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渗进贴身的布料,我如梦方醒。
昏暗的月光照亮半个高大的树木,剩下的黑色垂下阴影,这阴影照拂着我。晚风吹来,令半湿的衣服起到相反的功能。
沉重的身体渐渐醒来,麻木的四肢缓过神变得更加僵硬。
我打了个哆嗦,恍惚环顾四周。
两年前,我像犯人一样待在那间屋子不能离开。在第二次囚禁过后,山田禾子再也没有主动出现在过我的面前,新家主只是延续上一代将我困在禅院家的命令,再无其他动作。
我重新回归杂役生活中,围绕我的议论平息了一阵子,维持在不痛不痒的水准,某天禅院玲奈出现过一次,停下的声音变本加厉反扑回来。
隔三差五的,总有一些意外发生,要么是身边的东西少了,要么是要打扫的垃圾莫名其妙变多了,丢失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地重扫一遍就好。即使还是会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偶尔的饥饿并不攸关性命,何况柿子婆婆时常关照我。
平静的假象只持续到今天。
白天洗衣服时,我在软趴趴的旧衣间突然摸到一件手感格外复杂的衣料。
因为被太阳晒的昏昏沉沉,我洗到一半才注意到这件衣服的布料的与众不同,换言之,就是格外高级,花纹非常繁复,是我不认识的图案。按理说这样的材质是不能手洗的,是搞错了吗?
不光如此,它还破了一块。究竟是我洗坏的,还是洞先前就存在,现在不得而知。
说不定洞是服装设计的一部分呢。
哈哈,就这样扔在这里怎么样,我面无表情地想道。
赔是赔不起的,即便我有责任,至少不是第一责任人,只是很难说清楚原委,拿错衣服的下人难道会主动站出来认错吗?
我攥着衣服,想着逃避的方案。
“你不会是闯出什么祸了吧?”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站在水盆面前,不怀好意地开口。
是好一阵子没有出现的禅院玲奈。
来者不善。
我状似无意衣服盖回水里,却被她飞快地拽出来抖开。
她看了眼破掉的地方,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又将衣服扔回盆里。
她得意地低声说道:“这下你不能装死了。”随后招手唤来其他同伴,叫她们去请管事。
麻烦了啊。
听说有热闹可看,很快聚来不少人,空旷的场地因人数增多变得拥挤。
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冰冷。
我晃晃头,想把被太阳晒晕的脑子晃得清醒一些。
脑子自然只会越晃越晕,我停下这愚蠢的动作。周遭投来的目光存在感强烈,我抬头望去,她们纷纷避开目光,好似我的眼睛淬了毒,对视就会遭殃。
和子阿姨正在其中,她搂着一个桶,只是碰巧路过,匆匆离去,好似毫无存在感的路人。
禅院玲奈刚开始找事时,和子阿姨没少和她吵架,次数渐渐多了之后,她的耐心消磨殆尽,她既无法管束女儿,又受不了看到我遭到刁难,视而不见是大人为人处世的究极秘籍,忘了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和我说话,不小心碰见了便侧开头,我识趣地不再和她打招呼。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女儿,一边是不领情的陌生女孩,选择哪一边是毋庸置疑的。
少顷,胖胖的中年大叔快步走来,身后的下女将那衣服指给他看,他把衣服翻了两下,大惊失色道:“这可是夫人的衣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夫人指的是家主夫人,听说她为人温和厚道,待下人们很和善。
不,即使夫人不计较这件事,恐怕我还是脱不了干系。
高挑的少女得意地指着我:“我们都看到了,是她洗坏的,说不定衣服也是她偷的!”
管事仿佛才看到我一般,皱着眉头道:“又是你,禅院祥子,到底还要给你收拾多少次烂摊子,罢了罢了,天黑前你就站在这儿好好反省吧。”接着道:“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都散了吧,就知道聚在这里偷懒,不干活了吗?”
