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校便领了众人去了一处马厩,柱子上订了一块木板,上书:犯马性烈,闲人避退。
“这一伙犯马白日里常常越出牧场围栏,出去疯跑,损毁农人田地,偷吃稻谷,不是一次两次了,后来田主来驱赶,竟被撞伤,给监里惹了不少麻烦。”那小校介绍道,“现已发文告知了估马司,打算去势后按驼马卖出。”
去势,便是阉割,而后马匹变得温顺,可以用作脚力运输货物。
如今这五匹等待阉割的马儿身上戴着沉重的马枷,跪卧在栅栏里,身上有一些纵横的鞭痕,想来是制服它们时留下的。
其中一只马儿的眼角受了鞭伤,整只眼睛红肿充血,见有来人,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身上肌肉鼓起,满是戒备。
明新微觉得双目发酸,心里涌动着愤懑,见微知著,忍不住开口讽道:“休战不过十余年,血性战马沦落至厮,我朝马政竟至如此田地。若有朝一日北辽、西夏大军压境,可有骑兵能与之一战?”
冯监印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驳斥,却听栅栏里有个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一个少年兵校从马儿后面的草垛里站起来,头上还顶了两根杂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小人是来给马儿上药的,不愿冲撞了贵人,这才在这草垛里避让。”
他又转过头对明新微道:“这位女郎的话倒是精彩,监印的表情更是精彩,因此忍不住出了声儿,还望恕罪。”
他嘴上说着恕罪,却一脸吊儿郎当,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冯监印脖子上青筋暴起,转过头对着领路的小校吼道:“这人又是谁!”
“监印息怒,这是我们从牢城营借来的小子,说是有家传医马的手段,这才让他来看看这群犯马,总不能死了不是。”小校连忙禀告道。
牢城营收容刺配的犯人,也负责给他们分配劳役。
明新微站在侧面,正好能看到那少年耳后的刺字,看不完全,大概是“迭配冀州”等字样。
冯监印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鄙夷,轻蔑地打量一眼那少年,道:“我监里没马医了吗?要让一个流犯来看马?”
小校把腰呵得更低了一点,道:“监印有所不知,实是监里的马医麻醉过这群畜生,因此等闲近不了身。”
冯监印摆摆手,道:“罢了,犯人给犯马看伤,倒是正相宜。”
他到底是在官场上久混之人,先前那点失态早已经压下,此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脸面:“两位小友既然是黄衙内介绍来的,我自然不能让二位吃亏。这样吧,这批犯马反正留着也是浪费刍粟,本来就由我冀州百姓赋税供养,却敢公然伤人,实在罪大恶极,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便赦免其死罪,等到去势后,两位挑两匹健壮的,我监只收取骡子的市价,不知意下如何?”
“这五匹都买了。”杨束开口道,“不用去势。”
说罢,杨束翻身进了围栏,走到那匹右眼受伤的黑马面前。
小校见状,连忙阻止道:“这位郎君,犯马性烈,当心受……”
话音未落,杨束已一掌劈到那马枷上,木枷裂开,应声而落。
那名从冀州牢城营借来的犯人,见冯监印和小校目瞪口呆立在外面,便麻利地用系在腰间的钥匙去开其余的木枷。
冯监印见那些马儿带着浸血的鞭痕站起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两位小友既然买了犯马,也不去势,倘若出了事,伤了人,自然是要担责任的,我监倒是不好徇私。”
杨束理也不理,只从怀里掏出甜果脯喂马,那马儿吃了,用头轻轻顶了一下杨束,甩甩尾巴。
冯监□□里暗骂道:果然坏种都和怪种扎堆儿。
口中又恨恨道:“既然二位不嫌弃这几匹害群之马,便按骡子的价格买了去。”
骡子市价不过四、五贯一头。
杨束闻言,扯下脖子上的玉坠,往后一抛。小校连忙去接,拿到手中一看,登时一惊,捧到冯监印面前请他指示。
“小友这是何意?”冯监印问道。
“马资。”杨束道。
“如此美玉,实在不好估价。”那小校嗫嚅道。
“不用找了。”杨束道,“值得。”
黄九郎见冯监印面色扭曲,不由哈哈大笑,道:“辛兄,你真乃一奇人也!”
