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和子阿姨上门拜访。
大概是被吵醒的不满,甚尔那家伙散发出浓浓的低气压,扔下一句“你好好招待她吧”就跑掉了,起床气真大。
门关上。
“我对姐姐的所作所为非常抱歉。”和子阿姨深深伏在地上。
“这件事同和子阿姨没有关系。”我拦下她,将她引到垫子上。
“她是我的姐姐,我怎么能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我知道的太晚了,我没想到她会做的那么过分,固然是主人家的少爷,可你也不是故意的,好孩子,这些天你受苦了。”她摸摸我的脸蛋,手感粗糙,很是暖和。
“……对了,和子阿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柿子婆婆说,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你。”她看出我的担心,“婆婆还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以为你还在老地方干活,我只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起身倒来两杯水。
“不好意思,这里没有茶叶之类的东西可以招待。”
和子阿姨环顾了一圈,小声道:“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我摇摇头,心知肚明她在问什么,毕竟那家伙的名声在这里可不好听。
“唉,和他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和子阿姨摇着头。
“不,甚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不会苛责我,更不会伤害我。”我意有所指。
“……真的非常抱歉,姐姐,姐姐她也有自己的立场和为难之处,我不是在为她开脱,只是这些年她在禅院家过得很不容易,那样的职位,她又是那样的性子,上上下下她都不讨好。”禅院和子摩挲着透明的玻璃杯,水珠沁在外面,小颗同小颗汇在一起,滑落到桌面。
我不置可否,每个人都很可怜,每个人都不容易,只是人的感情是有限的,偏向和自己相关的人是天经地义的,我无法站在山田禾子的立场上考虑,正如她不会站在我这边。
“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只是姐姐是为了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唯独我不能成为指责她的人。”她苦笑道,“祥子,当时知道你家里没有什么人之后,我真的很希望能帮到你,因为我曾经同你一样,面临孤苦无依的境地,可那时我还有姐姐在,她扛起了家里的一切,为了供养我,她一直拼命打工,连未婚夫都舍弃了。后来她随我进到禅院家,因为术式在这里谋得职位,可是女子在这里凭本事获得一席之地是多么艰难,久而久之,她就变成了那副冷酷的性子。”
即便是相似的处境,一蛛一丝的差别均会导向不同的境遇,在这个故事里,她们对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姐姐对妹妹不离不弃,妹妹对姐姐拼命维护,真是感人的亲情。
青绿色的糖珠徒然变得苦涩。
她曾经对我释放过善意,尽管是出于同情。
同情犹如玻璃纸,一戳即破。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情感?
不,无论是什么情感,只要是正向的,非恶意的,对于我来说就是好事,那意味着对现有处境的帮助,我要考虑的不是它的真伪,存在本身就是价值。
和子阿姨拉起我的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她说中我的心事。
沉默同样是一种回答。
“不介意的话,到我那里住怎么样?”
我抗拒地抽回手。
我和她非亲非故,还有两个不喜欢我的人横在中间,好心和愧疚心好歹有个限度,不管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真诚邀请,里面夹杂了太多我不喜欢的因素。
同情是一场错位的投射,当事人置身事外,释放能够慰藉自己的情感,这种情感同沙子一样,风一吹就散了,甚至不需要被同情者参与其中。
一直没有得到我的正面回应,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祥子,可以告诉我你自己的想法吗?”
被这样直白的拒绝了,还不放弃吗?
我的想法真的重要吗?
她的目光恳切,我移开视线,虚掷向她身后的墙斑。
“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之前的样子。”
“是这样啊。”和子阿姨犹豫着,“再继续那样的生活,真的好吗?”
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那么你能让我离开禅院家,过回正常的生活吗?”我直视回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飘忽了一瞬。
“我从姐姐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情况,我原以为你是柿子婆婆的远亲,想不到是他们带回来的孩子。”她说道,“我的确没有做主的权力,但我会尽力为你争取,家主虽然不是通情达理的人,可不管是什么理由,让你一直关在这里太不合理了,工作那边你想做就继续吧,食宿还是老地方,学校方面,先继续去先前的学堂,可以吗?”
