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既知书,难道不知‘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宽恶也’?”
崔伦内心微恸,他何尝不想让有罪者受罚,他何尝不想报仇一舒心中委屈,可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曾经的他太过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求得一个公正,可后来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不愿再相信这个浑浊的世道了。
崔伦捏紧了拳头,强压着心底的不甘,面上却不露出半分,道:
“恕伦愚钝,不能理解公子之意。”
“崔生,你是个聪明人,既然知当世困厄皆源于世家掌权,视百姓为奴仆,就当有所为才是。”
“公子高看崔伦了,崔伦不过一介白衣,不敢有大志。”
“大志也罢,小意也好。受了冤屈总要澄清才是,崔生之事我已然了解,解冤除怨,乃廷尉之责;替朝廷选辟贤才,乃尚书之责。公既知书,可知自己的责任?”
桓权一句一句紧逼,字字皆落在他的心头,他也曾熟读圣人之书,怎么可能没有读书人的志向,已经死寂的心再次被唤醒,崔伦直面桓权的目光,道:
“什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公以为,曾子所言可否?”
崔伦内心震动,那被压抑久了的志气又涌上胸膛,眼眶微微颤动,呼吸也因为太过激动而颤动起来。
桓权继续道:
“孟夫子有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崔生以为读书人之志该如何?”
“浩然之气。”
崔伦喃喃道,内心触动,握紧拳头的手微微颤动着,一股正气直冲脑际,这些年的委屈不甘霎时都涌上心头,年少时兼济天下的理想,青年时的困厄难行,身遭罹难后世态炎凉的痛苦折磨……
崔伦吞咽着口津,喉头干枯泛着苦涩,目眦尽裂,眼眶通红,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战栗的状态中。
他猛地起身,看向桓权,这个未及弱冠、不辨雌雄的青年,正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目光真挚,没有一丝鄙夷。
这让受尽白眼的崔伦心中涌出一股暖意,从桓权的眼中,他读出了桓权的真诚与尊重。
士为知己者死!
崔伦没想到自己一介寒衣,还能遇到这样一位明白自己的人,他并不因出身而鄙薄自己,不因贫寒而侮辱自己。
在如此落魄之时,还有人愿意以“读书人”来待他,崔伦落下泪来。
拱手道:
“伦愿勉力一试。”
桓权起身抬手扶起崔伦,握住了崔伦的手,道:
“我便知崔生乃心怀大义之人,崔生高义,当权拜郎君才是。”
说着深深一揖,第一次被世家公子如此以礼相待,崔伦明显有些激动,忙扶住桓权。
“伦不过一介布衣书生,不甘敢当。”
“崔郎君,公今日所为,非为桓权,亦非为崔生,实乃为冤屈不能伸张无辜百姓,为天下公理,存真去伪。”
被重新唤起生机的一颗心脏猛烈跳动着,崔伦眼含热泪看向桓权,因桓权的话而触动,因有人理解而感慨。
“伦必不负公子所托,死而后已。”
“你不必死,崔郎是有志之人,有志者,事竟成。崔郎必能达成所愿。”
桓权轻笑着,解下自己腰间玉环,郑重放在崔伦掌心,道:
“权等着崔郎好消息。”
“这是?”
崔伦看着手中的玉环,有些无措。
“待此事了结,公可持此玉环来乌衣巷桓府寻我,直接报我桓权姓名就行。”
桓权笑着离开书庐,崔伦看着桓权的背影,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隐忍半生,或许这就是他的机遇。
毛舒跟在桓权身后,随桓权一同离开了,只是临了还回头看了崔伦一眼。
桓权不爱乘舆轿,多少骑马代行步,毛舒原本也是不会骑马的,也是在桓权身边后,为方便传递消息,才学了骑马。
“崔伦为何突然同意了?”
毛舒不解,前番她费劲心思劝导,说尽了好话,崔伦都不为所动,反被他抢白了一顿。
“崔伦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他能说出那番话,必然是有见识的。这样的人,单纯的以利益诱惑是不成的。
读书人,心中难免有傲气,长期的困厄让他志气难以舒展,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理解与支持。
浩然之气,哪个读书人不想成为心怀天下的君子了?”
毛舒恍然大悟点点头,笑道:
“我明白了,要和理想主义者谈理想。”
“有进益。”
桓权带着一行十数人径直去了乌衣巷宜都侯府,宜都侯閽人见是桓权,当即就有三四个小厮上来牵马。
桓权也不要人通报,自己一撩衣袍就朝府里跑去,府里的仆人见上桓权纷纷避让,有新来的仆役,不解瞧着桓权的背影,向身边人打听着。
“他是谁?怎么这么横冲直撞的?”
“你不知道他?桓三公子,君侯亲弟,只是他多不在府中居住。”
“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桓三公子吗?”
“正是。”
“混说什么了?还不快去干活!”