冯监印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扯出一抹假笑:“如今已近黄昏,几位不若在此牧监住下,等明日差人理会了契书,再走不迟。”
黄九郎笑道:“我却不行,被浑家知道了我在外面过夜,少不了一番盘问。”
明新微把那玉从小校的掌心拿过来,道:“那便明日过契。”
是夜,明新微和杨束歇在牧场的客舍。
明新微到杨束房间,将玉还给他,道:“这玉,我见你贴身带着,可是父母所赠?要不还是给银钱吧?现银不够,我还有一些细软。总不能一时意气之争,让你吃了这亏。”
“不算吃亏。”杨束摇摇头,见明新微还盯着自己,便又继续往下说。
“安史之乱时,陇右牧监的军马曾被吐蕃人抢劫一空,养出一批名马,便是吐谷浑马,而大宋军马里的佼佼者,正是从吐蕃后人角厮罗处得来。我观这五匹马颇类吐谷浑马,且血性战意更胜一筹。更为难得的是一脉同宗,同枝连起,灵性极佳。”
杨束历来在师门里寡言少语,能动武解决通常不多费口舌,如此解说已经算得上他的长篇大论,大概是和马有关,所以话多,他想。
“纵然是好马,但你的玉……”明新微迟疑。
杨束把那玉从桌上提起来,道:“不过一块石头,虽是师傅从小给我的,但我也不知它有何用处,当用就用了。”
说罢,他将那玉搁到明新微面前,道:“你收着。”
明新微见并没有什么特殊来历,心下稍安,也不再劝,自去回房安息。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睁眼一看,黑咕隆咚地床前坐了一个人。
明新微正要大叫,被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又听对方低声道:“是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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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束的声音。
明新微穿着寝衣,不便起身,只好缩在被子里问:“怎么了?”
“得赶紧走。”
明新微闻言,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赶紧穿了衣服起来,拿了行李,出了门,才问道:“究竟怎么了?”
杨束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微一示意道:“有人放毒烟。”
明新微一惊,问道:“你没事吧?”
杨束顿了一下,才答:“没事。”
“那人呢?”明新微又问。
“被我放倒,捆在房中。”杨束道。
明新微没去房中查看,心念急转,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道:“黄九郎这个呆子,害惨我们了。他既不通其中关窍,却来掺和一脚,只怕我们今日一番作为,被心虚之人认定为前来探查官马走私之人了。”
她低声快速道:“我们一但逃跑,冯监印怕干系重大,必定报给上峰,届时他们宁可错杀,也不会错放,必定押了公文前来捉拿我等,冀州他们相熟,于我们不利。与其被动挨打,百般自证,不如现在趁其不备,拿到证据,对方投鼠忌器,还不敢痛下杀手。”
明新微的本意是说去库房,把账本卷走,不管账目真假,只要给她一点线索,凭借她对河北路局势的了解,胡编乱造,总能唬住对方,求得转机。
杨束本来怕明新微不想多生枝节,才要先走的,按他的性子,有人敢打上门来,那他反手回击,便不算不遵师训,因此一听什么“与其被动挨打,不如现在趁其不备”云云,便痛快道:“甚合我意,这就杀上门去。”
嗯?
那边厢,冯监印正焦急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心腹吕二安慰道:“监印不必心焦,由我大哥出手,任凭他什么好手,也要倒在这三迷烟之下。且此烟含毒,能令人心腹绞痛,到时候以解药为饵,不怕他不老实交代。”
冯监印道:“你说究竟是何方人马会派出此二人前来探查?”
他此刻面目霜寒,两道法令纹深深嵌在脸上:“要说他们本该行事隐蔽,却一路正大光明探查各地马市行价,又搭上黄九郎这个嘴上不牢的草包,不知探听了多少内情。到了我这牧监,一个区区女子,更敢直言讽议我朝马政,想是依仗她身后势力,身侧又有高手相护,才敢这般下我脸面。”
吕二附和道:“听黄九郎的随从说,这女子熟悉东京名家美食,打尖住店也颇多讲究,想来是从开封来的无疑。只是这男子非奴非仆,一路相随,孤男寡女,兄妹相称,有些奇怪。”
冯监印眉头紧锁:“这男子只怕来自大内禁中,他戴了一枚玉坠,我虽只看了一眼,但恐不是民间所有。”
“难道……”吕二压低声音道,“是皇后?”
冯监印面上露出阴狠:“二嫁之妇,凭借些不入流的媚宠手段上位,若在宫中弄权也就罢了,但凡敢把手伸到地方,只叫她有去无回……”
一个“回”字话音未落,“哐”地一声,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被扔进门内,骇得冯监印和吕二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