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善陶知府李县令几人在驿馆接到兵丁来报,顿时大骇,顾不得寒冷,弃车骑马疾奔向方家村。
靠近村通往村子的官道上,黄宗尚的马车停在那里,老钱坐在车门边,一只腿搭在车外,闲闲与车中努力装作平静的黄宗尚说着话。
黄宗尚以前隐约提过一些各路兵将的德性,吃空饷最寻常不过。承平时期,武将要捞军功,除领朝廷的命令,镇压各路民反,杀鸡儆猴催收赋税之外,便是杀“匪徒,江洋大盗。”
而所谓的匪徒江洋大盗,不过是拿民来冒充。
待亲眼目睹陕州兵在方家村的穷凶恶极,黄宗尚依旧被震惊得瞠目结舌,回到车里坐着,许久都没回过神。
万幸的是,陕州兵行凶时被他与老钱撞见,村民只家中被翻得大乱,稍微值钱的东西被收刮殆尽,有反抗的汉子受了些皮肉伤,未曾闹出人命。
天已经蒙蒙黑,寒风从车门边灌入,黄宗尚浑身一激灵,睁眼望着陌生,暗黑的门外,嘴里直发苦。
陕州兵既然敢在青天白日,临近官道边打杀,足以表明他们在陕州一手遮天。
此事甚关重大,一个不察便会惹火烧身。黄宗尚悔恨不迭,懊恼自己当时忙着赶路,若在驿馆歇一晚,便不会被牵扯进来。
瞧他这趟差使,果真是天下第一苦!
“老实点!”老钱突然呵斥一声。
被捆在一起不安分陕州兵,立刻变得老老实实了。
黄宗尚被老钱惊得抖了抖,先前他亲眼目睹耀武扬威对村民的陕州兵,被老钱他们连打带吓,很快就节节败退,如鸟兽散四散逃走。
老钱也不追,只让属下抓住了领头的几人,将他们捆在一起扔做一堆,由着其他人前去报信。
老钱拿眼角睨了黄宗尚一眼,见他白胖的脸变成苦瓜,瑟缩一下,又赶紧抬手挺胸,努力撑着体面。
“瞧这怂样,比老子差远了。”老钱暗自鄙夷了句。
不过,老钱皱起了他稀疏的眉毛,黄宗尚再来雍州府,还恰好赶上张达善他们“剿匪”,着实让人意外。
虞昉估计也没料到他会来,老钱直犯愁,不知该拿他如何办。
嘴里嚼着干草,老钱眼珠子乱转,拼命想着主意。
已经有人急行军赶回府城给虞昉报信,既然黄宗尚是见证人,他就不能走。
老钱眼神不断朝黄宗尚身上飘,他的马车熏得香喷喷,烤得暖烘烘,连随从香茗都细皮嫩肉。
也是一只大肥羊!
黄宗尚坐立难安,开始干巴巴东拉西扯,绝口不提陕州兵之事。
“时辰不早了,我还得赶往梁河县,早些到雍州府城传旨送信。钱郎将还要忙公务,不如先留着,我就不奉陪了。”
黄宗尚扯了半晌,忍不住驱赶老钱下车。老钱打定了主意,望着天上已经挂着的明亮星辰,笑嘻嘻道:“黄郎中真是不辞辛劳,披星戴月赶路。”
黄宗尚自知话转得生硬,也豁了出去,承认很是辛苦,“眼见就过年了,万万不能耽搁了陛下的差使。”
说到这里,黄宗尚悲从苦中来,泪湿眼角:“这一年,就尽在赶路,耽搁在建安城雍州府来回的路上了啊!”
“黄郎中。”老钱好奇了,他朝车厢里挪了挪,问:“我是武将,粗人,不知你们文官如何当差。平时在礼部衙门,你都做哪些事体啊?”
黄宗尚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想着平时在礼部当差时所做之事。他抬手抵住太阳穴,脑子乱糟糟,越想越乱。
定是赶路太辛苦,又惊吓过度。除去那些繁琐的小事,黄宗尚能答得出来的具体差使,竟惟有来回雍州府传旨!
老钱跳下了马车,没再继续追问,黄宗尚顿时松了口气,随着他看去。
官道那边马蹄阵阵,很快便到了跟前。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年岁看上去约莫五十岁左右,身高中等。箩筐般粗的腰,膀子也宽如筛,披着黑色皮裘,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只熊瞎子。
男子将缰绳一扔,紧随其后的兵卒手忙脚乱接住,把马牵到一旁,点上了火把。
“放肆!”男子黑沉着脸,手按在刀柄上,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震得旁边林子的鸟唧唧叫,扑腾着翅膀乱飞。
老钱蹲在他的破骡车边避风,嘴里还是衔着干草,连眼皮都未动,懒洋洋道:“张将军真是威风啊。”
“你既知晓本将名头,胆敢如此无礼,放肆!”
张达善不断怒斥放肆,转头吩咐道:“还不赶紧去解开他们的绳索,胆敢杀官兵,这是要造反!”
