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约定
    “帐”莫名其妙解除了。

    这天,门口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我知道那不是甚尔。等待了一会儿无人说话,我赤脚走到门边,趴附在门上仔细分辨动静。

    外面没有人。

    打开门,门口放着花纹繁复的便当盒,我略过它去,继续朝前走。

    果然,屏障不在了。

    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失去很多天的理智复归,过载的记忆奔涌而来,像是远游回来后塞爆信箱的邮件。

    如同大醉一场,我从前几天的狂热中清醒,尴尬和羞恼滚滚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难道我中蛊了吗?

    这些天的各种画面不断播放着,越是想要忘记画面就变得越清晰。

    为什么不反抗啊,禅院甚尔!

    我在脑子里滚来滚去,尖叫,奔跑,后空翻,试图平息后遗症,尖叫只会带来更多的尖叫,这对平复根本毫无作用。

    解铃还须系铃人。退一万步来讲,难道他就一点问题没有吗?

    大脑仍是一团浆糊,理智和情感本该泾渭分明,如今却搅在一起,难舍难分,徒留不明的界限,最终化作一个念头,指向同一个方向。

    想见到他,想告诉他我重获自由的消息。

    我朝柿树的所在地奔去。

    比风声更加吵闹的声音鼓动在胸膛。

    糟糕,忘记穿鞋了。

    跑到终点,我方才注意到这点。

    袜子变得漆黑,灰屑粘在上面,无法抖去。

    感官一同归来,脚掌冷到麻木,不该不穿鞋就出门的,我原地蹦了又蹦,没有回温的迹象。

    算了,到了室内会变暖和的。

    我心虚地脱掉袜子藏在门外,蹑手蹑脚走进室内。

    甚尔正在做饭。

    我凑上前去,假装监督他的进度。

    他对我的出现毫不惊讶,照常做着手上的事。

    我不禁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吓吓他呢。

    “我出来了,你不惊讶吗?”

    “门外那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野猪来了,吓得不敢出去。”

    我忿忿哼了一声。

    “野猪大人饿得很,吃不到饭马上就要吃人了。”

    “嗨嗨。”

    看到本人后,我本以为尴尬会变本加厉,然而那些翻滚到让我想要爆炸的情绪却奇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仍有些晕眩,我突然有些不确定哪些记忆是真的,哪些记忆是假的。

    我顺从心意,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尽管不如正面的环抱炽热,却多了一种坚实的触感。我用力勒了勒,对他的肌肉造成微不足道的压力。

    果然还是熟悉的。

    我莫名松了口气,对梦是真实存在的感到慰藉。

    他晃来晃去,像是一场微型的抗议,又像是另类的回应。

    *

    “好吃!!”

    鱼煎的恰到好处,皮酥肉嫩,不知用了什么香料,鱼身的腥味未曾残留,取而代之的是极好的鲜味,混合酱汁和米饭一口吞下,淡淡的鲜香绵延在嘴里,直接接入下一口。

    原来那几天不是我的错觉,这家伙厨艺真的变好了。

    我大口扒着饭,快乐到忘乎所以。

    甚尔哼笑了一声,很是受用。

    就是很好吃啊,先前他做的东西自己都不怎么愿意吃,失败品都是我本着不浪费的精神勉力吃下的,所以我最清楚其中的变化。

    难道这家伙偷偷去哪里拜师学艺了吗?他不是白天还要训练的吗?

    “躯具留队那边……”扒饭的间隙,我逮住机会问出口。

    “那边啊,反正去不去都无所谓。”他掸了掸掉到衣服上的饭粒,仿佛我又问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真的没问题吗?

    “真是爱操心哪,才刚出来就跑过来关心别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出来?”

    “现在不就知道了。”他伸了伸筷子,指出我的好骗。

    可恶!

