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庾晖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乔昭见状斜睨了庾晖一眼,知道他是怕了,冷哼一声,上前道:
“陛下,若要除掉梁冀,只需数十小黄门足矣,何须如此筹谋。”
天子眼睛一亮,若是能以最小的代价除掉梁冀,他自然是愿意的,急急追问下去,道:
“乔卿有何妙计?”
“梁冀虽权摄天下,内宫到底是陛下所属,陛下可下诏令大将军进宫,言说商议国事,届时陛下可在屏风后埋伏数十刀斧手,待大将军至,屏退左右,巧言安慰,让其卸下心防,再待其不备,摔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上,何愁不能除大将军?”
天子听完频频点头,心下很是满意,这主意确实不许费太多力气,风险最小,只是这计却又一个关窍,不得不费心筹谋,又皱眉道:
“只是梁冀素来警觉,只恐不肯轻易入宫。”
“陛下可借口商议托孤一事,梁冀定不允许此事脱离掌控,若是为此,他定然入宫。”
众人都颔首同意乔昭所说,乔昭目光坚定,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梁冀这口气他憋在心中太久了,如今时机已到,他定然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
“只怕敢杀大将军的小黄门不好寻。”
庾晖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内心深处仍旧很抵触刺杀一事,心下惴惴不安,想起当年的永安门之变,心有余悸,尸山血海,满门被屠,他实在不想冒险。
“司徒大人放心,小黄门一事奴会安排好的。
只是届时为免梁贼疑心,还请几位大人一同入宫才好。”
一直服侍在侧的杨内侍忽然开口,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声音尖锐而又阴沉,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
几人商议定了主意,至暮色四合,宫门将要落锁时方才出宫。
这一消息不多时就传至大将军府中,梁冀神色一冷,对身边的梁琛,冷哼道:
“此等小子!打量我不知何进之事乎?”
“兄长认为天子欲除掉我们兄弟?兄长如何得知?”
梁琛面露惊讶,他不敢相信天子会有这般谋划,他们兄弟二人执掌大权数年来,天子大多是唯唯诺诺的,整日沉湎于后宫之中,完全看不出半分雄心壮志。
“平白无故召集大臣入宫,若非为除掉我等,难道还能是为了其他事?”
梁琛急急争辩道:“若说顾丰有这想法,我是信的,可若说庾司徒,我却不信。”
“为何?”
“庾晖为官三十余载,是何等谨慎圆滑之人,当年苏钧之变,庾晖能全身而退,可见其本事。他若当真有忠义之心,又岂会在苏钧之乱中袖手旁观?”
“庾晖其人软弱,或可无需计较。然乔元达素来忠义直行,又对你我兄弟怨怼颇深,难道他便没有欲除我等的想法吗?”
梁琛不再言语,他知兄长对乔昭素有嫌隙,忌讳颇深,早欲除之,只是这些年来乔昭退隐避世,游乐山水,又服食药酒,不再过问朝政,才保全性命到今日。
现在机密已泄,正给了兄长除掉乔昭借口,梁琛无言以对,只是沉默看向兄长,一双眸子隐藏在黑暗中,杀意从心底升起。
对于想置他们兄弟二人于死地的人,梁琛从不会心软。
乔昭被抓的时候正在内室读书,屋内的错金云纹博山庐内的熏香烧得正好,浅浅淡淡的木沉香气息萦绕在乔元达周身,缭缭绕绕的烟雾升至半空,化作鬼魅妖邪的形状便消散了,即使听见兵将破屋的声响,也没有太多反应。
梁琛看着乔昭的背影,萧瑟疏朗,身姿却是异样的笔直,似乎任何外物都无法改动他的心意,包括他妻子儿女的哭喊声,只是缓缓敛袖放下那卷《鹏鸟赋》的帛书,悠悠长叹一声。
梁琛心中总疑心乔昭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了,乔昭的目光太过坦然,面对数十个穿着冑甲,手持刀戟身高九尺的士兵,毫无惧色,甚至有种超世决然的风度。
梁琛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淫雨月余时突然放晴的天,霎时间就叫人心底明亮起来,或许只有这样淡泊生死名利的人,才称得上是“名士风流”。
梁琛不是没试图走进“玄学”的世界,那是都属于魏晋士人的风韵,只是太玄奥,太晦涩,太清傲,那个世界并不轻易对人敞开门,只有有缘人才有机会窥见里面的景象。
世人倾慕这样的风度,却只能学得其皮毛,不会理解那放浪形骸、弃世绝名背后的孤寂与无奈,那是身处乱世,朝若蜉蝣命如烟的恐慌,是对于生命本真的探索。
梁琛也不例外,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只可惜,权势之下,他没机会品尝那份孤寂,他手中的剑自会告诉他生命跳动的滋味,所以他愈发倾慕这些“名士”,可他愈是亲近,这些名士愈发疏远。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感受这江南名士的风骨,仅仅只是这样望着,他就能感受对方身上迸发出的力量,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舍弃世间一切荣辱生死呢?梁琛不明白。