兵将得了指示,忙涌上前朝被捆着的几人走去。老钱仍未动作,只从骡车上陆续下来数十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他们手上拿着从陕州兵手上夺来的刀箭,拉开阵势对准了他们。
随着老钱前来的精兵,在战场上身经百战,不自觉浑身杀意凛然,岂是只知“剿匪”的陕州兵能比。
陕州兵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张达善看得暗自咬牙,气急败坏道:“对造反的匪徒,你们还犹豫什么,杀无赦!”
陶知府李县令不善骑马,这时方晕头转向赶到。两人抱着马头狼狈滑下地,听到张达善的话,头更疼了。
“张将军!”陶知府费力喊了声。
他久未骑马,大腿根被磨得火辣辣疼,跟螃蟹般蹒跚走上前,眼神在马车门边探出头的黄宗尚身上扫过,心凉了大半截。
休说老钱他们是雍州兵,陕州兵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若就凭着张达善几句话,便被打成匪徒杀了,雍州兵会灭了张达善的阖家全族。
黄宗尚更是京城来的天使,总不能连他一起杀了。
真是蠢货!
陶知府暗骂了句张达善,赶在他再开口前,先朝黄宗尚见礼:“黄郎中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黄宗尚下了马车,板着脸还礼,对着张达善道:“张将军好大的口气,听张将军话里的意思,可是要将本天使,一并当做匪徒杀了?”
他指向旁边的马车,袖手在身前,傲然道:“此乃陛下赐给虞将军的礼,张将军可要查一查,里面可是赃物?”
先前张达善听到雍州兵就来了火,未曾注意还有个劳什子的天使黄宗尚。
既被雍州兵遇到,事已败露,张达善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杀了。
人死才不会说话,且朝廷本来就忌惮雍州兵,借此给他们安上个造反的罪名,朝廷还会赏识他,他又立了大功。
黄宗尚抬出景元帝,张达善总不能再明着顶回去,硬生生忍下了怒气,抬了抬手:“原来是黄郎中。”
黄宗尚很是不喜张达善的趾高气扬,暗自骂了几句兀那贼汉。
想到先前虞昉称张达善曾向她求过亲,黄宗尚眼神不断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生得这般丑,都老得可以入土为安了,他自己求娶的话,那脸未免太厚了些。
若是给家中的子侄,就他生得如此模样,子侄也好不了多少,如何能跟仙姿佚貌的景元帝比。
更何况,雍州军战功赫赫,虞昉已被封为皇后,待他都客客气气。两相对比之下,张达善便是那茅坑的屎泥浆。
他居然还敢求亲不成,便恼羞成怒!
黄宗尚很看不起张达善,摆起架子道:“本天使经过此地,遇到张将军在剿匪。本天使不知方家村何来的匪徒?”
张达善指着老钱他们,气势汹汹道:“他们便是匪徒!”
老钱脸上依旧笑嘻嘻,看向黄宗尚道:“黄郎中可要给我作证啊,我竟然成了匪徒,冤枉啊,冤枉啊!”
张达善被老钱拍着大腿,干嚎着喊冤气得破口大骂:“闭嘴!你少装蒜,要喊冤,去牢里喊!”
李县令看不下去了,赶忙插话道:“你们不是匪徒,自称雍州兵,那还真是奇怪了。陕州兵奉命剿匪,你们恰好在此出现,真是巧啊!”
黄宗尚微抬着下巴,道:“本天使可以作证,他们是如假包换的雍州兵,是大楚的皇后,虞氏虞将军麾下的将领!本天使也刚好到此,莫非张将军又要视本天使为匪徒?”
张达善被噎得直瞪眼,真恨不得将黄宗尚当做匪徒杀掉!
李县令佯装惊讶了下,道:“既是雍州兵,为何来到了陕州府地界?”
老钱瞧着脸色黑如锅底的张达善,计上心头,道:“本将乃是来查胆大包天的劫匪。至于劫匪犯了何事,事关紧要,本将无可奉告。本将已经查明,待回禀将军之后,将军自会向朝廷禀报。”
“带走!”老钱朝属下那边一挥手,下令道。
张达善听得有些迷糊,老钱好似反将了他一军,给他安了个劫匪的名头?
陶知府李县令深感大祸临头,只他们岂是雍州兵的对手,只能束手无策,浑身冰冷立在那里。
张达善见带来的兵将都不敢动,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剿匪”这种事,只心腹亲信才会被带来发财,可惜他们剿方家村不费吹飞之力,对着雍州兵,便成了一群只知吃喝玩乐的脓包!
黄宗尚巴不得赶紧走,冷哼一声回了车厢。
被捆起来的陕州兵被塞到了骡车里,老钱坐在车辕上,朝陶知府他们喊道:“方家村的百姓,要是少了一根毫毛,黄郎中能作证,都是你们下的毒手。”
黄宗尚在马车里唔了声,算是回答。老钱扬鞭,驾着骡车扬长而去。
张达善大怒,朝陕州兵跑去,抬脚就踢,骂道:“无用的东西,养着你们有何用!”
