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权作为当世江左名流,尤其是在书法方法,更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能得他的赞扬,对于书法界而言,是一件难得的嘉事。
“原来竟是嫂夫人,是权眼拙,在此赔礼了。”
桓权拱手,朱玟还礼。
两人论起书法,评论起古今名家字帖,一时相交甚欢,颇有引为知己的慨叹。
庾玟自丧夫后,还是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交谈,桓权言语儒雅,论道书法却颇有机锋,一针见血,常令庾玟有“豁然开朗”之感。
而桓权早便知庾玟就是那庾家善书法的小妹,心中有意相交,又见枯坐,难免尴尬,遂主动以“橘帖”引题,令庾玟能自在些。
不想庾玟见解果然不凡,她素来精于书法,家中名家字帖都览尽了,昔日下嫁钟雅,也便是听闻钟雅家有传世的“锺尧”字帖。
不觉过了多久,直至骤雨停歇,几人才恋恋不舍起身离去,桓权二人不放心庾玟下山路途,一路护送,直送上大道,方才折返农家,去取马匹。
走了两步,桓权又追上庾玟,道:
“嫂夫人是重情之人,然嫂夫人为钟侍中守孝三载,已是尽哀,何必要搭上自己一生?日后长远,还望夫人早做打算。”
庾玟惊诧,却还是颔首答应了。
谢弼听出桓权话语中有劝庾玟再嫁之意,心中颇有些不快,却不曾多说什么,只目送庾玟一行走大道入城去了。
两人取回了马,又在农家吃了顿便饭,换身干净衣物,予那农家些许钱财,又去附近山峦赏玩了一回,直至午后未时末刻,两人才骑着马晃晃悠悠回城去了。
路上,谢弼到底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庾夫人有意为亡夫守节,你有何必劝人改嫁?叔彦是你我好友,你怎忍心见他妻子做他人妇?”
“我只是不喜欢‘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句古话而已,人有七情,岂分男女?”
桓权骑在高头大马上,无所谓笑答着。
谢弼仍有些不解,道:
“纵是如此,可妇有守节之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好!历来只闻女子守节,可曾听闻男子为妇守节?我不喜欢两套不一样的标准。”
没有太多的辩论,桓权只是简单的论述着自己的喜好,在这乱世,守节并不算普遍,然而社会仍在歌颂。
世家女子守节较平民要容易许多,故而也有部分世家会要求家中女儿媳妇守贞守节,文人作传,朝廷表彰。
桓权见过、听过,世家女为家族守贞,为家族改嫁,为家族抛弃自己,却极少能留下自己的名姓。
桓权不喜欢,却无能为力。
“乱世之中,有人争的是天下,有人争的是生死,有人却连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是希望庾夫人能作为庾玟,做一回选择而已。”
桓权策马狂奔在雨后的烟雾中,谢弼看着桓权的背影,一身青黑色的衣袍与秋雨几乎融为一体,心中似有所悟,也策马追了上去。
淋一回雨,桓权的伤果然又加重了,谢弼为桓权上完药,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就打算起身离开,却被桓权抓住手,谢弼错愕回望,正对上桓权的眼睛。
“辅嗣,陪我对弈一局如何?”
“你心力太过,不如改日。待你痊愈,你我再对弈?”
“无妨,解闷而已,不在输赢。”
谢弼不再拒绝,只是心神有些慌乱,两人相交多年,肌肤之亲也有过几回,然而谢弼仍会因两人偶然的肢体相触而怦然心动。
在遇见桓权前,谢弼未曾想过“知己”二字,在遇桓权后,方知“知己”难寻;在得知桓权是女子前,未曾想过“娶妻”一事,在两人相知后,世家多少佳人都不足论。
明知桓权不愿为人妻室,谢弼仍愿等待。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弼以前只以为是诗中夸大之言,后来方知,有些人无需见,只需听闻有关她的只言片语,便足以慰藉漫漫长夜。
摆好棋盘,两人对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两人闲论诗文经学,上言屈子离骚,下辩陈王洛神,唯独不论今时之事。
两人一枚接着一枚落子,时而领先,时而落后,相互攀咬得很紧,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完全占据上风。
两人的精神最后都聚于棋盘之上,一先一后,进行着最后的交锋,最后谢弼赢棋,却只以三目险胜。
“你赢了!”桓权将棋子丢回棋篓中,笑着说道,并未因为落败而灰心,洒脱随性至极。
“论棋道,你不输于我,今日输棋,是因你心中不宁。”
“案牍劳形,自然无法静心。”
桓权轻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士衡,这样活着不累吗?”
