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不断,天空积蕴着灰白色的乌云,雨水将地面浇湿,文德殿外有一条通过来的小路,尚未修缮完成,被雨水浇得泥泞。
柳安予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款款走过来。
樱桃在一旁为她撑着伞,泛黄的油纸伞上绘着清傲寒梅,精巧别致,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用的伞面。
在那个阴沉的雨天,她第二次见到顾淮。
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跪在文德殿外,身上青衫被雨水打透,紧贴在他薄薄的肌肉上。
豆大的雨珠砸得他睁不开眼,水珠从他的发丝一路滑落到紧绷的下颌,他在认错,却不曾低头。
皇上被他扰烦了,遣孙公公出来打发他,人搭着拂尘走出,步子迅疾,不甚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太医,快叫太医——”孙公公高声喊了一句,低头对他的态度倒还平和,“皇上现下心悸,着实腾不出空来见你,顾探花还是改日——”
他拂尘一扫,朝旁边瞥了一眼,两旁侍卫便立即上前,双手死死钳住顾淮的臂膀。
顾淮手指死死扣住地面,指腹被拖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出血渍,一时失态,不顾形象地大喊,“皇上——微臣不服——”
孙公公恨恨咬牙叫骂,“敢扰文德殿清净!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颤巍巍抬起拂尘指着他的鼻子,叫人赶快将人拖走。
“左相之策安民......江州马道被匪患所扰,派兵镇压还是来人安抚,皇上总要拿个主意......”
顾淮的身子被拖得发坠,狼狈不堪,仪态全无,一身干净青衫染泥,被人像拖垃圾一样拖在地上。
“为什么禁左相的足?为什么下家父的狱——”顾淮目眦欲裂,颈侧青筋暴起,固执地一遍遍高声询问着。
侍卫手忙脚乱按住挣扎的顾淮,却见他喉咙哽咽,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声音断断续续,“臣只是——想要个公道——”
大雨倾盆下得急,哗哗声不绝,掩盖了他歇斯底里的质问。
文德殿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没人理会他。
顾淮缓缓闭上眼睛,任由侍卫将他拖走,眼睫不住地颤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一点点浇灭他炽热的心脏。
突然,侍卫停了下来,恭敬地朝一个方向作揖。
一双精巧的绣花鞋停在他身边,世界大雨骤停,一把绘梅油纸伞微微倾斜,替他挡了雨。
“安乐郡主,长公主的寝宫不在这边。”
柳安予没有搭话,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淮,一双琥珀瞳眼波流转,恩赐般落在顾淮身上,清冷的音色在雨中分外清楚。
“好歹也是探花郎,怎么活得这么狼狈。”
这句话说得刺耳。
他是罪臣之子,既是从今科状元降为探花,便不觉得探花郎含夸赞之意。
他冻得苍白的脸气得涨红,倒也算添了抹生气。
不等他开口,柳安予朝旁边青荷递了个眼神,青荷连忙打开食盒。
桃花糕刚刚出炉,还带着些热气,柳安予大发慈悲捏起一个,拢袖收裙蹲下。
油纸伞仓促倾斜,几滴雨水沾湿了她的薄肩。
香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以强硬的姿态将桃花糕缓缓推进他的口中。
柳安予微凉的指腹摩挲过他的唇,顾淮瞳孔微缩,心跳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莫名的口干舌燥。
桃花糕入口即化,甜得齁人,顾淮忍不住地舔了舔唇,双眸直勾勾地看向伞下那人冷白的脖颈。
雨珠顺着伞脊滑下,她轻捻指尖,缓缓起身接过樱桃递来的帕子,细致地擦手。
“吃了我柳安予的糕,便是我柳安予的客。”
顾淮接连咽了几次,才终于将口中的桃花糕咽下,仓促抬起头,再次望向雨中高高在上的她。
四目相对,漆黑微冷的眉眼对上清浅如琥珀的双眸。
柳安予秀眉微挑,声调抬高。
“长公主殿下许我在御花园的亭子吃茶赏雨,听闻顾探花棋艺一绝,不知......可否赏脸,对弈一局?”她语调轻微上扬,虽是询问,语气却肯定。
柳安予这话是说给孙公公听的,便不等顾淮回答,撇开眼转过身,端袖垂眸朝向孙公公,叫了一声。
“孙公公。”
孙公公连忙作揖,“郡主抬举,咱家给郡主多拿把伞。”
“那便多谢孙公公了。”柳安予微微颔首勾唇,眉眼清冷。
她眸色过浅,看起来宛如琥珀清透,不掺杂过多的情绪。
她,是在救我?
