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驿馆前车马喧嚣,送来珍稀补品,冬日难得的菜蔬,鸡鸭鱼羊等等,驿馆上空十二时辰炊烟袅袅。
养了近十日,陈弩高樟身体好转了大半。陈弩一心养病,高樟却怒不可遏。
“我等奉陛下的旨意而来,却在陕州遭受不测。他们这是在打陛下的脸,是要造反!”
“必须将反贼抓住,肃清天下!”
李县令接到消息,便已悄然让差役去查过。天气寒冷,时值傍晚天色已暗,被劫之地偏僻,离得近的村民躲在屋中避寒,对此皆一问三不知。
夜里积了雪,官道上又不时有车马经过,车马痕迹被掩盖破坏,哪还查得清楚?
“府尊,这件事你看,唉,实在是棘手啊!”
李县令愁得印堂犯油,抬起的手又放下,胡须已揪掉了大半,再揪下去就没了,面白无须仿若宦官,着实不雅。
陶知府也愁,随着李县令一起唉声叹气:“真是流年不利,眼见就要过年了。”
往年到年关时,衙门都开始变得清闲,官吏开始心无旁骛准准备年礼,过年时的酒水吃食。
幸好今年的年礼备得早,已经差人送了出去。陈弩高樟来时,陶知府已经奉上了孝敬,他已差师爷回府城,再给他们准备了两份厚礼。
陈弩虽不吱声,却也不劝高樟。陶知府心道只怕这份厚礼上,还得添一添。
陶知府心疼了下,很快就释然了。花钱消灾,只要乌纱帽不掉,千金散尽还复来。
“府尊,照着规矩,丢失了何物,衙门得记录在案,方便宜照案查明。”李县令低声道。
陶知府心下了然,李县令查不清楚,他想暗中挑明两人财物来得不正,反将其一军。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陶知府沉吟良久,陈弩看似两边不靠,高樟却是严相的人,最终不敢冒险。
“你去提?”陶知府轻描淡写回了句,李县令立刻哑了口。
“府尊,在打仗时便有流民前来陕州,这些流民定是从雍州府而来,战事已平,流民陆续归乡。发生抢劫之地,查实之后属雍州府的梁河县,当交由雍州府梁河县处理。”
陶知府愣了下,斟酌着道:“梁河县向和可不好惹。”
李县令眼珠一转,冷笑道:“不好惹正好,向和那厮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可不是在战场上打仗,不怕他动手,只怕他不动手。”
官场上你来我往,下绊子打机锋,明刀明枪那就是理亏。
陶知府也实在没了法子,暗忖陈弩高樟看在厚礼的份上,默许他们此事推给雍州府。
“驿馆驿卒无需担心,只要交待一句,他们半个字都不敢吐露。只方家村那群人......”陶知府慢吞吞说道。
“府尊放心。”李县令眼里阴森闪过,低低道:“年关时节,非为作歹的匪徒又出来作案。这条官道恰是商人前往榷场的必经之路,抓歹徒,护着商人太平,便是尊着朝廷的旨意,让榷场重归繁荣,是下官理应之责。”
陶知府耷拉着眼皮,片刻后道:“给张将军修书,这份功劳送给他。”
雍州军军功赫赫,临近的陕州军一无所成。张达善年岁渐高,在军中留不了几年,削尖脑袋想捞功劳,调回兵部或枢密院做京官。虽比不过地方军手掌实权,前程却保住了。
“剿匪”他做得驾轻就熟,这份功劳他肯定乐意至极。
李县令眼睛一亮,抬手道:“还是得靠府尊,下官与府尊相比,便是那污泥与美玉。”
陶知府抬手点了点李县令,一脸无奈责备了李县令一句,再谦虚一二,心里却很是受用。
李县令岂能不知陶知府的心思,诚惶诚恐应下,两人再商议了几句,一道前去找陈弩高樟。
陈弩与高樟住在相邻的两间上房,驿馆破旧,虽是上房,高樟还是住得满肚皮的火。外面天气寒冷,他们还未痊愈,不宜折腾,高樟只能忍怒屈居于此。
忍无可忍,高樟来到陈弩的屋子,找他说话诉苦。
“无能昏庸之辈,这般久了,还未将歹人缉拿归案。”
高樟骂完陶知府李县令,见陈弩靠在炕头一声不吭,不禁急了:“陈侍郎,你从头到尾都不吱声,你我同遭大难屈辱,莫非你打算不追究了?”
陈弩掀了掀眼皮,最终唏嘘长叹。
他的确不打算追究,赶紧养好伤回京。可高樟却忍不下这口气,一幅要追查到底的架势。
不管他,任由他去折腾,两人又是一道前来,如何能掰扯得开。
陈弩耐着性子道:“高侍郎,在牛凹关时,你我的那些东西就算过了明路。追究起来,你我要如何解释?”
高樟却不以为意,一甩衣袖,道:“解释,须得向谁解释?百姓?他们也配!同仁,还是上峰?他们何来的脸面,底气追究。真闹大了,我就敢来个鱼死网破!”
“你!”陈弩见高樟铁了心,跟着也恼了。
不过,陈弩咬了咬牙,到底将火气按压了下去,道:“陶知府李县令这些时日对我们殷勤备至,损失的那点钱财,他们多少会填补些。事情发生在他们的治下,就交由他们处置,彼此能下台阶就行,无需逼得太过。”
陶知府李县令这些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连恭桶都亲自送进送出。损失的钱财能填补,高樟脸色缓和了些,勉强应了声。
“老陈,听你提到牛凹关,我总觉着,这件事有些怪异。”
高樟认真琢磨起来,脸色微变,道:“西梁的岁赐被劫走,我们又遇到流民抢劫。梁恂咬定岁赐被劫是雍州兵所为。百姓中流传着一句话,匪就是兵,兵就是匪,雍州兵亦能扮成流民。”
陈弩早就思索过此事,不过,他看向高樟,道:“虞氏被立为皇后,天下皆知。你指责大楚的皇后是劫匪头目,此事滋关国体,休说你我拿不出实证,就算做出天衣无缝的实证,朝廷为了脸面,私下如何处置且不提,断不会明面上承认,你我污蔑皇后,该当何罪?”