随后匆匆离开现场。
炽热的阳光无情晒在身上,如果不服从处罚,有人看到会告诉管事。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我慢慢挪到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缓缓松了口气。
好歹这回没有罚掉晚饭。
这是白天发生的事。
到了晚上,我仍没收到任何有关后续惩罚的讯息,禅院玲奈似乎觉得我很快就要滚蛋,不再遮掩行径,吃饭时大摇大摆地经过我身后,袖子一扫,我的晚饭滚落在地。
我盯着地上的白色饭团。
“哎呀,你怎么连饭都拿不稳哪。”她故作惊讶道,不经意地踩过饭团。
“都沾到我的鞋子上了,真是晦气。”
她用袖子掩住半边脸,像是闻到什么脏东西,遮掩不住的得意从布料的空隙流露出来。
她分明在笑。
没有晚饭可吃,我依然坐在原处。
水会聚团,泥土会结块,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必然产生群体,声音洪亮的人会成为群体的主导者,掌握声音如同掌握群体,沉默的大多数令不沉默者的声音得以无限放大,他们天然是无声的扩音器,令有声的少数成为多数的假象。权力存在每一个组织之中,在杂役的群体里,管事是权力的代管人,禅院玲奈作为管事的女儿同样惠及于此。
希望讨好她的人会加入这场游戏,害怕受到波及的人会远远躲开,即使存在拥有些许正义之心的人看不惯此事,拯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又有什么好处,说不定是我有错在先。
等周围的人走空后,我开始收拾残局。
今天有柿子婆婆特供的饭团。
看到她每天辛苦捏成的饭团乱糟糟地待在不该在的地方,一丝刺痛划过。
幸好她不会知道这件事。
真正被踩坏的地方并不多。我将饭团捧起,扒掉不能吃的部分,咀嚼起来。
果然还是很好吃。
柿子婆婆真是了不起啊。我吃到的每一个饭团味道都很稳定,不是雷同的复制,是在好吃方面的稳定。
然而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今天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回属于我的小小地盘,与遐想中的柔软正相反的湿冷袭来。
我弹跳起来。周围响起一阵笑声。
大片的暗色晕染在原本干燥避寒的被褥上,我用手摸了摸,水渗透进很深的地方,两面透着差不多程度的水痕,无论如何今晚是睡不成了。
理性告诉我得立刻晾晒被子,沉重的身体催促着我立刻躺在什么地方。
再怎么忍耐都是白费力气,干脆和她们鱼死网破。
踩扁的饭团闪过我的脑海。
柿子婆婆……
倘如我闹事,一定不会成为得到偏袒的一方,公正的评判也不必期待。这件事说不定还会传到柿子婆婆耳朵里,徒让她费心。
笑声停歇,接上的是窸窸窣窣的议论,然后是大段的沉默,没有观众的独角戏总是短暂的。
我走出屋子,任凭身体的本能行动。
路过一成不变的建筑,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族,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无论是人还是物,一直待在这里总有一天会跟着腐朽。
那我呢?
我的勇气在走出那间屋子后消耗殆尽,仅仅是活着便拼尽全力。我至今不知道该往那边去,首先要走出这里,在那之后呢?外面的世界会有什么不同吗?同样是没有容身之处,我能创造出这样的地方吗?
一个身影在脑中聚拢又消散。
最后还走到了这里。
钟状的白色花朵若隐若现,我抚摸着高大的柿树,心想这里还真是没有变化。
柿子婆婆年事已高,我不好半夜叨扰她,那么选项只剩下一个。
那件事以后我们几个月没有联系,我不想主动和他说话,我还没有原谅他,不过区区借宿也不必讲话吧?等到被子晾干我就不必再打扰他,房子那么大借我睡睡怎么了。
我这样说服自己,纠结却无法减轻。
单方面闹别扭的人擅自跑回来,究竟谁才是麻烦的那方不言而喻。
但我还是来了这里。
我已无处可去。
没有饭吃,没有地方睡,一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
我踟蹰在门口外面,疲惫渐渐涌上了身体。我决定先在门口坐一会,说不定能想出其他办法。
虽然是偏僻的地方,门口并没有积什么灰尘。
丢脸啊,我唯一能求援的居然只有一个冷战对象。
我是不是距离大人越来越远了?
