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立储
    桓权作为当世江左名流,尤其是在书法方法,更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能得他的赞扬,对于书法界而言,是一件难得的嘉事。

    “原来竟是嫂夫人,是权眼拙,在此赔礼了。”

    桓权拱手,朱玟还礼。

    两人论起书法,评论起古今名家字帖,一时相交甚欢,颇有引为知己的慨叹。

    庾玟自丧夫后,还是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交谈,桓权言语儒雅,论道书法却颇有机锋,一针见血,常令庾玟有“豁然开朗”之感。

    而桓权早便知庾玟就是那庾家善书法的小妹,心中有意相交,又见枯坐,难免尴尬,遂主动以“橘帖”引题,令庾玟能自在些。

    不想庾玟见解果然不凡,她素来精于书法,家中名家字帖都览尽了,昔日下嫁钟雅,也便是听闻钟雅家有传世的“锺尧”字帖。

    不觉过了多久,直至骤雨停歇,几人才恋恋不舍起身离去,桓权二人不放心庾玟下山路途,一路护送,直送上大道,方才折返农家,去取马匹。

    走了两步,桓权又追上庾玟,道:

    “嫂夫人是重情之人,然嫂夫人为钟侍中守孝三载,已是尽哀,何必要搭上自己一生?日后长远,还望夫人早做打算。”

    庾玟惊诧,却还是颔首答应了。

    谢弼听出桓权话语中有劝庾玟再嫁之意,心中颇有些不快,却不曾多说什么,只目送庾玟一行走大道入城去了。

    两人取回了马,又在农家吃了顿便饭,换身干净衣物,予那农家些许钱财,又去附近山峦赏玩了一回,直至午后未时末刻,两人才骑着马晃晃悠悠回城去了。

    路上,谢弼到底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庾夫人有意为亡夫守节,你有何必劝人改嫁?叔彦是你我好友,你怎忍心见他妻子做他人妇?”

    “我只是不喜欢‘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句古话而已,人有七情,岂分男女?”

    桓权骑在高头大马上,无所谓笑答着。

    谢弼仍有些不解,道:

    “纵是如此,可妇有守节之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好!历来只闻女子守节,可曾听闻男子为妇守节?我不喜欢两套不一样的标准。”

    没有太多的辩论,桓权只是简单的论述着自己的喜好,在这乱世,守节并不算普遍,然而社会仍在歌颂。

    世家女子守节较平民要容易许多,故而也有部分世家会要求家中女儿媳妇守贞守节,文人作传,朝廷表彰。

    桓权见过、听过,世家女为家族守贞,为家族改嫁,为家族抛弃自己,却极少能留下自己的名姓。

    桓权不喜欢,却无能为力。

    “乱世之中,有人争的是天下,有人争的是生死,有人却连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是希望庾夫人能作为庾玟,做一回选择而已。”

    桓权策马狂奔在雨后的烟雾中,谢弼看着桓权的背影,一身青黑色的衣袍与秋雨几乎融为一体,心中似有所悟,也策马追了上去。

    淋一回雨,桓权的伤果然又加重了,谢弼为桓权上完药,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就打算起身离开,却被桓权抓住手,谢弼错愕回望,正对上桓权的眼睛。

    “辅嗣,陪我对弈一局如何?”

    “你心力太过,不如改日。待你痊愈,你我再对弈?”

    “无妨,解闷而已,不在输赢。”

    谢弼不再拒绝,只是心神有些慌乱,两人相交多年,肌肤之亲也有过几回,然而谢弼仍会因两人偶然的肢体相触而怦然心动。

    在遇见桓权前,谢弼未曾想过“知己”二字,在遇桓权后,方知“知己”难寻;在得知桓权是女子前,未曾想过“娶妻”一事,在两人相知后,世家多少佳人都不足论。

    明知桓权不愿为人妻室,谢弼仍愿等待。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弼以前只以为是诗中夸大之言,后来方知,有些人无需见,只需听闻有关她的只言片语,便足以慰藉漫漫长夜。

    摆好棋盘,两人对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两人闲论诗文经学,上言屈子离骚,下辩陈王洛神,唯独不论今时之事。

    两人一枚接着一枚落子,时而领先,时而落后,相互攀咬得很紧,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完全占据上风。

    两人的精神最后都聚于棋盘之上,一先一后,进行着最后的交锋,最后谢弼赢棋,却只以三目险胜。

    “你赢了!”桓权将棋子丢回棋篓中,笑着说道,并未因为落败而灰心,洒脱随性至极。

    “论棋道,你不输于我,今日输棋,是因你心中不宁。”

    “案牍劳形,自然无法静心。”

    桓权轻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士衡,这样活着不累吗?”

