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翡思索道:“如果你不开口,便是同意下乡了,我只需要帮你联系个好地方。”
池步湘与李步潇口中那个乖乖崽完全不同。
但即使他是那个乖乖崽,他不明确表达出不下乡的决定前,她都不会贸然开口。
池步湘耸耸肩:“好吧。”
他又说:“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涂翡:“我也很高兴。你可以叫我翡姐。”
她说过,只要她回来,她就可以当他的亲人。
踩着雪,两道修长的身影穿过小巷,穿过人群,对周围疑惑的视线视而不见。
“如果不想下乡,过了今年没问题,但明年就不好说了。我可以帮你找个工作,你看看想做什么。”
今年知青下乡的指标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花钱找找门路,应该还有机会。真到了所有年轻人都要下乡的时候,那工作就难找了。
涂翡还没结婚,但已经体会到了为孩子考虑的痛苦。
俩人沿着大路到街心花园溜达了一圈,一路闲聊,彼此关心了一番。比起前两次见面,这次没了紧张的气氛和戒备。
只是池步湘还是没能叫出那句翡姐。
池步湘送走涂翡,步伐重新变得悠哉起来,看起来不像正经人。
他一路打发了两位八卦的婶子,拐进丰安路后,路旁的门洞里蹦出来一个猴似的青年,他抄着袖子,咧着棉袄,露出里面紫红色的毛衣,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四周,看没别人,用肩膀撞了下池步湘。
“池哥,听说你被警察带走了,正要去找你呢!啥事啊?”
“没事,收到手表了吗?”
陈厚摇摇头,语气可惜:“在废品站蹲了好几天,没等到老苏值班,他好像请假了。”
俩人一起走着,遇到一个姑娘,陈厚笑嘻嘻地上前跟她说话:“北红!干啥去啊!”
陆北红嫌弃地躲了几米远,直到这俩丰安路上有名的小流氓走了,才她回头瞅了一眼池步湘,眼里闪过一丝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
池步湘原本是丰安路上最有名的别人家的小孩。他长得好看,学习好,懂事聪明。
喜欢、嫉妒、崇拜、厌恶、怜悯……街道上的小孩对他的感官很复杂。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变了。他不再是挡在所有小孩身上的阴影,他变成了最标准的反面教材,除了考试成绩依旧很好,几乎没有可取之处。
那个礼貌懂事的小孩,似乎是在人们的记忆中昙花一现。
他和那些品行不怎么样的该溜子小混混们混在一起,打了很多架。对父母对长辈也不再尊重,说话夹枪带棒,说翻脸就翻脸,最主要是,他做事不择手段,不要脸皮……
搞得很多人都不敢惹他,也不敢占他便宜。
陆北红还记得那个乖巧漂亮的小孩,她曾经试图想把他找回来,但得到的只有讽刺。她不明白,也有些可惜。
人,要是可以一直不变就好了。
池步湘早就记不清那个几次三番想拯救他的女孩了。
他和陈厚走远后,琢磨着低声开口:“最近怕是又要乱起来,先停一停,被抓住了得不偿失。”
“行,都听池哥的!”
池步湘没直接回家,与陈厚分别后,他开始找门路打听知青的事情。他习惯了足够了解后再做决定。
他认识几个家长被下放,和兄弟姐妹独自生活的干部子弟。他们没人看管,手上还有钱,其中一些人没少和各路该溜子鬼混。
池步湘偶尔有些新鲜玩意,他们是很好的受众,渐渐他和这些人就熟悉了起来。
干部子弟的消息果然灵通,池步湘很快研究明白了政策。
可以说,他这履历相当标准,标准到躲过今年也躲不过明年。知青,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初中、高中、大学都算。而无业的知青,就要上山下乡。
只是大学生下乡还会分配个工作,应届的初高中生还可以报名去兵团,剩下的那都是去农村务农的。
他虽是肄业,但也算学历最高的一批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头,他们是最需要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
可以见得,他这学历卡在这,要是分配办动员人去农村,他是头号分子。
他明白这个政策的目的,就像他能看出革命已经失控一样,他完全理解涂翡的话——这不是指标的问题,而是无业知青的出路,只有下乡这一条。
下乡是不可能下乡的,他吃不了那个苦。
就算能吃得了那个苦,他也不乐意。
自从决定做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就只选最轻松的那条路。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淹没在了这个积极奋进的时代中。但这就是他选择的路,泥泞肮脏。
而他以为的那道光,也没能救得了他。他始终会孤身一人,与阳光背道而驰。
等池步湘晃荡回家,已经过了中午。继母白丽娟也在家,看见池步湘她淡淡地笑了笑:“步湘回来啦?”
