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善一郎让我先走。我因为有些头晕,只走了两步就停下,等待这阵虚弱过去。
屋内传来对话声,脆弱的薄门没有任何隔音作用。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善一郎的声音传来。
“她不会有任何问题。”白衣服男人的声音。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胳膊几乎要抽不出来血了。”
“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富有同情心。怎么,你要违抗那位大人的命令吗?”
不再有声音传来。
我扶了扶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了。
“祥子,最近你的脸色很苍白。”柿子婆婆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婆婆,只是最近有点累。”
“你总是这么拼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要好好吃饭啊。”
“工作那边我请假了,婆婆,谢谢你关心我。”我露出一个笑容,看婆婆的样子,我的表情一定没什么说服力。
回去躺在床上,身体阵阵发虚。
我会死掉吗?
死,曾经是那么可怕的字眼。
我为了避免过早走向终局,作出种种努力,拼命反抗,抓住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为了妈妈。
我的反抗之举像是小石头轻轻碰在合金钢面上,除了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况且,这次反抗又会带来什么?我会再回到那间屋子吗?
无论如何,只有那里我不想回去。
再忍耐一阵子吧。
我开始频繁做梦。
梦境代替流失的血液加倍回到我的身体,我清醒地看着梦中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是我不认识的人,面部却那样清晰,如同真实存在的人。醒来后那些梦像是我记忆的一部分,牢牢烙在脑海,直直刻在我的精神里。
白天的生活变得像梦游一样,我时常感觉周围的人,周遭的事,甚至不如梦境中的清楚。
禅院家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躁动不安的氛围流淌在空气中,仆人们找到空隙就会窃窃私语。是和家主的身体有关吧,终于隐瞒不下去了。
我幸灾乐祸道。
晚上,我趴在桌子上写字,字符扭曲着爬行在纸张上,像是黑色的虫子。
甚尔摸了摸我的额头,他的手传来比平时更加炽热的温度。
他抽走了我的笔,扔在桌上。
“喂,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弯起嘴角:“我只是最近有点累。”
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时间有点晚了,我先回去了。”
再待下去,或许他会发现端倪。
收拾好桌面,我站起身来,身体晃了一晃,很快保持平稳。
我正欲离开,甚尔拉住我,我吃痛一声。他略显粗暴的拉起我的袖子,我还来不及阻止,肿胀的青淤连成一遍,暴露在空气之下。
本来没什么痛感,像是受了空气的刺激一齐复活,连同神经一起热辣辣的。
他松开手,不声不响地要离开。
“你去哪里?”
“……去杀了他们。”
好啊,把他们统统杀掉吧。
我真想这么说。
但我不能让甚尔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没有虐待我,只是抽一些血而已。”我的嘴角依旧上扬得很好,“多吃点东西就会补回来了。”
他不再言语,手握紧,肉筋暴起,关节吱吱作响。
我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甚尔的手依旧捏的很紧,我在他的指缝间摸索,希望掰出一条缝隙。终于,他放弃了,我顺利地将他的手握在手里。
“现在是血,明天他们要你的肉,你也要给他们吗?”他大声道。
“就算是我,到了那个程度也会反抗的。”我的目光里一定夹杂了乞求之意。
他抽回手,烦躁地坐回地上,随即说道:“祥子,现在就走吧,离开这个狗屎地方,去哪里都好。”
我的心微微一动,又回到原地。
“可是要住在哪里呢?没有人会愿意租房子给我们的,年纪是一方面,钱要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他咕哝道。
“甚尔还是个小鬼啊。”我突然有些愉悦,尽管是毫无计划的冲动之言,我依旧受到他的感染,未来仿佛触手可及,“不过你说的对,总会有办法的,我们走吧。”
“就现在?”