“大人?忘记那种可笑的东西吧,就是因为你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软弱,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样子。”
讨厌的声音响起,我抱住脑袋想要摆脱。
他污染了我的精神,污染了我的信念,他要夺走我生存至今的意义。
然后一走了之。
露水从房檐上滴落,或者是新积的雨水,石板比身上的衣服还要冰冷,还是站起来比较好。我努力保持清醒,身体却背叛头脑,变得越来越沉重,草木的味道飘散在周遭,清新到具有催眠的功效,大脑随之昏沉,陷入混沌。
雨声。
我贴着墙沿走动,试图记着来时的路,雨水让周遭凝聚成一个模样,路线很快在脑子里混成一团,我走到不知第几个拐角,去路和来路变为同一个方向,一样是白茫茫的浓雾。
苦涩的植物清香由雨水遮掩,混杂着水汽变得更加浓烈。我四处张望着,这附近没什么植被景观,很是荒芜,除了横生的杂草,唯一显眼的是一棵瘦弱的柿树,上面挂着丑陋的黄色果子,畸形的身体状似人形,扭曲地挂在枝干上,吸走所有的营养,贪婪地展示自己的丰满。
我却不觉怪异,口中突然生出津水,我仿佛流浪了一个世纪,终于抵达伊甸园的旅人。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不知是柿子飘向了我,还是我飘向了它。
澄黄的果子。
我用力咬下一口。
“喂,快起来。”
柿子……
一道声音将我与即将流入嘴中的好味道分离,我不去理会,试图返回梦境,至少延续到尝到柿子之后。
肩膀传来摇晃感,我费劲睁开眼睛,视距被黑影中断。
什么呀,原来天还没亮,那就还不必起来。我心里一松,合起眼睛。
“喂,快起来!”
那烦人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无法继续装傻,我愤怒抬头,果然是他。
绿色的眼睛在黑夜的映衬下更加逼人,一段时间没见感觉他又变高大了一些,我想到自己许久没变化的身高,为别人的成功的生长期感到无比的嫉妒。
怎么他就长得这么快!
比他结实的成年人恐怕都不多,现在就长到这个地步,以后岂不是可以一拳撂倒十个我(:现在就可以)。
拥有这样的身体就不会惧怕任何事情了吧。
他见我醒了便不做言语,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先声夺人,主打一个倒打一耙。
很明显,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理我的发问,见我清醒了还能胡言乱语,他转身走入屋内,我自然地跟在后面,木屐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刚刚还沉重的精神逐渐变得轻盈起来。
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吗?
我打量了一眼夜色,昏黑的天空抗拒交代时间,只肯昭示黎明还未到来。
室内的陈设还是那么简陋,桌子、坐席、被褥,基础的生活用品……灶台明显积灰没在使用,真是暴殄天物。这样的家伙却享有一个自由的灶台,好怀念使用它的时光。
我坐在席子上,沉默成为空气中唯一的声音。这家伙刚刚还有在对我说话,现在却当我不存在一样,很自然地铺好被子躺下,摆出舒适的入睡姿态。
可恶,即使厚脸皮如我,突然拜访很久不联系还是自己单方面闹翻冷战的对象一开口就是要住人家家里,也是需要酝酿一二的。
湿掉的衣服差不多风干,粗糙的质感贴附在皮肤上,这个时候回去把床被晾好,随便凑合一晚,说不定第二天被褥风干,便能一切如常。
静谧的房间里剩下只耳可闻的呼吸声。
但是,就算这次过去了,还有无穷无尽的下一次,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粘稠的恶意就不会终止。现在回去睡在光板上是妥协的回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应,她们会让我如愿以偿吗?
曾经,我不知道禅院玲奈针对我的理由,她的态度总伴随着突转,弄得我晕头转向,后来知道了一部分真相,依旧无济于事,她对我的恶意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至于其他人,理由只是外壳,群体的暴力需要的是宣泄的出口,至于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我只是倒霉才被她们选中,等她们玩腻了自然会选下一个目标。
只要等待就好。
忍耐是大人的优秀品质。
“明明就是个小鬼,大人可不是你想的那东西。”讨人厌的声音从过去响起。
“我最讨厌……”那声音还在继续。
听不见听不见!
我给自己加油打气,规划出一个仍然充满希望的未来。
好,就这样回去吧,就打扰到这里为止吧。
然后身体背叛意志服从本能躺下了。
快起来啊!我的身体!
啊,这硬邦邦榻榻米躺起来依旧很不错,要是有柔软的被子想必会更上一层楼。
既然顺从心意那自然要顺从到底,我顺从地滚动到有柔软床铺的地方。
“喂!你干什么!”无关紧要之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什么嘛,原来你没睡。”
“就算是死人被你这样拱来拱去也会醒的。”
“我没有拱来拱去,而且你又不是死人!”我抗议道。
“我看是你想变成死人。”说着,甚尔就要把我推出天堂范围,怎么能让他得逞!我扭动起来,试图靠无赖大法留在原地,无耻也是大人的哲学。
最后他放弃了,背朝着我装死。
“甚尔。”
“甚——尔——”
“甚尔!”