    真是性格恶劣的家伙,早晚有一天也让这家伙上当一回。

    “甚尔,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突然好奇起来,他总不能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光屁股的讨厌小孩。”

    我用力捣了捣饭,就知道敷衍人。那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天与咒缚在这个狂热崇尚咒术力量的家族的处境可想而知。而且我从未听他提起过有关父母的事情,至于那棵柿树,每次路过,身为旁观者的我还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却没有分出任何额外的注意力给那边,仿佛那不过是棵普普通通的绿植。

    几天不见,这屋子似乎变冷清了一些,以前是什么样子,会留下他成长的痕迹吗?偌大的屋子,我想象着他每天在这里起居。

    一个人生活,会很寂寞吧。

    那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小时候,妈妈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她希望我能交到同龄的朋友,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我陷入回忆,“因为没有爸爸,周围的小孩总是远远躲开我,好像我会散布不祥,他们甚至嘲笑我的名字。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得这是我应受的惩罚。可是妈妈告诉我,与众不同并不是错误。”

    他的脸色晦涩不明。

    “不是错误,可是受到惩罚的仍是我,如果不是我错了,那就是他们不好不是吗?他们为自己的错误嘲笑我,惩罚我。”我一字一句道,“我绝不认同这样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他们讲道理,可是他们完全不听,看到我对他们做的事有反应,反而变本加厉,最后……”

    “怎么,你们打了一架?”

    “……嗯,虽然很痛,但是拳头挥出去后很爽。”我弯了弯嘴角。

    禅院甚尔露出一个认同的笑。

    “你想过以后的事情吗?”我问道。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吧。”

    怎样都好,谁知道呢。

    他真的有在乎的东西吗?

    “甚尔想要离开这里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早晚有一天。”

    他少见地做出肯定的答复。大部分时候,他的回答都是暧昧不清的,的确,他对那些事情都无所谓。

    无所谓,这是他生存的保护色,而这层防护已然褪去,吐出尖锐浓稠的内里,如同深不可见的黑潭。

    憎恶。

    他憎恶着这里。

    对于禅院家,我抱有的仅仅是讨厌的情感,我不认同他们的理念,他们的所作所为,仅此而已,哪怕是受到囚禁和伤害,依旧上升不到恨的程度,何况我得到过善意。

    可是他没有这样的东西。

    十几年的人生,如果全部是在冰冷的嘲弄中度过,□□和精神饱受折磨,过去的刻痕永久留下烙印,一如那道显眼的伤疤,一直积攒,积攒,不向任何人吐露,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因为是可笑的,没有任何人在意的。

    他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却格格不入,没有人接纳他,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尽管如此,他离开这个污浊臭烂的地方,要割舍掉的是整个过去。我的痛苦同他相比不值一提,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抽身离开是早晚的事。

    看到这样的甚尔,有如感同身受,我隐隐感到恨意传导而来,黑色的情绪顺着桌子,碗碟,筷子爬到我的身上,然而真正让我焦躁的并不是这件事,心里空落落的,如同在小屋里长出的空洞令我喘不过气。

    我在期待怎样的回复?答案无非是两种,离开或者不离开。

    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没有任何交集的理由,他一定想割舍掉这里的一切,忘记过去毫无快乐可言的人生。

    无意义的问题。

    甚尔。

    我重新咀嚼这个名字。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他很自然地叫我的名字,恐怕是嫌麻烦,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姓禅院的人。

    甚尔是我的什么人呢?

    亲人?

    不是亲人,我的亲人早已死去。

    朋友?

    我未曾拥有过的东西,放在他身上,仍有某种缺漏。

    其他类别,也不能放入。

    一个无法分类的对象,令人烦躁。

    他曾说我们是同类,被放弃的同类吗?作为理由,它不足以平复那股烦躁。

    “是啊,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我说道。

    像是某种回应,又像是某种无法言说之物。

    离开的愿望再次变得强烈,与其是对自由的渴望,更像是逃离什么。

    他未再说什么,屋内恢复安静。

    “要不要出去走走?”甚尔突然问道。

    “这里没什么好逛的吧,到处都是一样的建筑。”

    “你以为我说的是哪里。”