“习惯了。”
桓权笑着,挥手让屋中的侍者尽数退去,一颗颗捡棋盘上的棋子,道:
“我下棋有个习惯,不喜欢赢棋,却也不喜欢输棋,故而每次输赢都只在三目内,这样无论输赢,对弈者都能得其理趣,不至于生怨。”
谢弼闻言却怔在了原地,直愣愣盯着桓权,心中犹如万浪滔天,只觉得窒息得紧。
“辅嗣,我与你不同,精于算计是我能在朝堂之上立身的根本,大将军、陛下、陈王、肃王、世家、豪族、外戚……犹如身临不测之渊。”
桓权说这话时,平平淡淡似乎在诉说着不相关的事,一颗颗棋子落入手心,让桓权有种安心的感觉。
谢弼不知该说些什么,论道谈玄,让桓权弃官归隐吗?可桓权本就是谈玄的大家,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荣华富贵转头空。
谢弼只能伸手握住桓权的手,跪行上前,陪着桓权将一枚又一枚棋子捡回棋篓当中。
晨光熹微,谢弼便听得耳边窸窸窣窣,身侧之人就已经起身,谢弼知道桓权有早起的习惯,只迷迷糊糊应了桓权两声。
桓权幼时母亲教育甚严,从来都是鸡鸣五更时起身,练书习武,十五年来,风雨无阻。
而今日桓权却在天明时被宣召入宫,桓权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谢弼,轻笑一声,转身就随宣旨的郎官入宫去了。
距上次面圣,已过月余,桓权身居尚书郎,虽非天子近臣,却也因为才气常伴驾左右,这宫里的路也走过多回了。
天子是在寝殿接见的桓权,隔着重重锦绣帘幕,桓权只在外殿行礼问安。
“来者可是桓权?”
桓权刚刚立定,便听得帘幕内有老者声,不待桓权回答,早有谒者代答:
“启禀陛下,尚书郎桓权已到。”
“让他进来。”
“是。”
早有宫人掀起帘幕,桓权由谒者领入内殿,殿内天子引枕凭卧,旁由妃嫔侍候汤饮,桓权只觑看一眼,便低下头,在陛阶下磕头问安。
“臣桓权拜见陛下,恭愿陛下圣安。”
“朕安,起来回话,赐座。”
“谢陛下。”
桓权在蒲席上跽坐了,屏息凝神,眉目低垂,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江氏一族的事都处理好了?”
“蒙陛下圣恩,还天下以清明,为我桓氏雪耻,如今江氏谋逆之事已了,案卷归宗,无复异议。”
“如此甚好!可曾吃过朝食?”
“臣已吃过,蒙恩问候,臣微末之身,万死以报陛下圣恩。”
“呵!”天子冷笑一声,挥手让屋内伺候侍者妃嫔尽数退下,只留下贴身的杨内侍贴身在侧。
“你不用在这里与我装神弄鬼的,朕只问你,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禀陛下,事情已妥了七分。”
“好!好!不亏是乔元达向我一力举荐你,你原是个真有本事的。”
“臣万不敢当。”
桓权伏地拜谢,天子瞧着桓权的谦虚谨慎的模样,心中是越看越喜欢,哈哈大笑起来。
“桓权,若此事成,你当居首功。”
“全奈陛下圣明。”
天子闻言颔首,心中愉快,奈何身体病痛难忍,咳嗽起来,杨内侍服侍天子漱口,将那带血的帕子藏在袖中。
“陛下~”
桓权起身拿过桌案上的茶盏,递给杨内侍,在一旁关切帮忙,直到天子气息稍顺,才回到蒲席上。
“放心,朕暂时还死不了。”
桓权缄默不言,低着头,天子瞧着桓权的模样,笑道:
“怎么?被吓着了?”