“就现在。”
没有带任何行李,和上次一样,我们轻易离开高高的院墙,仿佛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散步,唯一不同的是将一切抛弃在这里,一切都割舍在这里。
今天即是终结之日,了结一切。
夜风高扬,连同我飞涨的心。
只要再越过这道墙……
我收起了笑容。
善一郎站在前方,挂着那副碍眼的笑容,眉眼间依稀神色沉沉。
“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他直接无视了甚尔,径直对我发问。
甚尔走到我前面,摆出战斗的姿势。
我走到前面,试图交涉。
“善一郎,像之前那样视而不见不好吗,只是少掉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份工作吗?玲奈才是被选中的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不可能和预言有关,不过是巧合而已。”
我清楚自己的话语没有任何说服力,他对我或许有一些同情,这点同情只够一点补剂和几句争论,不管那件事是否关联到我,只要我失踪,他必然要落个监管不力的责任。
“求人的时候还直呼其名,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没礼貌。”他轻轻一跳,蹲在矮墙上,“那些事情用不着我去判断,我只要遵守家主的命令。祥子,我们之间虽然不算是契约关系,但你确实违背了答应我的话。”
“我可没有答应,那只是你擅作主张。”
他不再和我纠缠那个话题,看向甚尔。
“总之,一切会恢复正常的。”
“正常?你是说像小白鼠一样每天当血包抽血的生活吗?”我拉起袖子,露出肿胀的胳膊,盯住他的神情,试图看出一丝破绽。
“……我说了,这些事情不由我管,我的工作很轻松,这是件好事,偶尔监管对象会惹出些小事,这不算什么。”他吐掉草杆,从墙壁上一跃而下,“那边的家伙,等很久了吧。”
甚尔一声不吭,像是在评估对手的水平,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紧附在对手身上。
我明白已然无法改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现在只能相信甚尔了,相信他说过的话,相信他的实力。
他说自己很强,那次的战斗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善一郎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可善一郎的实力又如何呢?甚尔曾让我远离他,说明他是个危险的对象,不光是性格,实力也让他忌惮吗。
他们很快缠斗了起来,相比于上次我看到的那场战斗,两个人的动作显得有些温吞,似乎都在观察对方的动向。
善一郎并不是很强壮的类型,高高瘦瘦的,这种体型的人常常有点驼背。他的眼睛总是无精打采的,看不出敏捷的迹象,两颊微微凹陷,平时常挂着的黏腻笑容和五官格格不入,像是硬嵌的模具。
可现在,他的眼睛变得神采奕奕,他仍是在笑,和以往的任何一种刺目的笑容不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咒力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我不知道具体的衡量标准,可是我知道他很强,非常强。
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甚尔仍是一言不发,没有说挑衅的话,这意味着对手的棘手。
我双手紧扣,汗意黏附在手心,不安像章鱼触手吸附在心底,逐渐缠绕整个心房,随着局势缩紧。
不知道是谁的动向突然改变,双方的速度加快,战斗的距离拉长,从一头到另一头,我又开始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听见空气里的残响。
对了,善一郎的术式是什么呢?
这样的咒力,如果加上强力的术式,他不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护卫。或许他的术式并不出色,或者干脆没有。
我想起那张符箓。
平时他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现在和甚尔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啊呀,再过几年,你或许能打败这里的所有人。”善一郎发出夸赞,“可是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是吗,那就试试看吧。”甚尔终于开口,他微微喘息着,从背后掏出一把咒具,是之前他给我看的那把。
“这可是犯规啊,那东西原来是跑到这里了。”他掏出一把符箓抛向空中,黄纸绕了一圈,迅速点燃化成灰烬。“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
这家伙是阴阳师吗?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效果吗?”他“咂”了一声,“天与咒缚还真是麻烦的东西。”
善一郎依旧不慌不忙,似乎咒符失败不过是一件小事,在这几秒,甚尔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两个人重新开始缠斗,几个回合后,他渐渐落了下风,一步步向后倒退,甚尔的拳头很重,配合短匕简直无懈可击,大部分被善一郎躲过去,终于有一拳打中,又被他架住前肘挡住,滑出十几米。
他故技重施,重新掏出符箓扔在空中。
“虽然有点浪费,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甚尔迅速冲到善一郎面前,然而符纸已经烧燃。
见于事无补,甚尔后撤一大步,想不到他在战斗中是这么谨慎的性子。
因为这次绝不能出差错吗?
