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还是这么半靠在墙上,发髻有些松散,落些许碎发在额间,配上这身衣物,将他衬得清冷而无害。
他就这么看着牧归,牧归却是有些醉了。像是饮下冰镇后的美酒,浑身清凉舒爽,疲倦一扫而空,留微涩余味。
“您有什么事?”牧归不动声色拉开距离。
美人靠这么近,定无好事。心下想着,面上挂上官方假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美人没张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商业机密。”美人脸不错,她不能打。
他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片刻慢吞吞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拍在牧归身上。
银票,白花花的银票,崭新的还带点纸浆的味道,厚厚一沓。
“商业秘密自然是不能为凡人所闻,”牧归肃然,将银票收进袖中,隔着袖子抚摸它们,“然而这句话对天人是不适用的。”
“在下夜观星象,今日忽觉您有天人之质,已是半个天人。在下这点小招数,您自然可听。”
“不知您,好奇什么呢。”
少女狡黠地笑着,眼眸弯弯。
“准备去对村提亲的,你并无走动,他也不曾在你面前出现,你怎么知他来找你就为了这个?”美人开口。
“这个好说。他表情羞怯扭捏,平日从未见过他这般,且来时特意换了新行头,定是有好事将至。”
“于是我就试探地问他几句,他藏不住神情,见他一副吃惊的样子,我就知道蒙对了。”
得知自己蒙对,简直是头彩中的头彩,让她全身不住颤栗。
“那信物呢?你未曾看过他手掌,怎知他被划伤?”
“这个嘛,我是前段时间听人说的。”牧归摸着银票,脸上表情越发柔和。
“前段时间我偶然听到,他平日就不爱出门,最近更是不爱出门,简直可以用自闭来说了。”
“他父母还健在,一般情况下自家孩子这样该着急了,然而他们却还是笑呵呵的没事人样子,在各类铺子进行采买。”
“没什么事,好事将近,又将自己闷在房里。这人生性淳朴,为人老实,城中画本又流行起定情信物,因此我斗胆猜测他是想亲手给姑娘做点什么。”
“婚姻这类,当然会联想到鸳鸯。乡里城里都爱用,他雕鸳鸯概率特别大。雕刻过程难免会有伤到。”
美人沉默,他问:“那那个大娘呢?”
“她家三个孩子,你怎知她问的是女儿?”
“啊,这个就更简单了。”牧归想到什么,眸中冷意甚至比美人还甚。
“她这个人,”牧归嫌弃地啧了一声,“相当的,极其的,刻板,在各个方面。”
“刻板,她身上透出的腐朽气味,我老远就感受到了。”
“久闻她家三个孩子一同上私塾,一男呆傻好斗,一男聪慧体弱,有一女活泼贪玩,爱好舞刀弄枪。”
“她哪会对其他两个有意见?就算长成一株草也没意见,还会巴巴地送上化肥,心肝宝贝地乱叫。”
美人看着她,她不看美人。她的袖口有些皱了,美人目光扫过,没有出声。
“很简单了,既然两个怎么样都满意,那剩下的那个就是怎么样都不满意。”
“都说女子弱,只得呵护在闺房,读书会伤到脑子,写字会伤到手,更别说刀剑这类,不符合一般女子印象的东西了。”
牧归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很奇怪……这个世界的女子比她见过的都要强壮,光是那老太就很有力。
然而女子的境遇,似乎还是这般,没有得到全方位的改善。
“客人听完可还满意?”少女眼底有星火,比星光更璀璨。
都道他是美人,然而面前的少女自骨血中传出的那种信念最是美丽,丝丝牵扯入魄,美得心颤。
“……你擅长整合信息。”他的声音和先前有些不同,牧归听了一挑眉。
怎么有些耳熟?
其实我还能观察一些表情,不多但够用。她在心里补充道。
比如你小子现在一直看着左下角抿嘴,莫非在思考怎么窃取机密别处适用?
“你有想过另做旁的工作吗?”美人问道。
当然想过,要不是莫名其妙走的那一遭,她应当在香粉铺子里帮工。
“暂时还没想过,不牢您挂心。”礼貌颔首微笑。
美人脸上有几乎不可察觉的失落,牧归看了没觉得怜惜,只觉得舒爽。
她只是报复一下抢饭碗的竞争对手罢了。
...