足够了,不如说这已经大大超过了同情的范畴。是愧疚吗?尽管在禅院家生活多年,她依旧保有自己的道德感,哪怕动摇自己的利益,和家主面谈,仍要帮助我。
“……和子阿姨,为什么要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呢?就算山田禾子在某些事情上做得过分了一些,不至于让你做到这个地步吧。”
她苦笑一声。
“这些年姐姐做了不少错事,她是不信神佛,不信因果报应的,可是我不能看她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哪天头破血流了还不知道。何况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为我背负了太多,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像母亲一样的人。”她顿了顿,继续道,“连我的女儿都肖似她,这本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现在看来,或许是另一种不幸。”
她们关系的确很好,怪不得山田禾子那么喜欢她。
“以及,有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她沉默了好长一会儿,酝酿着怎么开口。
我聚精会神地看向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你提起过类似的事情,他们固然不想泄露出去,可世无不透风之墙,禅院家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还不少,只是没有什么人当一回事。最开始我也当做是个流言。”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悲伤,“然而姐姐和玲奈,她们都当了真,为那个东西发了疯,妄想更多的东西,天上哪里就会掉下来馅饼,白白让你接着。”
那个东西?
如同蚂蚁在我心上爬,我急切地想要听到事情的真相。
“那是一个预言,或者说,天元大人的一个梦。”和子阿姨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圆珠在盘子里滚过一圈,“禅院家同天元大人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具体发生什么我并不清楚,有一天,家主从那位大人那儿得知了那个梦,若是寻常人的梦境,自然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天元大人从来不做梦,还是指向性那样强烈的梦,那位大人告诉家主梦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命运,变数同样落在禅院家,牵扯的对象却很奇怪,非要是在特定日期出生的禅院家的女孩,本家这一代没有女孩出生,那么就是在分家头上,符合条件的本来只有玲奈一个,后来他们又找到了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是因为这样荒诞的事情,我来到了这里。
别有用意的好心露出本貌,囚禁我的是一个可笑的预言,我甚至不知晓它的内容,直至现在方才知道它的存在。禅院玲奈的行为有了解释,她之所以说我骗她,原来是和姓氏有关,她当时不肯直白地问我的名字,自以为巧妙地从父姓入手,想不到我从的是母姓。后面她才会那样气急败坏,找了半天的威胁对象,想不到还是原来的怀疑人选,觉得是我耍弄了她一番。
兜兜转转又绕回到我头上,被一个看不起的人欺骗,她当时一定气的跳脚。
“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说道,“于疏于亲,你尊重我的决定,却要干涉她们的事情吗?”
她的嘴角弯了一下。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看看姐姐那边,家主大人为这次的事情惩罚了她。”她谨慎地觑了我一眼,“如果你还是坚持先前的决定,我丈夫……管事那边不是问题,我不会再劝你了。这件事终究你是受害者,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尽力的。”
和子阿姨喝空杯中的水,站起身,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
透明的水滴挂在杯壁上摇摇欲落,终于没有坠下。
我没有任何寒暄的力气,只是点了点头。
对于山田禾子的遭遇,我没什么看法,只觉得有些无趣。
在那段时间,除了生死,她几乎可以摆布我的一切,从衣食住行到言语举止,稍有不合就能叫我付出代价,然而在权力更大的一方,她不过是另一个我。
权力让人变得等级分明,如果我有更强大的力量,事情又如何?
“对了。”她拿起一开始放在一边的白色袋子,递给我,“这家的点心很好吃,不介意的话尝尝看吧。”
拒绝的话说不定还要推拉一番,我干脆收下了。
送她离开后,身体变得沉重,恨不得马上回到睡眠中修补一番,明明还是上午,是一天的开始。
甚尔恰到好处地回来了。
“去哪里了?”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他指了指上面。
我看了看房梁,刚刚他确实出去了。
屋顶吗?
