。

    一片悲痛声里,所有人中最先看向玉阑音的,不是栾恪心,而是站在玉阑音身边的温卓。

    玉阑音抬眸对上温卓,“怎么这么看我?”

    温卓又看了他一会儿,遂别开眼,“……救不了了吗?”

    有风自背后吹来,温卓高高束起的头发飞舞,发尾扫在玉阑音的脸颊处,有些发痒。

    玉阑音本想轻轻抚开,最终大概是因为心里想着事,手指一曲一蜷,无意识地将温卓的发在指尖绕了两圈。

    他开了口,声音之轻宛如叹息,“求死之人,救不了的。”

    可是忽然,温卓的头发被玉阑音揪得一疼,他侧过头看去。

    玉阑音似乎丝毫没有发觉他下手没了轻重,正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温卓任由他缠着自己的头发。

    院落之中传来清晨特有的虫鸣鸟叫,远处天际从暗蓝色逐渐升腾起紫雾,再然后是橙红色的霞光。

    蜀中第一抹阳光穿破晨雾,将正厅之人的影子打在墙壁上,拖得好长。

    玉阑音回头看向院里抽芽的老树,目光迎上橙红的朝日,他眯了眯眼。

    正厅之中一片血色,玉阑音脸上身上的血污也未净,老树之上一只寒鸦。

    多么安详的清晨。

    “天亮了。”玉阑音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