    “习惯了。”

    桓权笑着,挥手让屋中的侍者尽数退去,一颗颗捡棋盘上的棋子,道:

    “我下棋有个习惯,不喜欢赢棋,却也不喜欢输棋,故而每次输赢都只在三目内,这样无论输赢,对弈者都能得其理趣,不至于生怨。”

    谢弼闻言却怔在了原地,直愣愣盯着桓权,心中犹如万浪滔天,只觉得窒息得紧。

    “辅嗣,我与你不同,精于算计是我能在朝堂之上立身的根本,大将军、陛下、陈王、肃王、世家、豪族、外戚……犹如身临不测之渊。”

    桓权说这话时,平平淡淡似乎在诉说着不相关的事,一颗颗棋子落入手心,让桓权有种安心的感觉。

    谢弼不知该说些什么,论道谈玄,让桓权弃官归隐吗?可桓权本就是谈玄的大家,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荣华富贵转头空。

    谢弼只能伸手握住桓权的手,跪行上前,陪着桓权将一枚又一枚棋子捡回棋篓当中。

    晨光熹微,谢弼便听得耳边窸窸窣窣,身侧之人就已经起身,谢弼知道桓权有早起的习惯,只迷迷糊糊应了桓权两声。

    桓权幼时母亲教育甚严,从来都是鸡鸣五更时起身,练书习武,十五年来,风雨无阻。

    而今日桓权却在天明时被宣召入宫,桓权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谢弼,轻笑一声,转身就随宣旨的郎官入宫去了。

    距上次面圣,已过月余,桓权身居尚书郎,虽非天子近臣,却也因为才气常伴驾左右,这宫里的路也走过多回了。

    天子是在寝殿接见的桓权,隔着重重锦绣帘幕,桓权只在外殿行礼问安。

    “来者可是桓权?”

    桓权刚刚立定,便听得帘幕内有老者声,不待桓权回答,早有谒者代答:

    “启禀陛下,尚书郎桓权已到。”

    “让他进来。”

    “是。”

    早有宫人掀起帘幕,桓权由谒者领入内殿,殿内天子引枕凭卧,旁由妃嫔侍候汤饮,桓权只觑看一眼,便低下头,在陛阶下磕头问安。

    “臣桓权拜见陛下,恭愿陛下圣安。”

    “朕安,起来回话,赐座。”

    “谢陛下。”

    桓权在蒲席上跽坐了,屏息凝神,眉目低垂,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江氏一族的事都处理好了?”

    “蒙陛下圣恩,还天下以清明,为我桓氏雪耻,如今江氏谋逆之事已了,案卷归宗,无复异议。”

    “如此甚好!可曾吃过朝食?”

    “臣已吃过,蒙恩问候,臣微末之身,万死以报陛下圣恩。”

    “呵!”天子冷笑一声,挥手让屋内伺候侍者妃嫔尽数退下,只留下贴身的杨内侍贴身在侧。

    “你不用在这里与我装神弄鬼的,朕只问你,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禀陛下,事情已妥了七分。”

    “好!好!不亏是乔元达向我一力举荐你,你原是个真有本事的。”

    “臣万不敢当。”

    桓权伏地拜谢,天子瞧着桓权的谦虚谨慎的模样,心中是越看越喜欢,哈哈大笑起来。

    “桓权,若此事成,你当居首功。”

    “全奈陛下圣明。”

    天子闻言颔首,心中愉快,奈何身体病痛难忍,咳嗽起来,杨内侍服侍天子漱口,将那带血的帕子藏在袖中。

    “陛下~”

    桓权起身拿过桌案上的茶盏,递给杨内侍,在一旁关切帮忙,直到天子气息稍顺,才回到蒲席上。

    “放心,朕暂时还死不了。”

    桓权缄默不言,低着头,天子瞧着桓权的模样,笑道:

    “怎么?被吓着了?”