神棍的生活有神棍的乐趣,每天都有不同的乐子看。因为她神棍的身份,早已被乡人自动被排除在人的范畴外,他们在谈论各类八卦时对她并不忌讳。
被动不做人的牧归毫无意见,甚至有点想笑。
从“商铺最近卖的货似曾相识”、“太守妻女外出养病”到“我好像看到魔教的人在咱镇子上”,谣言满天飞,八卦遍地走,她见了不少奇怪的人。
牧归拢拢袖子,睡眼惺忪盯着眼前人。
譬如深夜鬼鬼祟祟来找她的大叔。
他坐在摊位上不说话,叹口气,一会又叹口气。牧归保持礼貌的微笑,渐渐有些不耐。
“求您帮我看看,为何我家夫人总是对我发怒,”大叔终于开口了,“她要钱我也给了,要江阴最新的香粉我也弄来了,可她怎么都不满意。”
“您说呢。”牧归保持有礼的微笑。
牧归在大叔发火之前动了,在空中比划两下,做出惊惧的表情。
“您慎言。现在九天上神正看着,一个不留神,她就会降雷劫,惩罚在她面前打诳语的凡人。”
他在说的时候根本不敢看她眼睛,还自以为夜色中她看不到他在不断摸鼻子。
此刻天色阴沉,她目力好,能看见云层中光芒闪动,吓唬他再好不过了。
“我……我不过是晚了几天……”
“晚了几天?”
“呃……还稍微减了分量。”
“呵。”牧归冷笑,男人缩小了身子,在和牧归目光对上的时候,天边骤然闪过一道雷电。
雷光游走,将牧归的脸照得煞白,似仙似鬼。
而她正睁着她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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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轰!”
雷声至,声声入耳,捶鼓他的心脏。他的惊恐突破内心防线,倾巢而出,如猛虎过境,已无法掩藏。
牧归缓缓起身。大叔跌坐在地上,又拖动手脚,将自己调整成跪姿。
嘴唇比纸更胜三分,手指不住哆嗦,颤抖着合拢。
头顶电光游走,霎时轻轻投下一撇,换得那雷声紧随,追逐嬉闹,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
牧归是那游龙的主人,只待她一声令下,便会显露身形,上前撕咬他,咬碎他隐藏的一切污浊和不堪。
只有在今夜,他身上的所有伪装都被剥下。他想起因他遭祸的人,他曾完全不在乎,甚至嘲笑他们愚蠢的人,就在他眼前,面无表情。
“我……原来是这样……”
“您想给我机会一次次暗示,但我都当做听不懂,还想对您发脾气。”
“……请您原谅我。”
牧归神情无悲无喜,只是幽幽地叹口气。
她的叹息比任何话语都要沉重。男人透过她清澈的眸子,恍惚间看见自己母亲站在那。
“孩子,还不懂吗。”母亲也是这么叹息着,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他描述不出。他想,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宽容,心口又麻又痒,似撒了把麻椒。一瞬,他的内心防线出现一丝细纹。
细纹游走,交织成网,他干下亏心事前说服自己的话术生出漏洞,裂缝爬入,而他为自己高筑的洪堤已然崩溃。情绪的巨浪拍击他的身体,他在浪花中载沉载浮。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跌跌撞撞,在风中狂奔,转眼间就没了身影。
为什么要跑?
牧归很想追上去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自己又劝了他什么,然而一想到自己神棍的身份,又背过手去。
“轰隆!”
又是一道雷声。男人无意中一回头,却见牧归负手而立,神情淡漠,滚滚天雷下仍不为所动,真如天上的神仙。
视线模糊,下意识抬手一碰,手下滚烫,竟是泪珠。
竟然愿意原谅他这种人,真不愧是仙人。
他对牧归遥遥一行礼。
被施礼的牧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啊?”
“我,暗示什么了……?”
她还在思衬该如何接话,这人倒是自说自话跑走了,比她有做疯人的潜质。
天色不早,她径直走了,打着哈欠回房去。
那人是触景生情,想到自己亲人吗?
晚上她辗转无法入眠。虽然对每天能赚取数量非常之多的钱财十分满意,但她还是想回去。
她有时也会想,等攒够了足够的钱自己该干什么。或许换个地方做帮工?
朦胧中正欲沉入梦境,却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她忽然惊醒。
极细微的感觉,有人浅浅呼吸,缓慢挪动自己的身体,无数双眼睛在墙脚窗边,穿过木制的门窗,向她伸出触手,带着让人恶心的粘液,黑暗中缠上她的脖颈,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