陶知府神色灰败,与李县令对着叹息连连,开口道:“张将军,咱们先走吧,回去再议。”
车马驶离,张达善一行也骑马离开,火把迤逦远去,渐渐看不见了。老钱吸了吸鼻子,裹紧了皮袍子。
虞昉曾对他们说,文官并非无能,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绝称不上蠢货,只聪明都用在了别处。
陶知府李县令明显比张达善狡猾百倍,只他们心术不正,完全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老钱转念一想,顿时得意不已,连清鼻涕都快流到嘴里都未察觉。
幸亏虞昉料事如神,比他们还要邪乎!
回到府城,虞昉一如既往地病着,脸上抹了些黄栀子水见了黄宗尚,接了景元帝送来的礼与信。
虞冯这次大方了些,看在黄宗尚送来礼的份上,招待他吃了些羊肉,还破例请他吃了几盏酒。
送走黄宗尚回驿馆歇息,几人来到书房,虞昉看信,虞冯桃娘子他们翻看景元帝的大礼,老钱回着事。
“这群狗东西,真是丧尽天良。不过我实在猜不透,将方家村人打成劫匪,莫非是受了高樟陈弩的指使?”
虞冯从箱笼中抬起头,沉吟道:“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将方家村的人都杀了。方家村没了人,可以借口称另有匪徒,杀了方家村的百姓。梁河县离你动手的地方近,陕州这是要将陈弩他们之事,推到梁河县身上。如此一来,劫案发生在梁河县,匪徒还杀了方家村的村民。”
老钱骂道:“真是歹毒,方家村虽小,也有五六户人家,老少近三四十人。他们怎地下得了手,他们怎地敢!”
桃娘子头也不抬,道:“穷人不算人。”
屋内安静了下来,大家神色都不大好看。
虞昉收起信与旨意,道:“高樟陈弩已经先行回京,定已默认了此事。最好的选择,便是将所有的罪行推到雍州府身上。现在他们推不了,应当在商议计策,让人给高樟陈弩送信。我猜陈弩高樟会当成无事发生,吃了这个哑巴亏。”
虞冯道:“我也这般想,毕竟闹起来,陈弩他们的宝贝来历不明,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楚。”
老钱想到那些金银财宝,眼中星星直冒:“当官的真是有钱啊,穷的只有我们雍州府。不过无妨,我们抢他们的!”
虞昉正色道:“我们是兵,不是匪徒,我们是捡。张达善的亲信在我们手中,等他们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来,那时候就由着我们开价了。陕州府的迁安县有个铁矿,我们去捡来,披甲就能大致解决了。”
她满意地点头,“多亏黄宗尚,还有景元帝,以前我不敢去捡,现在我敢去了。”
虞昉打算拿来买粮食,虞冯听虞昉说过披甲计划,只铁难得,有朝廷盯着,有钱也难买到大量的铁。
听到铁矿,虞冯搓着手,变得兴奋起来,道:“若能将这个铁矿拿到手,人人披甲,雍州兵能以一敌十!那些钱财,全部拿去卖粮食!”
虞昉道:“不买,先去西凉拿些。”
虞冯瞪大眼,期盼地望着虞昉,道:“将军,要如何去拿?”
虞昉道“不急,送走黄宗尚,去找余老太爷他们来,我有买卖交给他们做,就当是还他们的利息钱。”
大家听得兴奋不已,屋子里很是热闹。桃娘子拿礼单对着景元帝的赏赐,嫌弃道:“瞧这金累丝的头面,金细得打个喷嚏都能吹断,真是小气!”
虞冯道:“以前大元帅说过,值钱的乃是手艺,你不懂。”
桃娘子嗤笑一声,道:“将军从不戴金银头面,这簪子做得再精细,还是不如金块值钱。这柄玉如意,倒还值几个银子。”
“咦,还有字画,字画更不方便处置。”桃娘子看到卷轴,嘴角都快撇到地上,打开了卷轴。
“美男子!”桃娘子霎时惊呼,声音饱含兴奋。
大家视线齐刷刷朝桃娘子手上的卷轴看了去,画上一个衣袂飘飘的年轻男子,垂眸凝视着眼前的兰花,眉目温润,深情风流,如谪仙般出尘。
半晌后,虞冯道:“这应当便是景元帝,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貌。”
黑塔木着脸骂道:“呸,你是手残眼瞎!”
虞冯习惯了黑塔发疯,并不以为意。他见虞昉双眸亮晶晶,也在打量着画,迟疑了下,问道:“将军,陛下给你的来信,可是在催促将军回京?”
虞昉说是,笑盈盈道:“他说亦思念我,盼着与我共白首。铃兰,磨墨,我要再给他回封情信,他送了我这般大的礼,帝王情深,我要回赠他我的真心。”
老钱眨着眼,脱口而出道:“将军,只真心就够了吗?”
黑塔眼神哀怨,幽幽凝望着虞昉。虞邵南捧着刀,低垂头默不作声。
虞昉诧异,道:“真心还不够?世上最难得,最贵重的便是真心。我给他真心,他给我江山聘礼,这边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老钱本叫老千,他最擅长的是出千,喜欢空手赚大钱,很是同意虞昉的做法,响亮地道:“将军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