    “臣……”

    “放心,朕不怪你,你倒和你兄长的性子迥然不同,若是你兄长,必然已经说吉祥话了。

    你兄长比你稳重谨慎,他是不会身涉险境的,储君一事,你兄长只会避之不及。

    倒是你这傻孩子,还巴巴撞上来。”

    “臣只想为陛下解忧。”

    “罢了!你这小狐狸,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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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朕分忧,还是为自己求富贵,你自己心里清楚,朕不计较。

    不过这件事你做的不错,虽不知你是如何劝得梁冀改了主意,能荐陈王为嗣,但能做到,也是你的本事。”

    “大将军一心为公,自然能体会陛下圣意。”

    “呵!梁冀!”

    天子冷笑一声,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

    “朕让你桓氏尚公主,你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陛下厚爱,臣桓氏必将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桓权以头叩首。

    天子招招手,让桓权坐在自己榻前,伸出手扶着桓权的肩膀,压低声音,声音沉闷,宛如敲击朽木发出才能发出的咕隆声。

    “朕时日无多了,待朕殡天后,你要好好辅佐陈王,莫要让我司马氏的天下落入梁冀手中。

    当年你的父亲辅佐我祖父江左继任天子,立下不世之功,今日唯望桓卿继承乃父遗志,做个忠君体国的忠臣。”

    “臣领旨。”

    桓权落下泪来,连声音也带上的哭泣声,以头抢地,头磕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好!好!成侯有子如此,乃我晋朝之幸啊!”

    桓权叩首不言。

    “跪安吧!”

    桓权离开承安殿时,面上尚有泪痕,一缕阳光冲破层云射在琉璃瓦上,泛着五彩光浪,桓权眯着眼睛,看着琉璃彩上的白光,用衣袖擦了面上的泪,对送自己出门的杨内侍道了声谢。

    跟随小黄门出宫后,桓权并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转身去了大将军府。

    天子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看奏疏的手略一停顿,却并没有太多意外,杨内侍却有些急切了。

    “陛下,桓权他……可信吗?”

    “桓梁两族是世交,桓权是不可能背叛梁冀的。”

    “那陛下为何还要……”

    “桓权不会背叛梁冀,可同样,桓权也不会背叛朝廷,桓氏若要执掌权柄,最好就是天子与梁冀相斗。

    他桓氏才好坐收渔利。

    放心,乱臣贼子的名声他桓氏一族还不敢要!”

    杨内侍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置喙天子的决定。

    桓权直入大将军府求见,正值邓玠在将军府值守,见桓权急匆匆而来,有些不解将人拉在了廊下的僻静处,道:

    “你这般脚步匆匆是为甚?”

    “我有急事要见大将军。”

    “何事?”

    “回头再与你说。”

    说着甩开邓玠拽着的衣袖,直接快步向内走去,只留下邓玠满脸疑惑,稍一思量,邓玠决定追上去看看。

    邓玠见桓权直入内堂,而自己想入,却被拦在外,只得在堂外徘徊踱步,心下不安。

    “你来了。”

    梁冀对于桓权的来访并不意外,让人起身回话。

    “陛下今晨召下臣一事,大将军已经知道了?”

    “刚刚得知,桓侍郎便来了,陛下身子如何?”

    “这……下臣并非医官,不敢妄言。”

    桓权只是拱手模糊回答着梁冀的问话,梁冀冷笑了一声,道:

    “看来桓尚书郎是不信任本将军了。”

    “下臣不敢。”

    梁冀威胁了一句,见桓权并没有说真话的打算,也就弃了,他知道桓权到底是桓氏族人,名义上也是天子台郎,不可能全无顾忌偏向自己。

    “罢了,说说天子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陛下询问臣江氏一事,并大将军于立储之事上的态度。”

    “你如何说的?”

    梁冀这样问很明显追问的就是后一件事,桓权上前半步,道:

    “下臣道,大将军无私心,以社稷重之,欲荐贤者匹其位。”

    梁冀闻言,疑惑审视着桓权,今晨天子屏退妃嫔内侍,与桓权私谈,他也不知细节,他并不知眼前这个青年是否会诓骗自己。

    桓权在梁冀的审视下,镇定自若。

    早在当年孤身带着桓冲入宣城讨要叔父尸身的时候,桓权就不再惧怕刀剑加身的威胁了。

    她知道梁冀不会杀自己,不仅因为桓梁两家的交情,更因为杀了自己,于梁冀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她江左名士的身份,她忠义直行的名声,让她成了最适合周旋于世家与天子之中的人。

    一如当年的乔昭,乔元达。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