高樟暗自鄙夷,陈弩归陈弩,他归他,何来的你我。
他是严相的人,虞昉若是品行不端,严相的孙女便能顺势被立为皇后。
姚太后也乐意见到虞昉被定罪,虞氏的名声受损,轻松收回雍州府的兵权。
此乃一举两得,高樟越想,心头越火热。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陈弩既然瞻前顾后,那就休怪他不顾一同吃苦受罪的交情了。
高樟打定了主意,随口敷衍了句,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陈弩懒得理会他,靠着继续养神。
高樟从陈弩屋子出来,恰陶知府李县令找了来,他心思微转,将两人叫到了屋中。
陶知府李县令期期艾艾说了流民乃属于雍州府之事,高樟差点没笑出声,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的运道,真是太好了!
高樟绷着脸,装作沉吟了下,道:“当时天色已晚,我与陈侍郎疲于赶路,遭逢突变生了病,究竟是在何地遇到劫匪,可能记得有所偏差。你们且去查实,若属是陕州的闪失,当不得推卸。”
陶知府李县令何等的人精,高樟这是松了口,两人对视一眼,心头暗喜,忙不迭保证。
“高侍郎放心,在陕州地界,就算是只敢扰民的蚊蝇,我们都会抓到,保一方安宁。陕州一向太平,高侍郎却给下官提了醒,万万不得掉以轻心,眼下正值年关,更得万分谨慎,前往陕州各地巡逻,让百姓过上安稳,祥和的大年,方不辜负陛下的圣恩。”
高樟睨了眼躬腰的陶知府,赞同了句,“陈侍郎喜静,你们莫要前去打扰。尽快去查明,让陈侍郎能放下心修养,早日启程回京交差。”
陈弩不大搭理他们,由着高樟出面,陶知府李县令以为他亦默许,也就不去触霉头,连连应了。
两人很快写了密信,派心腹快马加鞭送给张达善。过了一日,李县令便回禀高樟查实了,发生劫匪之地,隶属雍州府梁河县。
高樟索要文书证词,陶知府与李县令商议之后,细心编撰了一份交给他。
收好文书,高樟便迫不及待要启程,陈弩身子已无大碍,也想早些回京,便同意了。
陶知府李县令更是跟送瘟神一样,用车马厚礼,将他们送上了回京的官道。
那边,张达善接到信,两日之后领着近百兵丁赶了来,在驿馆同陶知府李县令会过面,令亲信领兵直扑方家村。
雪后出了太阳,明晃晃悬在空中,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却不见半点暖意。
黄宗尚靠在车壁上,马车颠簸来去,他随着左摇右晃,却还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催行驶得再快一些。
随从香茗见他嘴唇与脸一样泛白,不禁担忧劝道:“老爷,已经快到雍州府地界,前面是驿馆,可要去歇一晚再走?”
“不歇!”黄宗尚板着脸断然回绝。
香茗嘴张了张,心知黄宗尚只恨不得飞到雍州府,早些办完差使早些回京,将劝说的话收了回去。
领了圣意从京城再来雍州府送信送礼,与上次不同,为了赶路,黄宗尚吩咐他一路打听近道,不走平坦的官道,改走颠簸不平的小径。
车马驶过驿馆,沿着官道朝雍州府驶去。到了方家村附近,车速渐渐慢下来。
黄宗尚晃得也慢了,他察觉到不对,睁开眼,不悦地道:“怎地这般慢?”
香茗忙道:“奴下去瞧一瞧。”
马车停了下来,香茗拉开车门跳下车,车夫也从车辕下来,上前道:“前面有兵丁守着。”
香茗踮起脚尖看去,路上站着一排约莫十余人左右的兵丁,他愣了下,赶紧前去如实回禀了。
黄宗尚眉头一皱,道:“我们乃是领了圣旨前去雍州府的天使,只要不是打仗,兵丁在此与我们何干,继续走!”
香茗便吩咐了车夫继续前行,他不放心,得了黄宗尚的许可,上了车辕陪坐在了车夫身边。
马车逐渐驶过去,兵丁中有人走上前,吆喝驱赶道:“来者何人?陕州兵抓捕盗匪,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香茗呆了下,忙报上了名号。说话的兵丁一听,脸色瞬间大变,与身边同伴咬耳嘀咕了几句。
同伴飞快跑开,兵丁似乎拿不定主意,在那里左顾右盼,很是为难。
官道被兵丁拦着的另一边,驶来了几辆骡车。
兵丁同样上前吆喝,坐在车辕前的老钱回道:“来者大名鼎鼎,雍州军钱爷是也!”
老钱站起身打量,哎哟了一声:“来者何人,来者是原来是陕州兵啊,又要拿百姓当匪徒剿了?”
听到老钱的话,兵丁惊慌不已,转身拔腿就跑,下了官道朝村子跑去,大声喊道:“雍州军来了,雍州军来了!”
拦着路的兵丁们见状,追在他身后跑了,跟着大喊不止。
“还是将军料事如神,果真好多只黄羊!”
老钱嘬着牙花子,嘿嘿笑,鞭子一扬,在空中挥了个响亮的鞭花,朝着他们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