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楼外马车一辆辆而滞停,下来清一色穿月渐纱的大族子弟,戴冠宽袍,一派不问世事只叹今朝,个个面上敷粉描眉,丹唇涂胭。
艳阳悬空,人间酒绿。
清澈湖水中映照出奢靡倒影,建于水旁,即可赏景,也可吃酒。青蓝瓦下红木白筑,金镂雕琢需陪衬,烁大牌匾上刻着水仙楼二字,灿烂夺目又是无比刺眼。那滋味真是令人不舒服,从不远处眺望那金子堆出来的浮靡处。
夜晚上演一出出声色犬马,全供衣冠禽兽们享受,如狼牧羊。
朝中大族门生不知偷偷贪了多少军银,害她当年出征得一边耕地,一边带军营家眷织衣。怎料京里人还喜欢更为铺张浪费的清贵,效仿名士风流。
阮黛色心中讥讽道,她侧过身,只见身旁的羯贼这厮竟连眼睛都看直了去,浅色琥珀瞳中正燃着窥不到的火。
她鼻间自然而然地哼出笑意。
她读懂了这个眼神。那是一种与晏京人无关的神情,其中饱含艳羡与惊愕,又具有侵入骨髓的不甘和嫉妒索饶交织。再转眼,见口三五成群的公子哥便迅速明白来龙去脉,匆匆下车的大族子弟与结伴友人寒暄后,眼神碰巧撞上这异族面貌,轻蔑作呕的神情显露于厚厚浮粉下,戏虐微微眯起的吊眼尾赤裸裸嘲笑他的出生。
再瞧猐玄虽然神情冷峻,将自己埋入伪装当中,然而想起上一世素有“人屠”之名的情人,嚣张跋扈,分明乃狾,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阮黛色无视他的怨念,正欲开口讥讽却不仅顿住,想起一些往事,有些松动毕竟投胎这项本事,她同样不算擅长,只话锋一转道,抬起手:“哎呀呀。”
“眼神可杀不死人啊。”
她拍了拍他的脸,垂眼冷道:“这世间只有刀子能杀死人,怒火可烧不死人,光是愤怒可没用。”
话音落下,阮黛色意味不明地收回手,目光直白,以手喻刀朝纤细玉颈一划,蓝袖曳落臂弯她的,动作干净利落,饱满朱唇伴着浅笑,戏虐道:“像这样,明白了吗?”
猐玄闻言,面色依旧。
他会错了意,误以为是世子善意安慰,绷紧锋利的下颚微微松动。
“世子......”猐玄低声喃喃。
风窣擦身,阮黛色径直朝水仙楼大门迈去,不再理会他,徒留木屐“踢踏”巧声。
猐玄转头望去呼吸渐沉,眸光微震,瞥见纡素领楞在原地,熨斗蓝越来越远。直到骤然听见前方腰细如束的身影,发出熟悉泠泠女声。
她唤道:“萨骨里切,还不快跟上。”
波旬。
似月色在旁,心中撼然,脑海中的弦无声崩断。
一一
仙楼湖畔波光粼粼,颤摇红帘绸缎倒影如仙舞动,风吹朱窗,斑斓多色的艺花之灯缀饰各处。何其奢侈,天未降暗就燃起数百盏灯,燃着沁人心脾的酒,令人沉醉。
世家大族,一个个效仿所谓名士之风,喜好清贵,擦脂抹粉,又贪婪人间温柔乡。
舍不得金闺红尘暖玉,放不下酒肆人间糜院。
木屐踏上狭窄蜿蜒黄花台阶,雕琢繁花,一时间光线忽明忽暗。一个身影极为高大不输猐玄的男主赫然出现在眼帘前,素纱禅衣,黑直裾袍,持环首剑,头戴红缨通天冠。
佩玉沉坠,锵锵作响。
阮黛色欲近而视之却还未窥到其貌,身长玉立的男子便同她插肩而过,只瞧见坠子下龙凤漩涡璧,白玉勾琥,似宗亲世族之物。某非这也是哪个世家公子,可无论上一世亦或是这一世,皆不记得哪位世家贵族会扮作贤朝初立的衣冠模样,当真万分怪异。
她伫立红木扶手旁,再转过头那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了半响,亦记不起索性便懒地再想。
“真是奇了。”阮黛色眸子半阖,鼻间哼笑。
猐玄随在她身后,面色阴郁,好不精彩。
踏上台阶一步接一步,驻足蒲桃阁前,看样子此处乃最上等厢房了。整个三层,独此一间,想必那男子也是从此处出来的,莫非霍香不止祸害自己一个人,亦或是朝中盟友。
用兵之人,最忌生变。阮黛色前世逝于二十四岁,历尽风云诡谲朝野算计,目睹世家引发出大大小小数场变动。年少将才赐予她不可一世骄傲,自以为能置身世外,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却不知不觉陷入深渊,直到生命垂危才惊觉自己已犯下数条兵家大忌。
“啊一一”
正回忆着,思绪骤然被一阵凄厉叫喊打破,将她从游神中强行抽离。
闻声音应当是从蒲桃阁传来,阮黛色反倒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靠近,遍布疤痕的手搭在红木扶门上,心中一狡。
她倒想看看霍香演得哪场戏。
轻轻推开,只见一身形女子瘦削高挑,正揪着一男子抵在厢房凭栏处,他上半个身子悬于空空中满脸惊恐,显然已被吓破胆。只肖轻轻一推,那男子便即刻从三楼厢房高高坠下,摔成一滩烂肉,想来是纵是不死也得残废。
此时低磁沉闷的女声悠悠响起,清冷凌厉,霍香道:“你要花百金买我饮一杯。”
“好啊。”
她从腰中拔出一把匕首,冰冷锋尖拂在男子鼠目獐头的丑脸,轻轻一滑,红线溢出汨汨鲜血。
涂抹过厚的脂粉衬托下尤为明显,男子吓地战栗不止,瞳孔紧缩,缓缓张口却始终吐露不出话语,舌头打结般地噎住,生怕惹恼眼前女子。
“小酌一杯自然是可,奈何我也要买一物,钱财非兴趣所向。”霍香笑盈盈端详他,她紧紧拽着男子衣领,手间匕首来回徘徊于那张满是恐惧的鼠脸上,男子如陷深渊无序,眼前人仿佛妖孽引得他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男子面色煞白,噤若寒蝉:“你究竟想作甚?”