“好了,热身结束,小孩子还是得早点睡觉。”善一郎周遭的气势徒然一凛,用快于之前几倍的速度回到对手面前,不再专注于防守,他开始积极进攻,拳风惊人,发出破空的声音。“如果对手不受符箓影响,作用在自己身上就可以了。”
战斗之外,他还有说话的余裕:“我的术式‘幸运彩券’是制出不同价值的符箓,根据燃烧符箓的价值总量决定具体的达成效果,本身没有任何作用。倒霉的话,几十张加在一起也达不到预想的效果。一天之内能使用的数量是有限制的,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
简直和赌博没什么区别。
我焦心地看着这一切,期望甚尔发现了他的弱点。
对于战斗方面的事情,我一窍不通,可我仍能看得出来,甚尔刚刚的优势荡然无存,真是狡猾的家伙,说别人犯规,结果自己揣了一堆道具上场。
他加大笑意,步步紧逼:“唯独在战斗里,我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啊。”
“嘭——”
巨大的打击声,甚尔重重吃了一拳,飞了出去。他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红色的液体从嘴角缓缓流下,还来不及擦掉,密集的攻击随之而来。
一拳,两拳,然后是一个踢腿,防御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没有任何作用。甚尔倒在地上,高大的成年男性又重重补了几拳,他依旧没有放弃,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突然觉得他身体是那么脆弱,我意识到,他还是一个未长成的人,我却用他来抵御全世界,这是多么不公平,多么残忍,多么自私的事情。
“住手!”我跑向战斗结束的地方。
“那可不行,如果不多揍几拳,这小子根本晕不过去。放心,我很有分寸的。”又是一拳,他晃了晃手下没反应的身体,站起身来。
“好了,事情解决了,咱们回去吧。”
我跪坐到甚尔旁边,摸了摸他的鼻下,确认呼吸还是温热的。没有手帕,我用袖子轻轻擦掉渗出的血。
“我要把他带回去。”
“一会儿他要是醒了肯定还得闹一通,我可不想再收拾一遍烂摊子,祥子,你现在没什么力气折腾吧,我不会禀报这次的事,作为回报,你就安分地回去吧。”
“回报?”我抬起头,“你和我之间可没有这种东西,不过是监视和被监视的关系,别人知道了又如何,毕竟,还有什么惩罚能威胁到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
云雾遮住月亮,余留白日里阴云天气的残象。
善一郎经过一场战斗显得有些疲惫,很亮的眼睛慢慢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那么这小子呢?”他用脚踢了踢甚尔,甚尔仍是一动不动,像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走吧。”我闭了闭眼睛,不再看地上的甚尔。
“家主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你死掉的。”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无从辨认这是不是一句安慰。
“走吧。”
他耸耸肩,准备带我离开。
“一定要回那个地方吗?”
“别的地方我可不放心,等过了这阵子,要是你不再想着逃跑这件事,还是随便你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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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像是冒出一股无形无色的黑水,除了苦涩再无任何存留。
身后传来一阵风声,我猛地回头,甚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跃而来,匕首快如一道流星,善一郎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或者他从未放松过警惕,咒具只划伤了肩膀。
甚尔反握匕首要重新刺下,善一郎一记飞踢,金属掉在地面上,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我说了,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眼看着更多的血从甚尔身上冒出,我的身体密密麻麻疼痛起来。
“够了!”