我将手半环在他的脖子上。
温暖的动脉,一跳一跳的,蓬勃彰显强有力的生命,和我冷冰冰的手形成对照。
还是没有反应。
我又伸脚放到他的腿上,热热的,这次他动了动,还是没有动作。
“甚尔。”
他轻哼一声以示回应,又像是普通的呓语。
“你的身体真棒啊。”
他翻身摆脱我的纠缠,犹嫌不足,起身攻击道:“半夜跑来睡在别人家门口,还来抢别人的被子,这就是你打算成为的大人吗?”
“才不是!”
他嗤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任我怎么骚扰。
我停下无聊的举动,回到一个人的地盘。
不想继续冷战下去。
不想低头道歉。
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若不如此,我又是为了什么生存至今?
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生存价值,真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大人只是概念的堆砌,除此之外再无意义。
我将胳膊放在眼睛上。
承认吧,我恼羞成怒的原因。
我所害怕的事情,我所畏惧的真相,一一被他揭穿。
有一件事他说错了,我不是变得软弱,只是支撑我的杆子动摇断裂,我重新跌倒在地上,若是没有新的支撑物,我就会一直待在原地。
大人只是我逃避的摇篮,是我软弱的借口。只要将一切丢进去,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我是为了她而努力的,为了她才能变坚强的。一旦她真正离我而去,我只是一具空壳。
我本来就是一个和坚强毫无关系的人,我害怕甚尔看破这一点,害怕别人戳穿我的遮羞布,拼命将大人挂在嘴边。越是强调什么,越是缺少什么。我根本没办法成为成熟的大人,坚强地生活下去。
我只能潜移默化地改写我对大人的定义和印象,将自己塞进变形的框架,以完成约定为借口,逃避自己的真相。
卑鄙,狡猾。
他们会离我而去是理所当然的,和子阿姨选择玲奈而不是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怕没有亲缘关系,她终究会对我失望。
连你也是。
放在眼睛上的手臂变得濡湿,我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失落中。
“抱歉,忘了那些话吧。”
轻到像是一声叹息的声音,另一只手臂重叠上来,握住我的小臂。
我没有施加更多的力气,甚尔轻而易举达成目的,露出我想要遮挡的部位。
眼睛一定很红,我不再管那些,直勾勾地瞪着他。
“为什么要道歉?”我说,“明明任性的人是我,发脾气的人是我,”
擅自跑过来的是我,撒娇得不到回应就哭泣的人是我,令人生厌。
他没有对我的话做任何回复,干脆捂住我的嘴,将剩下的话堵在半路,从背后揽住了我。
多么,多么令人怀念的温度。
甚尔的气息。
以前,妈妈越是温柔地安慰我,我越是哭泣。口中说着抱歉的话,心里却知道她会更加爱怜我,我心安理得地赚取她的爱意,一如现在。
眼泪簌簌落下,流在甚尔的手背上,他松开那只手,那些廉价的液体顺着他的皮肤淌下,掉落在地面。
太漫长了,见不到他的这几个月。
你也如此吗?
你会想我所想的事情吗?
你会给予我新的生存意义吗?
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我一定会腐烂的。
不知道是泪水先干涸,还是睡梦先到来。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破天荒的,我忘记了梦中的内容,梦虫停下对现实的啃食,久违的安宁到来。
接下来几天我没有再受到刁难,想来她们已经不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乐趣。一个没有任何反应的木偶能有什么趣味。
去玩那些会激烈反抗,大声哭泣的家伙吧,阴暗的想法偶尔冒出。
同样的,她们并不关心我晚上去了哪里,是否有住宿的地方。
在此期间甚尔收留了我,因为下雨,床铺怎么也晾不干。他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完全是一个优秀的好房东,甚至会负责住客的饮食。尘封的灶台如愿以偿得到启用,他的厨艺并未下降,一如往日。
那段空白的时间像是从未存在。
我洗着碗筷,心满意足地回味着晚饭的味道,甚至忘记被褥总有晒干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