追上来的都管当即喝止了两个嚼舌根的仆役再看了一眼,前面奔跑的桓权,无奈追了上去。
桓权径直来书房见兄长,桓玑闻声抬头,见是桓权,眼中按捺不住的惊喜,当即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
“怎么回来也不让人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安排人来接你。”
“兄长。”
桓权向兄长拱手行礼,桓玑将桓权的手抬住了,道:
“你我乃是血脉兄弟,何须这些虚礼,权儿未免也太重礼了。”
“圣人有云‘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权与兄长虽未血亲,却有长幼之别,上下有序,方能长久。”
桓玑哑然失笑。
世人都说他桓玑端坐谨言,有其父遗风,却不知桓权才是最守礼知节之徒。
“你我兄弟许久不曾聚过,大将军新赏了几坛好酒,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桓玑拉着桓权的手,两人同席而坐,桓玑絮絮叨叨说着府中琐事,无非是长子读书,次子练武,长女读诗些类的事情。
“兄长,有一事需你出面。”
桓权遂将那日东城王六的事都讲了一遍,桓玑闻言皱起眉头,道:
“又是因为江家那女郎?权儿,此番你似乎太犹豫不决了。若真是喜爱,纳了就是,若是无意,也该放其归去,你这样将人养于外宅,算什么?”
“不是养,那宅子是我送于她的。”
“这就更是玩笑了,她一介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你给她一处宅院算什么?她又无自保之力,不过白白惹人惦记罢了。
你若真为她好,就该为她择一可靠之人,赔些妆奁也就是了。”
“这怎么可以!怎样未免也太轻谩江女郎了,她是个人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不是件物品。
我已经对不住她了,怎么可以这样轻飘飘打发她。她原该有自己的人生才是。”
“如今你倒是没轻谩她,白白惹了这一场风波,如今你又打算怎么办?
既然你认了江女郎为义妹,自然是不可能再纳她,可这样养着也不是个事,我这里倒有几个少年才俊,虽不是世家豪族,却也是殷实之家……”
“不行!”
桓玑瞧桓权那急吼吼模样,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敢确信心底猜测,只是试探道:
“权儿,你不会还想娶江女郎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期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那你知道怎样算‘好’吗?”
桓权摇摇头,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未想过应该给江芷怎样一个结局,这个时代,女子的选项太少,而桓权不愿给江芷世俗的结局。
桓权深吸一口气,起身踱步,沉思许久,仍旧没有答案,只得对桓玑道:
“我再想想。”
桓玑笑着颔首,身为兄长,他并不在意江芷如何,只是担心桓权罢了。
桓权素来果决,唯独在江芷一事上犹豫,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小叔。”
两人正聊天时,桓玑的妻子陆希夷来到正厅上,见桓权,道了万福,桓权忙躬身作揖还礼。
“权见过嫂嫂。”
“知道是小叔回来了,特意令厨房备了些小叔素日爱吃的,小叔可要多留些日子。”
“嫂嫂客气了。”
说着,几个仆役就端着桌案和饭菜进屋来了,桓权几人分主宾各安席坐。
几个子侄都相继被领了出来,与桓权一一请安问好,桓权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桓玑已近不惑之年,共有四子二女,除长女和幼子为妾室赵夫人所出,其余皆为正妻陆希夷所生。
“怎么没见到文君?”
文君为已故夫人所生,也是桓玑的第一个女儿,因她年幼丧母,桓权一直很怜爱这个侄女。
因此见席上文君没有出现,便要多问一句。
“文君近两日染了风寒,我让她歇着了。”
桓权闻言才安下心来,道:“一会儿我去瞧瞧她。”
“依我看,小叔何不搬回来,虽说我桓氏宅院众多,可到底一家人在一起,也热闹些。
如今几个孩子也到了读书学礼的年纪,小叔学问渊博,若能给几个孩子指点一二,也是好的。”
“你嫂子说的在理,你一个人在外居住,我总免不了要担心,何不回府来住。
如今我在京中为官,也接过桓氏一族的家中之权,必然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桓权的眼神略一沉,随即又笑眯眯,道:
“兄长说得哪里话,我又有什么委屈可言。”
桓权看向院中摇曳的翠竹,转移话题,道:
“转眼入秋,天气也凉了起来,我那里有几匹陛下新赏的蜀锦,回头令人送来给几个孩子做身新衣吧。”
“何必费这功夫,他们一年的衣服哪里穿完。若是得闲,给几个孩子讲讲学问,也能让他们有所进益。”
“兄长说笑了,若论学问,权哪里比得上兄长,不过是些浅见薄识罢了。”
桓权笑着道。
一家人闲聊,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倒也其乐融融。
饭罢,桓权又考校了几个子侄的功课,为他们讲了两篇《尚书》,直到天色将晚,几个孩子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