我挡在甚尔面前,善一郎停了下来。
“祥子,你让开。”甚尔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没有任何推动的感觉。
“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保证一会儿不会再有任何麻烦。”我直直看着善一郎。
善一郎耸耸肩,走到一边。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刚刚是我大意了,再……”甚尔捡起匕首,飞快说道,只是这样一点动作就呛出一口血沫,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不,甚尔,你没有大意,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闭了闭眼睛,酝酿出一点力气,笑道,“善一郎不是个坏家伙,而且保护我是他职责的一部分,我不会有事的。”
“骗人。”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因为甚尔明明这么努力了,为了保护我,一直拼命战斗,结果是我放弃了。”我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是这么胆小的人。”
“那件事情,就暂时忘记吧,外面说不定比这里还糟糕呢,我说不定更适合这……”
“祥子。”他打断了我,“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你现在不清醒,被那些混账家伙搞得胡言乱语。况且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无比固执的人,我喜爱他的固执,又讨厌他的固执。
“看来很不顺利啊,怎么样,要不要帮你一把。”善一郎乐呵地回来了。
我乞求地看着甚尔,他不再注视我,而是警惕地看向善一郎。
“这家伙可不是说得动的类型,你就放弃沟通的手段吧。”他神色轻松,走向甚尔。
他的影子拉长放大,和各种各样的画面搅在一起,总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无法逃离的黑屋,漫无止境的饥饿,他人的嘲笑,冰冷刺骨的水,无法反抗的疼痛,最后是血色,梦里蔓延至天际的血色。
“你还不明白吗?”我大喊道,声音尖锐到我几乎无法继续。
黑色的粘液滚滚流出,实际流下的只有无用的泪水。
“因为太弱了啊,因为我们太弱了,根本无法反抗他们,无论是多少次,再重复多少次,依然什么都不会改变。只要弱小的事实还存在,这样的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哐当”,匕首掉回地上,恍神之间,我以为地面被撕开了。
如同诅咒会重复发生,我又回到这间屋子。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
善一郎迟迟没有离开。
我说道:“难道你要整晚待在这儿吗?”
善一郎可怜兮兮道:“不然就要待在屋顶了,小祥子忍心让我在外面吹风吗?”
我点了下头。
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对面。
“真是无情啊,放心吧,只有今天我会待在这里。”他说,“好好休息吧。”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之后还会放‘帐’吗?”
“虽然那是最方便的手段,不过现在是不行了。”他耸耸肩,“那小子耗空了我大半的咒力,真是夸张的家伙。”
情况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我还是松了口气。
“那么晚安喽。”他关上灯,房间陷入黑暗。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故意不提其他事情,一心一意扮演着照顾小孩的角色,真会装傻充愣。
好安静。
甚尔怎么样了呢?
他一定很失望吧。
我是个胆小鬼,只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偷偷睁开一条缝隙,本该完全黑暗的房间正莹莹发亮,光源来自善一郎,他闭着眼睛,嘴里默念着什么,点点金光逐渐凝实,形成长方形,陌生的线条状字体若隐若现。
“偷看可不是好习惯。”他冷不丁开口。
“如果这就是偷看的话,那你这些天岂不是天天都在偷看。”
“今天只是碰巧,再说要逃跑的人明明是你。”
“我只是没有等死的兴趣。”我说,“那天你们的对话,我听到了。事先说好,我可不是故意在门外偷听的。”
光芒不稳了一瞬,聚拢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非禅院者非术士,非术士者非人。”他说,“那家伙肯为你拼命,想必你们关系很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又怎样。”
“你对他在禅院家的处境应该有所了解吧?”他说道,“年纪这么小就有这样的实力,可是没有人会承认他,如你所见,最好的结果是当个透明人。”
我想起上次在训练场,那么精彩的战斗,可是没有人投以一点注意力,他们只是各做各的事。
“无论你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和潜力,只要不符合这里的标准,尊重与你毫无关系。”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是啊,这里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给禅院家卖命呢?”我说道。
我只知道他叫善一郎,不知道他的全名,想来不是禅院一类的,家主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我本以为那代表一种关系的紧密,或许还有轻慢的意味。
非禅院者非术师。
即便他拥有强大的实力,依旧得不到重用,是个外姓人,实力不如他的同期是躯具留队的教官,他只能做看管小孩一类无关紧要的活计,永远受人驱使,空耗年华,毫无荣誉可言。
“二十年。”他说,“我把自己卖给禅院家二十年,今年是第十年。”
符箓成型,光芒逐渐暗了下去。
“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背叛禅院家,这是束缚。”
房间彻底归入黑暗,没有人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