“臣……”
“放心,朕不怪你,你倒和你兄长的性子迥然不同,若是你兄长,必然已经说吉祥话了。
你兄长比你稳重谨慎,他是不会身涉险境的,储君一事,你兄长只会避之不及。
倒是你这傻孩子,还巴巴撞上来。”
“臣只想为陛下解忧。”
“罢了!你这小狐狸,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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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朕分忧,还是为自己求富贵,你自己心里清楚,朕不计较。
不过这件事你做的不错,虽不知你是如何劝得梁冀改了主意,能荐陈王为嗣,但能做到,也是你的本事。”
“大将军一心为公,自然能体会陛下圣意。”
“呵!梁冀!”
天子冷笑一声,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
“朕让你桓氏尚公主,你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陛下厚爱,臣桓氏必将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桓权以头叩首。
天子招招手,让桓权坐在自己榻前,伸出手扶着桓权的肩膀,压低声音,声音沉闷,宛如敲击朽木发出才能发出的咕隆声。
“朕时日无多了,待朕殡天后,你要好好辅佐陈王,莫要让我司马氏的天下落入梁冀手中。
当年你的父亲辅佐我祖父江左继任天子,立下不世之功,今日唯望桓卿继承乃父遗志,做个忠君体国的忠臣。”
“臣领旨。”
桓权落下泪来,连声音也带上的哭泣声,以头抢地,头磕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好!好!成侯有子如此,乃我晋朝之幸啊!”
桓权叩首不言。
“跪安吧!”
桓权离开承安殿时,面上尚有泪痕,一缕阳光冲破层云射在琉璃瓦上,泛着五彩光浪,桓权眯着眼睛,看着琉璃彩上的白光,用衣袖擦了面上的泪,对送自己出门的杨内侍道了声谢。
跟随小黄门出宫后,桓权并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转身去了大将军府。
天子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看奏疏的手略一停顿,却并没有太多意外,杨内侍却有些急切了。
“陛下,桓权他……可信吗?”
“桓梁两族是世交,桓权是不可能背叛梁冀的。”
“那陛下为何还要……”
“桓权不会背叛梁冀,可同样,桓权也不会背叛朝廷,桓氏若要执掌权柄,最好就是天子与梁冀相斗。
他桓氏才好坐收渔利。
放心,乱臣贼子的名声他桓氏一族还不敢要!”
杨内侍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置喙天子的决定。
桓权直入大将军府求见,正值邓玠在将军府值守,见桓权急匆匆而来,有些不解将人拉在了廊下的僻静处,道:
“你这般脚步匆匆是为甚?”
“我有急事要见大将军。”
“何事?”
“回头再与你说。”
说着甩开邓玠拽着的衣袖,直接快步向内走去,只留下邓玠满脸疑惑,稍一思量,邓玠决定追上去看看。
邓玠见桓权直入内堂,而自己想入,却被拦在外,只得在堂外徘徊踱步,心下不安。
“你来了。”
梁冀对于桓权的来访并不意外,让人起身回话。
“陛下今晨召下臣一事,大将军已经知道了?”
“刚刚得知,桓侍郎便来了,陛下身子如何?”
“这……下臣并非医官,不敢妄言。”
桓权只是拱手模糊回答着梁冀的问话,梁冀冷笑了一声,道:
“看来桓尚书郎是不信任本将军了。”
“下臣不敢。”
梁冀威胁了一句,见桓权并没有说真话的打算,也就弃了,他知道桓权到底是桓氏族人,名义上也是天子台郎,不可能全无顾忌偏向自己。
“罢了,说说天子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陛下询问臣江氏一事,并大将军于立储之事上的态度。”
“你如何说的?”
梁冀这样问很明显追问的就是后一件事,桓权上前半步,道:
“下臣道,大将军无私心,以社稷重之,欲荐贤者匹其位。”
梁冀闻言,疑惑审视着桓权,今晨天子屏退妃嫔内侍,与桓权私谈,他也不知细节,他并不知眼前这个青年是否会诓骗自己。
桓权在梁冀的审视下,镇定自若。
早在当年孤身带着桓冲入宣城讨要叔父尸身的时候,桓权就不再惧怕刀剑加身的威胁了。
她知道梁冀不会杀自己,不仅因为桓梁两家的交情,更因为杀了自己,于梁冀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她江左名士的身份,她忠义直行的名声,让她成了最适合周旋于世家与天子之中的人。
一如当年的乔昭,乔元达。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