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文德殿
    “安乐郡主,今日便聊到这里,且先回罢。”左相端坐在书案旁,他刚下了朝便被安乐郡主截下,身上官服还未换回。

    书案上是沏好的茶,水汽氤氲,香炉中的烟色浅淡,烟气缭绕上升散出淡淡的香气。

    左相伸手想拿过她的书卷,却发现另一头被她稍用力捏住。

    “先生。”她眉眼清冷,缚着宽袖搁下笔,抿唇有些不愿,“学生愚钝,这一处,不是很懂。”

    她细长的指尖抵在卷上一处,顺势将书卷护下。

    郡主好学,她私向左相请教谋略权术,尊他一声先生。左相却并不承认,只说是闲聊。他顺着她手指处看去,是前年一卷宗案,他随笔落的评语。便知她是听得意犹未尽,还不想走人。

    左相松开手,平声劝道:“郡主,近日雨勤,路上湿滑,趁着天光甚亮,您......”

    咚咚两声。

    门外丫头通传,“大人,顾公子来访。”

    “进。”左相话被打断,顿了顿应声。

    随着门被推开的嘎吱声,安乐郡主抬起头,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开门帘,探出一抹月白色的衣角。

    屋外的凉风趁机袭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裹了裹外披,琥珀般清浅的眸子定了定。

    那人长身玉立,有些清瘦,一双墨眸清冷,银冠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他随手将油纸伞搭在门口,怀中捧着三两卷书,眸光落到安乐郡主身上时闪过一瞬诧异。

    “成玉。”左相明显带了喜色,冲人招招手。

    左相将手搭在那人的肩膀,声调微扬为其介绍,“郡主,这是臣的得意门生,顾淮,字成玉。”

    顾淮连忙放下书卷,不急不缓地拱手行礼,“见过郡主。”他眉宇间是难掩的书卷气,举手投足,彬彬有礼。

    他知道这位郡主——

    燕王柳寅怀之女,柳安予。

    柳安予降生时,国师卜卦,题了十六字。

    【天资卓绝,难得慧心。】

    【命途多舛,煞气缠身。】

    柳寅怀心尖微颤,却还是爱屋及乌占了上风,当夜便入宫向皇上请了个封号,想用这帝王之气压一压她命中的“煞气”。

    皇上便取了“安乐”二字赐下来,准她养在长公主身侧。

    不知是帝王之气着实好用,还是国师卜卦的结果有些偏颇,柳安予长到及笄,也并未出过什么差错。

    反倒是她聪明伶俐,极讨柳寅怀欢心。更不必说她是一众郡主里,唯一一个打长公主宫里养起来的,这宫里宫外,便也多敬着她几分。

    顾淮朝她行礼,不等到点头不敢起。

    柳安予睫羽轻颤,她眨眨眼,冷声回了句,“免礼。”只一瞬,柳安予便收回了目光。

    她没少在左相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他是左相的爱徒,为皇帝精心挑选的护君刀——

    议郎给事中顾明忱之子,顾淮,顾成玉。

    得、意、门、生......柳安予沉眸翻了一页书,朱唇抿成凉薄的直线。

    刺耳。

    左相叫人给顾淮抬了桌案过来,倒也忘了方才遣柳安予走的事情,他翻阅着顾淮的文章,眉眼渐渐舒展,屋子里落针可闻的安静。

    柳安予像是被忽略了似的,她讨了个没趣,敛眸撇开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她的指腹泛着淡淡的白,捏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风渐大,树枝噼里啪啦甩在窗棂上,嘀嗒,嘀嗒,雨水打湿地面,细细密密的雨滴汇聚成一滩滩小水洼。

    “成玉,你这里说除匪患,用狼兵。狼兵乃地方武装,一旦无匪可剿,这些兵力并不可控......”左相把他的文章递到他手边,柳安予有意打量,上面尽是朱砂批改的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

    “先生,为何不能选择骁勇绝群,胆力出众者组成精兵剿匪?”柳安予沉思片刻后,适时出声,左相一愣,挺直脊背捋着胡须思忖。

    顾淮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柳安予神情认真,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也在想柳安予的话。

    “郡主有理,成玉,江州匪患如今正猖,你今日回去,再细想想,若是可行......”左相只顾着同顾淮交代,忘了一旁的柳安予。

    柳安予看向那文章上细细密密的朱砂小楷,含霜眸光渐渐淡漠,变得隐晦不明,脊背生出冷寂。

    顾淮应了声“是”。她合上了书。

    柳安予不懂,她看过的书,不比顾淮少,她写过的策,不比顾淮差。

    顾淮苦读,红袍加身、今科状元,而她,却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可她的抱负,也是于民于朝,她的胸怀,也是祈国泰民安山河锦绣般的辽阔。

    她分明也能做护君刀。为何,不肯如此教她?

