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哭祭亡友
    次日,秋雨微凉,远山如黛。

    钟雅的埋骨之处在城郊山峦处,雨后山路湿滑,两人骑马出城,没有带随从,只携两壶薄酒便上山去了。

    山雾轻薄,雨水湿重,两人披上蓑衣斗笠,将马匹寄宿在山下农户家中,只步行前往。

    两人一路闲聊话玄学诗书,说起了当年往事。

    “不娶也好,娶妻之后难免日夜相对,届时身份难免暴露。

    只是你打算隐瞒到何时?”

    “不知道。”

    桓权苦笑着,仰天看雨雾遮盖的山腰,继续说道:

    “既已入局,一切便由不得我了。如今纵使我想归隐,只恐大将军也不会如我所愿吧。”

    桓梁两家是世交,若无当年苏钧之乱,桓氏绝不会沦落至今日需要在皇氏和大将军之中投机寻营的地步,桓权也不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你有想过,若有一日你身份暴露,届时该当如何?”

    “唯死而已。辅嗣,你还记得我给你讲个女驸马的故事吗?”

    “记得。”

    “其实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我只给你讲个归隐的结局,现在我告诉你另一个结局,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儿郎最终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辅嗣,若真有那样一日,必然是我已陷入死地之时,归隐,于我而言不过奢望罢了。”

    “归隐,于你而言便这般难吗?”

    桓权苦笑着摇摇头,也只有在这山雨朦胧时,也只有在谢弼面前,她才能如此袒露心声。

    “归隐?”桓权讥笑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对谢弼道:

    “谢辅嗣,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当年你我凌云志,如今可还剩得几分?

    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青史留名。谢辅嗣,你扪心自问,难道你不想吗?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次,哪怕粉身碎骨,也甘心。

    为人一世,若生不能食五鼎,死即为五鼎烹耳。”

    “可主父偃下场并不好。”

    “乱世之中,难道嵇康的下场就好了吗?”

    谢弼目光灼灼,瞧着桓权笑而不语。

    苏钧之乱后不久,谢弼就辞官了,一场动乱,让他彻底熄了做官的心思。

    他的亲人、挚友皆丧身于朝堂之争中,势力争夺,权力倾轧,战争离乱,他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其中的祭品,从而连累了整个家族。

    寄情山水,归隐山林,是他唯一能做的。

    “至少嵇叔夜一生至真至朴,得人性之至。”

    桓权低头自嘲一笑,道:

    “或许吧。”

    谢弼侧眼看向桓权,神色凄婉无奈,与当年初识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去甚远。

    当年的桓权绝不是今日这般诡谲算计的模样,他才高志大,行为磊落,是江左知名的才子。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了?

    谢弼自己也说不清,连他自己也再是当年那个神采张扬、壮志凌云的谢家二郎了。

    “你上次送来的《道德经》,我很喜欢,我瞧你的书法如今精进不少,已是颇有风骨,假以时日,必为一代名家。”

    谢弼转而笑道,说起桓权最擅长的书法来。

    “辅嗣谬赞了,我已是许久不曾静心练过书法了,倒是辅嗣作的几张《道德经注》,我瞧着似是神仙笔法,落笔不凡,见解颇深,我观过不少名家《道德经注》,皆不如辅嗣。”

    说起对玄学的见解,谢弼素来是颇为自得的,他自以为当今之世,没有比自己对道德之言见解更深、更明的了。

    这也是他的傲气所在,七岁识读《道德经》,此后诸子百家皆通,尤其擅长《易》,对于天地变化之数,宇宙推演之理,他未满十五便已颇有心得。

    十五岁那年,他与当时的文坛领袖、清谈名士、阳平驸马都尉赵峻的丘山之辩,辩的是大衍之数、有无之理,一连辩了三天三夜,不落下风,这一辩天下知名。

    谢弼十八岁那年,便已然是江左第一名士,他尚清谈、玄学、文学,唯独不通于俗物,性高和寡,以至于一入仕途,便遭人妒,被群小构陷,人言毁谤。

    仕途不顺,又遭罹乱,不仅自己深陷囹圄,便连亲友都丧身屠刀之下。

    苏钧之乱中,昔日和谢弼有往年之交的赵峻,与苏钧勾结谋逆叛乱,最后叛乱被平,自杀身亡。

    而他也因为昔日和赵峻的交情,接连被构陷诽谤,谢弼不愿受辱,索性弃了官印。

    谢弼弃官之时,桓权正被朝廷征辟为郎官。

    “前些日子,与法正和尚论道佛法,很有些感悟,正要与你说说。”

    桓权静静听着谢弼絮絮叨叨讲述着两人论道佛经的内容经过,偶有颔首答语。

    桓权昔日也是江左有名的清谈家,虽不及谢弼、赵峻,年轻一辈也是小有名气,入仕之后,便甚少谈玄论道了。

    信步闲谈便到了钟雅埋骨地,四面萧瑟,秋色黄草,钟雅坟冢前放着新鲜的糕点水果,旁有未燃尽的香烛,坟四周的杂草都被新锄过一回,露出一茬茬草梗。

    无疑不久前有人来祭奠过,两人取下腰间系着酒葫芦,以酒浇地,祭奠亡人。

    又烧了纸,燃了香,拜了三拜。

    谢弼将自己写的祭文,连同纸钱一起焚了,道:“犹记当年北地英雄气,却是今日冢中枯骨,叔彦兄,当年你以死救帝,一片忠君护国之心,如何能料到,当日苏钧,今日梁冀,势力相争,无穷无尽。”

