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弼醒来未见桓权,询问之下,知晓桓权奉旨入宫去了。
想及自己久未归家,只告知守门僮仆一声,便骑马离开了桓府。
送邓玠离开后,桓权看着辘辘烟尘,黄沙漫漫,天色又阴沉下来了。
“毛舒,你持我令牌,到东城泸水巷去替我查件事,将王家小子素日欺男霸女的罪证都搜集起来,叫人写一份诉状,送到东城县尉府去。
记住用不着你直接出面,找个颇有些正义感的儒生就行。
你再去找我兄长,请他书信一封给县尉,将案卷移交给司隶府。后面的事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是。”
刚刚桓权、邓玠宴饮闲谈,毛舒就在屏风后听着,事情都已明白了大半。
她虽和江芷相交不多,但江芷性情简单,又同情她的遭遇,对她自然要怜惜几分。
再加上自己往昔的经历,最是痛恨这些欺男霸女的恶徒,如今能够替天行道,她自然是乐意的。
毛舒乔装打扮,扮成一个四处卖唱的歌姬,要在东城的泸水巷口租赁一处宅院,因而专往人口密集的茶棚去。
正听见人们在私下议论午后官兵来了的事。
软语向邻座的大娘打听了一番,大娘见毛舒带着帷帽,背着琵琶,衣着虽然艳丽,却不华贵,又是异乡口音,知晓是卖唱的游女。
声音娇软,言语却很有礼貌。
大娘也忍不住在小姑娘面前有了卖弄之心,索性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出来。
其中当然免不了添油加醋。
不过毛舒并不在意,她只需要一些基本事实就足够了。
临走时,向大娘道了谢,替大娘将茶钱给付了。
那大娘也是热心,便说可以帮毛舒找房子。
毛舒顺道又拿了几贯钱给大娘,请她给自己向巷子中被欺负的几户人家引路。
毛舒挨家挨户去走访,终于调查清楚个大概。
原来这位王家郎君本名王朝,因排行第六,故又名王六,乃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平日仗着家族没少鱼肉乡里,乡亲们早对他恨得牙痒痒,只是碍于家世,只得受着。
也不是没人告官,可那衙门里都是王氏门客,哪里有他们这些人说话的,告官不成,反被诬陷,被毒打一顿后一命呜呼的都有。
这些被欺压的人里,原有个落魄的书生,颇识的几个字,祖上也曾为州府小吏,只是到了他这一代落魄了。
这书生名唤崔伦,原本家里有几口薄田,也不期望能做官,只求靠着几亩田地,养活老母就足够了。
不想他家田地与那王六的庄园相邻,王六便硬要强占他家的田地,崔伦不愿,便被王六带着恶仆打了一顿,直将他打得半死。
崔伦不愿忍气吞声,便写了状子去衙门状告王六夺人田地,谁知王六反诬他偷盗,并将一大包金银器物放在他床底下。
那官府明知是诬陷,反而助纣为虐,对崔伦又是一阵严刑拷打,崔伦受不住,只得认了,最后被判了流刑。
幸亏昔日父亲的朋友相帮,疏通了一番,才留下性命来。
只是这样一来,家中田地被夺,祖产因为官司的事也被卖了个干净,自己还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崔伦为了赡养老母,只得去书庐,接写抄书的活路,只是收入微薄,经营惨淡。
毛舒找上门的时候,崔伦并不愿出头状告王六。
经历一番家破人亡,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崔伦并不愿再惹是非。
“毛姑娘,您不用再劝我了,这件事请您另寻高明吧。”
“崔郎君难道就甘心白白被欺负?若是我定然是不愿的,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气’,您一个大丈夫,却要对一个欺辱自己的人忍气吞声,我不信郎君心中不觉得委屈。”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愿再沾染是非,姑娘又何必再来逼我了?”
“崔郎君,到底是我在逼迫您,还是您的良心在逼迫您?还是说,你被吓破胆了?”
“够了!毛姑娘,我这里不欢迎您,请您离开!”
崔伦被毛舒点破心思,恼羞成怒地就要驱赶毛舒,毛舒却并不着急,她从怀里掏出一没玉玦放在竹席上。
“我知道崔郎君在害怕什么,可现在和之前不一样,这次站在你身后的,是一股完全不输于琅琊王氏的势力。”
“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保证这次,您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事成之后,不仅你的冤仇可报,而且……”
“而且什么?”
“可以许你一份足以光耀门楣的富贵荣华。”
“那你呢?你能从中得到什么?我凭什么信你?”