    脊背生出冷寂,她捏紧了袖缘。

    “先生,天色将晚,我便先回了。”

    这次不必左相赶,柳安予扶膝站起,礼貌拢好披风拜别,转身瞬间,清寒的眸子泛冷。

    她自会证明,她比顾淮强上千倍百倍。

    顾淮匆匆瞥了一眼窗外暗色,目光顺着柳安予的背影移动。

    雨水顺着屋脊哗哗砸在地面,溅湿了她的裙摆。柳安予伸手去接,冰冷的雨滴坠在她掌心,将寒气一点点渗进。

    一把油纸伞自她头顶撑开,伞面遮住檐下雨。

    她愣了一下,倏然抬眸对上了一双如墨透亮的眸,是顾淮,柳安予琥珀般的眸子闪过错愕,又转瞬带着防备。

    顾淮抓着伞向她的方向倾斜,以为柳安予是被自己唐突吓到,神色一错,定了定神眉心微动,笑容渐渐从他唇角逸散开来,犹如室中刚沏好的热茶,水汽氤氲,溢出茶香。

    “天色将晚,微臣也不便多留。”顾淮温和笑笑,开口解释,“郡主还要赶宫禁,这雨却不近人情,若不嫌弃,先用微臣的伞如何?”

    柳安予本想拒绝,耳畔突然传来雨水的哗哗声,凉气吹来迫使她裹紧披风,她白皙的脸颊上冻得透红。

    她点头致谢。

    “那便多谢顾公子借伞,改日,顾公子可到郡主府,登门领赏。”她尾音停顿,微仰起伸手接过油纸伞,冰凉指尖一瞬触碰他温热的掌心,触之即离。

    柳安予一句“领赏”,让顾淮看清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顾淮听懂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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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意思,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戒备,但好在,她没有真的拒绝。

    柳安予微仰起精巧的下巴,毫不掩饰自己的针芒,她生得极美,一颦一笑勾魂摄魄,却并不媚俗。青黛柳叶眉舒展,纤细的指尖拢好素色披风,整个人犹如清晨叶露折射出的剔透颜色,清冷坚韧。

    “郡主客气。”顾淮像是听不懂她言语中的明褒暗贬,不动声色地让了些位置,倒是声音温柔。

    “您打伞先走,臣在檐下,等雨停。”

    阴云布满天空,空气却因雨水的冲刷并不沉闷,柳安予撑伞走进雨里,细细密密的雨滴打在油纸伞的伞面,顺着伞脊聚成大滴大滴的晶莹,像剔透的珠帘,装饰着柳安予锦绣压纹的素色裙摆。

    她腰间坠着温润雕荷白玉,下面系着浅褐色的穗子,随着她在雨中紧跨的步子摇曳。

    柳安予刚走出几步,便迎上了前来接她的青荷。

    青荷心细,见雨势又起便急忙备车来接,也不打扰柳安予,来了便在门外不远停着,只等柳安予听够了学够了出来。

    “郡主!”青荷拿出白绒斗篷将人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她一张清丽的小脸。

    柳安予的脸颊蹭过斗篷毛茸茸的边角,隔着雨幕匆匆一瞥,只瞥见顾淮月白色的长衫上的淡绿竹纹,便搭着青荷的手弯腰躲进马车。

    青荷撑着一把绘梅枝的淡黄色油纸伞小跑过来,将顾淮的伞塞进他怀里,“雨势渐大,公子快些回去吧,奴婢代郡主同公子道声谢,便不多叙,这边且走了。”

    不等顾淮回话,青荷撑着伞又小跑回去,一溜烟儿钻进车里,车夫一声“驾”,抖开缰绳,车轱辘滚过水洼溅起冰凉的雨水,带起的风半掀车帘。

    顾淮看见了柳安予嘴角转瞬即逝的笑。

    半晌,他慢慢撑起伞。

    抬伞的刹那,他眼前倏然站满了人,顾淮的小侍柏青慌慌张张地踩着水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公子,不好了!”柏青声音颤抖,“老爷他......入狱了。”

    他的话砸进雨里,还未听到回音,皇帝身边最得脸的那个大太监,孙公公,便紧随其后。他挥挥手,内侍一拥而上,将左相府内四壁封死,不似牢狱,胜似牢狱。

    顾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孙公公展开圣旨,左相信步从他身后走来,将手中书卷往顾淮手里一塞,坦荡荡地去接了旨意。

    “只可惜,老师怕是要连累你。”

    顾淮手中的油纸伞倾倒砸进水洼,左相按下他的肩膀,两人俯首跪在圣旨面前。他垂头听着,任由雨水打湿袖缘,雨水顺着湿哒哒的袖子滑进他的掌心。

    顾淮紧紧攥着掌心的雨滴,等回过神来,他身侧早空,指尖已经攥得发白。

    抬伞落伞间,父亲下狱,左相禁足,今科状元,降为探花。

    “公,公子?”柏青试探性地挥了挥手,将人意识拉回。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多说多错,他不知道顾淮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便诚惶诚恐地又在自家公子面前跪好,不敢出声。

    良久,顾淮垂下了手,踉踉跄跄地撑着腿站起来,神色无异地开了口。

    “柏青,我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