乔昭起身,整肃衣袍,目似星辰,宽衣博带,面如皎月,只是淡淡瞧着梁琛,梁琛觉得脸上一热,但很快发现,乔昭看的并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看着缥缈的夜,抑或穿透历史,看着整个时代的浮沉。
“太常大人在看贾生的《鹏鸟赋》,是自比为贾生吗?”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否泰非常理,人之生如是,人之死亦如是。”
梁琛大概听明白乔昭话中的意思,他是在感叹生死祸福难料,看来无须自己说,乔昭就已经明白了一切,如此也好,省得自己再多费口舌。
他又不是桓权那种舌灿莲花的,梁琛想,若是桓权在,大概会同乔昭谈几句玄言的吧,桓权似乎和乔昭是亲密旧友,当年不是还并称“江夏五友”,只可惜这样精彩的场面,桓权竟然没有来。
梁琛也不知为何,看见乔昭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桓权,或许他们身上都有着相似的气息,那种绝望颓靡,似烟雾浮动,在建康落雨山峦间翻滚着的。
“太常大人,你该走了。”
那些士兵推搡着乔昭,乔昭冷哼一声,语气冷冽,目光落在梁琛身上。
“去昭狱的路,我自己会走。”
梁琛挥挥手,阻止了行为粗鲁的亲兵,看着扑过来哭喊着的乔府家眷,哭声凄惨,令他这个旁人都忍不住动容,梁琛好奇地看向乔昭,他很想知道,这个素来有着雅士风度的乔太常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愤怒?怨怼?愧疚?伤心?
可惜梁琛并没有从那张古波般平静的脸上瞧出什么来,他忍不住想,到底是怎样冷的心肠,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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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亲人的哭喊无动于衷了?
梁琛带人搜宫,杨内侍面对带兵闯入内宫的梁琛,上前欲阻拦,不待他开口,就被一剑贯穿胸口,鲜血从食道涌出,堵塞了声带,他只能任由鲜血从口内流淌,拔出带血的利刃,杨内侍睁着眼睛躺倒了地上。
沿路上的宫女内侍死伤无数,凡是试图阻拦的宫人,抑或是不小心出现在大将军入宫道路上的宫人,都被砍杀,宫人四散奔逃,谁也不知道内宫是不是还会经历三年前的动乱。
幸而梁冀还不算失智,虽带兵闯入内宫,却约束有方,直接朝天子居住的昭明殿而去,天子眼睁睁看着亲近的杨内侍死在自己面前,早已吓得浑身战栗。
“搜!”
梁冀只是冷冷道:
“臣闻天子身侧有贼子意图谋逆,特来勤王除贼。”
“是。”
明知梁冀这番话虚伪,天子还是应下,为了保全性命,为了祖宗基业,他只能忍气吞声,强压住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很快兵士就在太子寝殿搜出一份帛书,帛书上写道:“今有逆臣梁冀兄弟胁迫天子,意在篡逆,唯有志之士,讨贼灭寇,匡扶社稷,他日功成,必有厚赏。”又见其下各有署名手印,约有十余人。
梁冀看毕,心中大怒,扯起天子衣领怒道:
“陛下以为我兄弟二人为反贼逆臣?”
“不!不!不敢!大将军乃大厦之基、国之栋梁。”
“那此诏书为何意?”
“皆是顾丰等人威逼胁迫于朕,朕亦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还请大将军宽恕。”
梁琛冷哼一声,摆明不信,继续道:“如此说乱臣贼子另有其人?”
“正是。”
“既如此,还请陛下安寝,臣等这就讨伐逆贼,为国靖安。”
“大将军劳苦。”
当确定梁冀已经离开内宫,天子这才落下泪来,此时皇后从显阳殿而来,见满地血尸,一片狼藉,不由悲从中来,与天子抱头痛哭,道:
“陛下,何陷我顾氏于虎狼之窝啊!”
接连数月,那些出现在诏书上的姓名,一一都被抓进了昭狱,除此之外,还有素来对大将军有怨言之人一同入狱,其中含冤受屈之人不可胜数,
这场风暴,暂时却没落在桓权身上,她这半月来,一直在大将军府抄书,就是回家,也不容许,形同软禁,便连与家中往来书信,亦经过多次审阅。
桓权隐隐觉得,府外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大将军近日不会如此警戒,远甚于平常,甚至连空气都隐隐搅动着血腥的气息。
桓权只得向大将军府掾吏探听,却也知道了一些消息,原来是有人要暗害大将军,被人告密,大将军如今正在为国除去逆贼。
桓权只是低头不说话,心中暗忖,谋逆乃是重案,但个中因由朝廷内外都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忠义之士”又是何人,只恐京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桓权并不在意这次做了帝王权臣之间棋子的谁,这些年的宦海沉浮,见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更何况她如今做了大将军的人,早就没了退路,自然是不希望大将军失败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她总有些惴惴不安,只得继续探听虚实,也只隐隐约约听说这次牵连甚广,甚至有皇室宗亲参与其中,使得朝局更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