    “总不能是外面吧。”

    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自从来到禅院家,我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情,连同外面的世界一同切割,生存是当务之急,即便危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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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未来依旧没有保障,我时时刻刻走在生活的钢索上,无可名状的惶惶始终常伴我左右。

    虽然小屋的“帐”解除了,但我对能否踏出禅院家仍然抱有疑惑,告诉甚尔后,他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

    然后我就飞起来了。

    不开玩笑,是真的原地起飞。

    甚尔轻松将我抱起,我未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周围的景色瞬间变矮,连同原本高大的围墙一同远去,我捂住嘴,防止尖叫漏出。

    风,好大。

    空气急速流动着,无声拍在脸上,急速变换的视野令时间如同暂停一般。

    与快速运动的周遭相反,身体像雕塑般僵硬,重力强烈地昭示自己的存在,我干脆闭上眼睛。

    风停了。

    重新回到地面,我环顾四周,已然来到了外面。同片刻前相比,天空,空气,地面,没有任何一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仍置身于刚刚的天空之下,围墙没有变化,我只是从一侧来到另一侧。

    “怎么样,很方便吧。”

    扑通扑通。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甚尔,你做得好啊。”最后发出了像老干部一样的夸奖。

    接下来怎么办?

    我动了动身体,想让他放下我。

    “……等等,我的鞋子呢?”

    “啊,忘记了。”

    完全没在反省的样子。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想起我本来就没穿鞋子过来。

    心虚,好心虚。

    他应该没注意到吧。

    “要…要回去吗?”

    回去也不会有鞋子的,算了,干脆实话实说好了。

    “保持这样不就好了,反正也没什么重量。”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后知后觉感受到这个姿势保持太久带来的尴尬,慌乱跳到地上。

    幸好左右无人。

    “……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样总行了吧。”他背对着我蹲下,示意我上来。

    他的背脊宽阔,隆起的肌肉微微发力,非常坚实,仍带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线条。

    绝不会将我摔下。

    我将手搭在上面,不知道要怎么上去。

    甚尔不等我继续反应,勒住我的腿弯,视野突然变高,我慌乱抓住他的肩膀,又圈住他的脖子。

    他轻笑一声。

    真是的。

    视野摇晃起来,他像散步一样悠闲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太阳逐渐坠下,一点一点放大,明明是夕阳,却这样炽热夺目。

    我们好像在向太阳奔去。

    然而这终究是我的错觉,太阳永远在前方,是无法抵达的另一头。

    “到了。”他开口道。

    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新雪沉沉压在无果无叶的树枝上,不同于单株的形影相吊,干瘦的枝条彼此相接,亲密无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环顾了一圈,看不出特殊之处。

    “你不是总想吃柿子吗?”

    “……那柿子呢?”

    “到秋天的时候再来取吧。”

    秋天啊。

    他希望我待到秋天吗?

    我下意识弯了弯嘴角,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遗憾的是只能看到头发乱乱的后脑勺。

    “好啊,到时候还要做好多好多柿子点心和柿子果酱。”做出很多很多柿子饭团送给柿子婆婆。

    秋天,我对今年的秋天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有漂亮的红枫,影影绰绰,只剩下模糊的红色。

    无论是上一个秋天还是下一个秋天,哪一个都很遥远,唯一的区别是我对后者产生了期待。

    在没有任何作物的冬日树林前,我看到它们挂满果实的不可思议的画面。

    我畅想着还没到来的秋天,未曾注意到甚尔已经沉默了一阵子。

    “祥子。”他突然开口。

    我的回应淹没在他的声音里。

    “将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一起。

    我低着头,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嗓子有些干渴,燥意来自喉咙,来自更深的地方。

    如果我还能抓住什么。

    如果我应当得到什么。

    “一言为定!”

    心脏如此吵闹,恍如有一万朵不败的鲜花同时盛开,塞满狭小的心田。噼里啪啦,像是柴火不断燃烧的声音响起,这火可以无止无尽地烧下去,直到花田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