顾淮睫羽湿润,眨了眨眼掩下情绪。
如今左相出事,柳安予做不了什么,偶知今日顾淮在文德殿外撒泼。她知皇上脾性,平日说是贤君,一旦惹急了,顾淮未必有命。
所以柳安予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顾淮带走,全他脸面,也不妨碍孙公公遣他离开,孙公公自然乐得卖她这个人情。
大雨倾盆,柳安予步子轻而稳,鬓间金玉步摇轻轻摇曳,她的耳垂圆润饱满,雨天寒凉,冻得她耳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金镶珠翠,荷花纹粉碧玺为托,颗颗珍珠作流苏饱满精致,荡在她颈窝上方,衬得白璧一样的肤色十分乍眼。
顾淮清瘦如竹,骨节分明的文人手抓着伞柄,乖顺地跟在柳安予后面。
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青衫沾泥,袍缘乌黑,顾淮浑身已然湿透,撑不撑这把伞,没甚区别。
他的眸炽热、探究,远不似表面温和。
顾淮带有警惕的眸子滑过柳安予耳坠的翠珠,一寸寸掠过裸露出的白皙肌肤,看向她垂下的乌黑长发,沾染丝丝雨水,像绸缎似的。
“看够了吗?”柳安予倏然顿停,羽睫微颤,敛住一半浅眸。
她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冷冷地牵起一抹嘴角,仿佛在两人间划下一道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早知,顾探花如此,方才那块桃花糕,就该孝敬给孙公公。”
“是微臣逾矩。”顾淮连忙低头。
“呵,逾矩?”柳安予一声轻笑,音色格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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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长公主殿下早早就叫人把御花园的亭子收拾好,棋局已备,侍女烹茶。
柳安予拂袖施施然落座,一眼都不再吝啬,樱桃收伞轻瞥一眼顾淮,狠狠甩了甩伞面上的水,溅了他一身。
顾淮却出奇地乖顺受着,大雨渐小,又变成蒙蒙细雨,沁着寒气。
顾淮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收了伞在亭外淋着雨。
柳安予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才抬眸唤他。
“顾探花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罚你。”
见柳安予心情颇好地勾了唇角,青荷眼观鼻鼻观心,这才站在亭子檐下朗声出言。
“郡主叫顾探花进亭躲躲雨。”
顾淮动了动耳朵,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青衫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有了前面的警告,顾淮不敢再看她,俯身贴地,行了跪礼。
“多谢郡主,今日若无郡主,微臣不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文德殿......”他声音不徐不疾宛若清泉,柳安予却没怎么在听。
“你抬头。”柳安予慢悠悠地点他。
都说新任探花郎有个好皮囊,所言倒是不假。顾淮眉眼如削,睫毛纤长卷翘,一双内勾外翘瑞凤眼,眼下一点痣,眸色清透却看谁都深情。
柳安予蓦然莞尔,指如葱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棋子下在棋盘的右上角,脊背笔直,语调轻微,“既说下棋,便不是托词......顾探花该落子了。”
亭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台阶,青荷拿了白绒披风给柳安予搭上,隔绝寒气。
“郡主,姜汤。”樱桃半跪着温声端上。
柳安予喝下一口,辛辣甜热的汤汁暖腹,她敛眸放下碗,抬手又落了一子。
“你输了。”柳安予挑眉意外。
顾淮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棋子,又放回棋奁里,“......是臣输了。”
柳安予一眼看透,兴致缺缺地起身,拢了拢披风嗤笑,“文德殿外敢高声质问皇上,千劝万劝不肯让。舒云亭内同我下棋处处留手,顾探花,黑白对弈,竭尽全力才算尊重对手。”
“樱桃,给顾探花也端一碗姜汤。”柳安予的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随意吩咐樱桃,顾淮跪地稳稳地接过,抬眸却只瞥到一抹青色的裙角。
“今日救你,既是看在左相面子,也是还了那日借伞之情。如今雨也赏了,棋也下了,喝完这碗姜汤,顾探花便回去罢。”
柳安予的声音清冷,说实话,她很失望。她不明白,就这样一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为什么能超越她,得左相青眼。
“微臣,谢恩——”
顾淮眸光稍暗,俯下身去,说话声音很淡,淡到砸进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淮坐在观云亭里喝完了那碗姜汤,碗壁温热贴着冰冷的指腹,过了许久,柏青撑着伞站到了顾淮旁边。
“公子,可以去见左相了。”
顾淮放下碗,捻着光滑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一子落,而全盘活。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