    谢弼的语气有着穿破时空交织的无奈,他看透了名利之争的虚无、可笑,却也恨自己的渺小,常常觉得有一种绝望的无力感萦绕心头。

    “叔彦兄,北地义气,权终身难忘,当年长亭一别,原望再聚之时,能试剑饮酒,再论《春秋》,不想竟是死别。”

    桓权长叹一声,落下泪来,当年桓权远离京都,并不知详情,只是耳闻钟雅死状惨烈,不曾目睹,只是感叹物是人非,生死难料。

    两人俱哭祭了一回,方才沿着山路返回,不想半路却下起雨来。

    好在山腰处有一茶棚,两人就在茶棚避雨,穿着的衣裳都叫雨水淋湿了,经风一吹,还有几分寒气

    两人到时,茶棚中已有了一年轻夫人并两个丫鬟四个脚夫都在此处避雨,年轻的夫人坐在茶棚内侧,旁又有丫鬟侍奉着,瞧不清楚模样,四个脚夫都蹲在茶棚外侧,聊着闲天。

    两人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就向茶翁要了两碗热茶暖身子,正要往里坐,瞧见有一妇人,就止步坐在外侧了。

    喝着热茶,身子略暖和些,谢弼瞧着桓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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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道:

    “你伤刚好,又淋雨,只怕又得要好些时间了。”

    “既如此,辅嗣索性就多留些日子,待我伤好了,再离开也不迟。”

    桓权无所谓笑着,目光灼灼直面谢弼的注视,她不在乎自己的伤,却真心希望谢弼能留在她身边。

    她的知心人太少,自从母亲离世后,更是常觉孤寂,这世间知道她女儿身的人,屈指可数,能知她志向的,更是无几。

    在这波诡云谲的斗兽场中,她太孤寂了!

    “好!”

    谢弼很干脆答应下来了,坦然任桓权打量自己,目光温润犹如朗月照轩,水纹荡漾。

    桓权心中一暖,嘴里微微上翘,将目光落在了里侧的妇人身上,只觉那妇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谢弼顺着桓权的目光看去,随即低声在桓权身侧耳语了一番,两人便站起身,向那妇人走去。

    “嫂夫人。”

    桓权与谢弼俱向妇人施礼,那妇人正是钟雅寡妻庾玟,而今不过才二十岁,正是青春年华,虽着素服,难掩好姿色。

    庾玟起身瞧桓权二人打量了一番,满眼疑惑,直觉得面熟,仍福身还礼,道:

    “不知两位公子是哪里人氏?因何认我为‘嫂夫人’?”

    “弟乃是颍川桓权,这位是陈郡谢辅嗣,与已故的钟侍中是故交,因今日是钟侍中亡身三载祭日,特来祭奠故人。”

    经桓权这番介绍,庾玟想起来眼前两人,的确都是钟雅的旧友,当年也是常来拜访过的,特别是谢弼,是为她亡夫收尸之人。

    只是这三年来,她深居简出,确实久未见过外人,难免记忆模糊,特别是桓权,当年她嫁与钟雅时,桓权正值生母重病,后生母病亡后,更是离京守丧去了,两人仅有数面之缘。

    庾玟再次福身道谢,眼中尚噙着眼泪,抿着嘴唇,道:

    “两位公子还记得亡夫,是亡夫之福。”

    “夫人请节哀,钟侍中泉下有知,也不愿夫人如此哀伤零落。”

    庾玟颔首拭泪,道:

    “妾与亡夫缘薄,成婚未及一载,苏钧之乱起,夫君为国殒身。”

    桓权上前劝解道:

    “逝者已逝,生者还需勉力前行,钟侍中是为国捐躯,乃是忠义之举,青史之上留其名,后世之人咏颂之。

    又太史公言:‘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钟侍中为社稷而死,夫人又何必久久哀伤不能忘怀,以至于身体受损呢?想必钟侍中,若是泉下有之,必不望夫人如此。”

    桓权一番劝解下来,庾玟止了泪,微微颔首,长叹一声:

    “有桓公子此言,令我心中宽慰不少。”

    宽慰一番后,桓权施礼道:

    “我常听闻庾家有一小妹,尤其擅长书法,曾写《橘帖》一副,字迹清秀,颇有灵骨,只是一直不曾拜访,不知嫂夫人可知?”

    “不瞒桓公子,《橘帖》正是拙妇昔日之作,区区之作,怎敢担桓公子胜赞。”

    虽是谦虚之语,但言语之中颇为自得,当世胜传才女,世家之中,多以诗书教女。

    ‘通晓礼乐,精于诗书。’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能在闺中扬名,是一件极为自傲的事情,家族也能得“善教”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