雪粉揉香的指腹攀上男子眉心处,霍香贴上他耳畔嘀咕几句细语,男子不可置信喃喃出声,瞳孔映出她迷醉可怖的姣好面容,只重复地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呢喃道:“疯了,你疯了。”
霍香却只是眼角攒笑,她侧过头,朝一旁正看得滋滋有兴的阮黛色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黄花梨木桌上孤零零摆放的白玉羽觞。
阮黛色扫了一眼白玉羽觞,挑挑眉。
怪人。
白玉羽觞乃是百年前早已过时的老酒器,似一叶扁舟,如今上流权贵们更喜好用青瓷花杯,难以想象今宵竟还有人用这老物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除了是个怪人,亦是妙人。
追捧效仿名士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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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代,又有几人能坚持初始习惯与物,随心所欲。
阮黛色缓缓拾起白玉羽觞,撇见觞中盛满的青酒,微微凑近,猛然嗅到一股浓烈醇香。
她略过男子,略带玩味打趣道:“兰因婢,酒量不错。”
俩人在性子上皆有一股不羁,渐渐熟络,短短半年,就从原来官腔一路叫成各自的字。不过促成这段友情最重要的缘故,还得是靠德州多出来的田产。天降横财,没有不收的道理,若不是霍香,她不知将被整日闹穷的朝廷蒙在鼓里多久。
朝廷吐不出金子,原来是不少都流到皇亲国戚的口袋里了。
“自然。”
一旁持刀的霍香没有看她,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像是展示一件杰作自顾答道:“我阿娘千杯不醉,为人子女,怎能落后。”
阮黛色沉默片刻不再言语,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饶有兴致地笑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羽觞递给她。霍香总是这样一刻不停地提起生母。
半年前纵马穿街,霍香起初还说自己无爹无娘,又总句句不离生母,舐犊情深。
阮黛色思索几番,惊觉才是那个真正没娘的。
这场孽缘,还需从阮南王受封大将军时娓娓道来,某日正值风华正茂的父亲参加废太子寿宴,本来这场宴会邀了一众名流,奈何世家大族嫌弃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太过晦气,避之不及。毕竟废太子最引人注目的非太子,而废一字。当宴邀一众名流却只来了个沉默寡言的兵痞子,不惑之年的废太子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尝尽冷暖与白眼的废太子,瞧他生的颇有姿色,当即送了阮南王一个姿容艳丽的舞姬,与之相配,名曰莘姬,还其认作义女。当今世道,草根和倡优不可谓不天长地久,宴散当夜二人径直走到偏房,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
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1)
本来一夜后也就无事,鲜少有人将露水情缘存放心头,哪知晓她爹如此天赋异禀,一发中魂。
乱搞男女终遭报应,阮南王提议的若她哪日身故将抬其为妻,奈何莘姬却回绝了他,也不顾腹中正怀着黛色。原因无他,她早恋慕上一个状元郎君,可惜不久佳人难产而亡,天人永隔。留下一个被戴了绿帽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鰥夫,也是活该。
父亲心有所属,母亲也心所属,两个人能搞出人命,真是令人啧啧称奇。至今人们聊起阮南王仅有的一段情缘,无不是揶揄取笑,成为晏京一桩不可避免的饭后谈资,无论高低贵贱,皆能笑上几声。
唯一尴尬的恐怕只有阮黛色,幸好她生来脸皮比别人厚些。
听久了,便也不去在乎。
阮黛色掩下心中所想,她回过头,瞥了一眼身后静静侯在一旁的羯族少年。
耳畔传来金饰摇晃的声音,来自于她的耳饰,沉重的金环间镂空出一枚薄薄的圆坠,每一次转头都会摇曳出脆声作响,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意味深长的默念娘这个字的含义,一时间竟觉得十分有趣。
那不明目光落在獇玄琥珀色的眸中,显得倒像是冷厉刀光浅浅钻入他肉里,轻轻一剜。
正暗暗揣测之际。
一声夹杂恐惧怒吼打断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