“嗯。”
池父听见动静,端着搪瓷杯从卧室出来了:“出去送个人咋送这么久?下乡不挺好的,全城那么多知青都要下乡,人家都能干,你凭啥不能干!”
池步湘心里烦,这回也不惯着他了:“刘叔今年凭上劳模了,都是爹,你怎么不能呢?人家爹都能给找到工作,都是爹,你怎么不能呢?”
白丽娟坐在火墙跟前,也不参与父子俩的吵架,听见池步湘倒反天罡的话,嘴角不甚明显地扬了扬。
池父就没什么好脾气,气得大骂了几句脏话,接着训斥道:“老子那是找不到吗?那是不能给你找!
咱不能钻国家的空子,走不该走的后门!你要想找工作,就等招工的时候光明正大和人家一起考!考上了是你的本事!”
池步湘懒得理他,从柜子上拿起了涂翡送的黄纸包,完好无损。他的东西,那几个小家伙不敢动。
他走上狭窄的楼梯——上面的阁楼是他的地盘。
看他这德行,池父气急败坏:“我没帮你找工作?你高中毕业那年,我告诉你厂里要招工,让你去你不干,非得去考大学!
学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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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屁用没有,连个工作都不给分配,奶奶个熊的,还辍学了!”
池步湘爬上阁楼,木板咣当一声落下,隔绝了池父的声音。
阁楼不小,有楼下一半的面积。对他来说很宽裕,就是棚顶有点低,但也不用弯腰。
阁楼一般不住人,因为特别冷,还没有暖墙。
这是他自己要来的,尽管冬天只能用铁皮炉子取暖。
懒得点火,他夹着纸包,一屁股坐在床上,坐了会后整个人向后倒去。摊了一会,他微微抬起上半身,好奇地把纸包拆开,是一包大白兔奶糖。
他抿了抿唇,拿出一颗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扒开糖纸,将乳白色的糖放进了嘴里。
.
“宁罗胡同24号涂翡,电话!涂翡,电话!涂翡——”
街道尽头传呼室的大爷,站在胡同口,敬业地拿着铁桶大喇叭喊着涂翡的名字,连喊好几遍。
要不是知道胡同里有个叫涂翡的警察,这高低以为是土匪进城了呢,把人吓个鸡飞狗跳。
涂翡晚上睡眠不好是常态,这会儿阳光暖和,好不容易睡了会。
她硬是从这中气十足的叫喊声中,听出了起床号子的熟悉感。
她趿拉着旧棉鞋,晕头转向地走进传呼室。
电话线那边传来池步湘有些失真的声音:“你要结婚吗?”
涂翡愣了一下:“和谁?”
“和我。”
.
江大是公社内唯一的大学,而这唯一的大学附近,有公社内唯一的国营饭店。
大学生们虽穷,但远比普通人更舍得下馆子。
涂翡认为,池步湘这个肄业人士把会面地点选在国营饭店,是对学生们的挑衅。
不过,她还是应约了。
比起上午,涂翡穿得随意很多,黑裤子,白毛衣,外面套了个军用棉袄,连大衣都懒得穿了。
大概不是吃饭的时间,饭店内只有池步湘一个客人。
他衣着干净整洁,米色毛衣的领口露出雪白硬挺的衬衫领。远远地看见她来,站在门口接她:“还没点菜,要吃什么?”
涂翡走进屋,看着供应板。
“今天菜这么好?”
柜台里的姑娘搭话:“要开化了,冻的肉得吃。大师傅化了几块,炼出来不少荤油!”
这么好的菜,不点就是吃亏。想都不用想,涂翡道:“锅包肉和地三鲜,你吃什么?”
池步湘:“酸菜汆白肉吧!”
柜台姑娘算好钱和票,池步湘刚要拿钱,涂翡带着压迫感的目光看过来,他乖乖停了动作。
行吧,现在他只是个弟弟。
涂翡付了钱票,回到座位上。池步湘选的是一处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远处的江城大学。
动员大会还没开,学生们一如既往。
待池步湘坐下了,涂翡收回了视线:“你认真的?”
“很认真。”池步湘点点头。
他慢条斯理地给涂翡倒了一杯水,他问:“你家,需要上门女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