屋内的空气有些浑浊,我感到呼吸有点不畅,想要换一个说话的地方。
甚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选择,我表示想去上面看看。
房屋本身并不太高,刚开始我有点害怕,觉得有掉下去的风险,脱下木屐后摇摇欲坠的感觉褪去不少,按了按刚刚还在头顶上的瓦砾,这种神奇的感觉驱散了一些不快,我随意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
风大力吹过,咯人的瓦片呼呼作响。
今天是阴天,如果是大太阳天,屋顶一定很晒,难怪他在上面待得住。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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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多少了。”
凭他的听力,一瓦之隔不是妨碍,正好省得我再重复一遍。
“全部。”他就此打住,不再发表更多意见。
他平静的反应,令我放松了一些,比起谈话的内容和对象,或许他对那盒点心的兴趣还更多一些。
我暂时对那盒点心没有什么兴趣。
“要尝尝看吗?随便你吃多少。”
我拆开袋子,里面是裹成方方正正的花色的包装纸,胡乱撕开后露出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掀开盒盖,里面分隔成不同的分区,每一格各放了一枚颜色各异造型复杂的点心。
甚尔毫不客气地抓出几个放进嘴里。
虽然没有食欲,我还是有点好奇他的反馈。
“这就是有钱人吃的点心吗?太甜了吧。”甚尔嚼着一腮帮子的混合点心说道。
“配茶喝就会变得香甜了。”看他像牛嚼牡丹一样暴殄天物,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给柿子婆婆拿去了。
算了,食物是给人吃的,怎么吃给谁吃最后是变成一样的东西。
说着太甜了,结果转瞬间盒子就空了。
本来不想吃的,因为没得吃了,食欲后知后觉出现。
“干嘛不给我留点。”
“因为‘随便我吃多少’?”
他略有吃力地咽下最后一口,没有水喝,真亏他全部吃完了。
如果是在茶会一类的场合,这个量足够支撑一整场了。没有茶,话头甚至还没展开,点心盒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现在可不是想着点心的时候,我悻悻收回分散的注意力,绕回之前的话题,“既然全部听到了,说说看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吧。”
“我怎么看无关紧要,毕竟你才是当事人。”他打了个哈欠,“不过真像是那老东西会做出来的事,一大把年纪了不安分等死,连那种东西都开始相信了。”
我深以为然。
“那个天元大人,你认识吗?他有预知的能力吗?有关‘整个禅院家’是什么意思,无论预言的对象是谁,要如何凭一己之力做出那么大的影响?”我一连串问出许多问题。
假如预言是真的,涉及的对象,我暗暗希望是禅院玲奈,和自小在咒术家族和诅咒之下长大的她不一样,一直以来,我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禅院家的命运怎么会和我相关?
“天元?他们的确很在乎那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会被他们那么在乎的,我可不觉得会是什么好东西。”他继续道,“至于影响,那女人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真正在场,说不定是夸大的说法。预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到它的人的态度。”
他说的对,算卦占卜,听者的态度至关重要。
“你觉得他们相信吗?”
甚尔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如果是甚尔,会怎么做?”我抱住手臂,靠在膝盖上。
“我才不相信那玩意儿。不过,”他露出大部分的牙齿,“如果我是他们的立场,我一定会将任何可能性牢牢抓在手里。”
他按住我的手臂。
“祥子,你在害怕什么?”
原来手臂不知不觉颤抖起来,我本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段疼痛,肌肉的记忆比大脑长久,一触即相关的事,肌肉条件反射痉挛起来。
如果是来到禅院家前听到这件事,我一定嗤之以鼻,当成一个笑话。当我真切和它产生关联,受此所累时,那份沉重才慢慢碾来。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谈论下去,转向另一件事,“我打算先相信和子阿姨,如果她没有骗我,我可以继续回去工作。”
“那种工作有什么好的,做了只是浪费时间。”
“至少是包吃包住的工作,到了外面,未必会有人肯雇我做事。”
我小心翼翼提起离开的事情,希望他能提起个计划之类的,他只是稀松平常地表示随便我。
或许说这个还太早了,我看了看天色。
“说起来,快中午了,你还在这里没问题吗?训练这么懒散不会被教训吗?”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本来乱蓬蓬的头发变得更加七扭八扭,我看不过眼,伸手将一边捋顺,他任由我动作,依势躺了过来,真会顺杆向上爬。
“那我不管你了哦。”我还是有些可惜,“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进去的。”
“那种地方可没有什么稀罕的,祥子怎么总对那里感兴趣。”
“当然是因为关心你啊。”我笑得很灿烂,手下的动作也很是温柔。
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那么我听从祥子老师的教诲,出门训练了。”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挥手致意。
“对了,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回原来的地方住了。”
他走的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知道听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