毛舒轻笑一声,“至于我,那不是你该关心的,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所以我不过是你满足虚荣感的工具?毛姑娘,我瞧得出,你不是普通人,或许你的出身不弱于王六,但在我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以前衙门畏惧王六的权势,构陷折辱我;今日衙门又因为害怕姑娘的势,对王六用刑。
表面上看,的确我的仇报了,王六那个恶人受到了惩处,可实际上呢?
不过都是因为权势罢了!没有公平!不存在什么公理!王六不是因为他鱼肉乡里、恶贯满盈,所以要被惩处,我也不是因为有道理才打赢官司。
毛女郎,我们这些人,虽然都是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却也有血有肉,不是你们手里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崔伦说了很多,落在毛舒的耳中,却让她有些张不开嘴,内心张慌,讷讷半晌,拱手离开。
崔伦原是最适合的人选,如今他既不愿,免不了要再寻其他人。
依桓氏的权势,找一个愿意写诉状的寒门书生,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崔伦一番话的确令毛舒若有所悟。
公理?
权势?
毛舒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公正”二字,自穿越以来,她亲身经历了太多不公与黑暗,生存就已耗尽她全部气力。
时代在不知不觉同化着她。
不知何时,她早已习惯人分三六九等,早已习惯贵贱有别。
毛舒怔怔回府,尽数将崔伦的话转述给桓权,桓权闻言只是略微一怔,讥笑一声,道:
“许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了,明日你随我同去拜访崔郎君。”
“公子,我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毛舒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她看到桓权,当初是桓权救下她,给她安稳,如今她也希望桓权能给她答案。
“为什么这样问?”
“崔伦说,我们和王六并无本质区别,都不过是在利用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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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是这样吗?”
“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桓权轻笑一声,摸了摸毛舒的鼻子,道:
“权力这东西,能惑人心,却也能救人命,天下因它而争斗不息,却也因它而熠熠生辉。
但说到底,不过是件工具罢了,关键不在于权力表面的好坏,而在于权力的本质属于谁。
《道德经》有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浑然天下为一体,能查百姓之情哉。”
“什么意思?”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桓权只是笑着以诗作答,毛舒还想再追问,桓权却起身离开了。
毛舒喃喃着桓权所说《道德经》中的句子,心中疑惑不解,她知道桓权擅长谈玄,但‘谈玄论道’本就是上流少数读书人玩的游戏。
当年桓权就是凭借着‘善清谈’成为江左名流,与陈郡谢弼并称“江左双鸾”,盛极一时,多少名士才子争相与他们相交。
即使如今桓权甚少出现在‘清谈’盛会上,他善辩善思却极有美誉。
毛舒随未亲眼见过桓权手执麈尾,乐道忘饥的模样,却也曾耳闻当年风采。
此前毛舒对此并不感兴趣,在这吃人的乱世,能苟且偷生已是幸事,其他皆不过是浮云。
崔伦正在书庐中抄书,突然门口一阵喧闹,崔伦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忽然门帘被掀开,崔伦这才抬起头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青年,掌柜奴颜婢膝侍候着这个瞧着不过弱冠左右的青年。
“公子,这就是崔伦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是,是。”
书庐掌柜答应着退下,崔伦注意到青年身边跟着的人,正是昨日悻悻离开的毛舒,心中已经开始猜测桓权身份了。
毛舒拦着掌柜,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道:
“这是你今日的误工费,告诉你铺子里的人,都散了。”
掌柜捏着满满一袋钱,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答应着,还想要奉承两句,就被毛舒打断,催促着人离开。
崔伦冷眼瞧着,也不答话,更没有起身相迎,只是重新蘸墨,又低头抄写起来。
“崔郎君找到一份好糊口的工作,《汉书》有一百篇,一百二十卷,非积年累月不足以完也。”
“你怎么知道是《汉书》?”
“‘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但益怨耳。’语出卷三十一,《陈胜项籍传》。”
崔伦闻言放下笔,他原本那些纨绔子弟不过都是浮华之辈,不学无术,横行乡里,皆如王二一般。
没想到眼前之人,相貌儒雅,学识渊博,崔伦傲慢之心稍减,起身恭敬与桓权拱手作揖。
桓权敛衣还礼,道:
“贸然拜访,还望崔郎君海涵。某祖籍颍川,名唤桓权,表字士衡。”
桓权通报了自己姓名,崔伦心中一惊,颍川桓氏,饶是他不理会俗事传闻,这个姓氏他也是知道的。
心中顿时一紧,这样的世家子弟来找自己,断然没什么好事。
这样想着,面上的神色也不好看起来,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周旋。
“不知桓公子来访,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