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自己一脑门的官司。
史泰第和任义村,在为城外散不去的灾民和洪水发愁;于霁尘在为和母亲之间,难以缓和的僵硬关系发愁;水图南回到家,面对老爹爹的指责和数落,也有自己的忧愁漫上心头。
在听了水图南转述的,衙门发生的事后,水德音气得摔茶杯,不再赶时兴讲官话,顺口的江宁话哒哒往外怼:
“史泰第和任义村,他两个老鳖成精的,凭么子张口要我五万匹绸缎?还有那个姓于的小王八蛋,打炮的甩子,阿有毛病啦,要我一成半的话事权,他想干么斯啊,啊?”
水老爷分明是在骂于霁尘,坐在他对面的水图南,却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低头不敢出声,更不敢动筷吃饭。
水老爷大发雷霆,连前来打扫茶杯碎片的用人,亦不敢弄出声响,唯恐触到老爷霉头,老爷常发脾气,稍有不顺便是大吵大骂,用人们早已习惯。
盛粥的陆栖月看不下去,把调羹往砂锅里一扔,回怼丈夫:“你要干么斯啊,啊?我娃儿饭都不得吃,光听你在这里骂骂骂,你有好胆子,来斯去于霁尘面前骂,去藩台衙门口骂,去呀。”
“来斯你再讲我一遍?”水德音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愤怒地拍桌子,瞪大双眼。他一双大眼睛犹如铜铃,吓人吧啦,吓得陆栖月愣住。
小饭厅里气氛僵持起来,须臾,只见陆栖月眼眶一红,转过身去,低声抽噎起来。
“是我不好,”她责备着自己,浑身笼罩在浓重的懊悔与无奈中,“是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让你四十多岁还得自己顶门户,要是图南是个儿子,她就可以在面对当朝三品大员的逼迫时,宁死不屈地拒绝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水家,是我不好……”
说得漂亮,水图南在心里暗暗叫好,母亲的话实在是讽刺,一招以退为进,反倒让水德音无话可说。
“晓得错了就好,行了,莫要再哭哭啼啼,我又没死。”水德音像是没听出来那些话里的反讽般,顺着台阶下来,又碍于面子不给人道歉,悻悻把刚才的事一言带过,转而问水图南:“那个于霁尘,要我们家一成半话事权,他到底想干么斯?”
老爹爹在自己面前演戏,水图南也不戳破,故意拿出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怕得摇头:“不清楚,他那个人,瞧着嘴里么的半句实话的。”
“这还要你说,我又不是傻子,三年前,他搞孙邦民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了的。”水德音在发妻面前吃瘪,便夹枪带棒同女儿说话,好像这样才能显出他作为父亲的威风:
“大通平素里出面办事的,是一个叫冯通的老杆子,和一个叫江逾白的小杆子,于霁尘没怎么露过面,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算盘成精的老杆子,手段那样子狠辣,么的想到,他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杆子,老孙一家栽得亏哦。”
讲到这里,水德音噙着烟袋笑出声,一副看好戏的样:“你们讲,我要是把这个事,告诉孙邦民,他会不会气得破口大骂?”
水家自己还有满脑门官司,谁有心情闲聊孙家,陆栖月和水图南纷纷沉默以对。
水德音想到朋友孙邦民可能出现的骂街反应,就觉得十分好笑,但再想到自家这摊子事,他就烦得头疼。
连抽两锅烟丝后,在青烟缭绕中,他淡淡决定道:“这样子,明日起,图南暂时不用去铺头里了,在家里好好歇息,那个于霁尘,我亲自去会会他,阿行啊?”
这样的决定,在水图南预估之中,却在陆栖月意料之外。
陆栖月气愤不已,转过身来同丈夫理论,脑袋一发热,言语就失了方寸:“图南为了织造,今日差点被拘押在衙门出不来,生丝的事刚有转机,你便迫不及待拿走她的掌事权,就这样怕图南立功吗?少在这里窝赖人,王嫖的肚子,可还没有大起来呢!”
妾王膘腹中的胎儿,现在是水德音的底线,不容任何人质疑,他拍桌起身,瞪大眼睛怒骂发妻:“阿老瓜子坏掉啦,我警告你哦,要是王膘的肚子有么斯,我就一纸休书休了你的!”
“噢呦,那好的呀!”陆栖月不甘示弱,水德音对王嫖不由分说的维护,彻底激怒了她,“你休书写写好,我立马带着图南,分了水氏织造去!”
水德音听不得半句顶撞,暴脾气上来,毫无征兆掀翻饭桌,东西稀里哗啦碎满地,他的嘶吼咆哮响彻小饭厅:
“少在这里假嘛日鬼,织造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来斯你跳宣武湖去!没人拦你,你和图南在织坊的话事权,归根到底是我的!我的!”
饭桌子没了,被吼声吓一跳的水图南,光秃秃坐在凳上,甚至没有起身躲避,多年来,她已经在忍耐中,逐渐习惯了娘和爹花样百出的争吵。
在吵嘴这方面,陆栖月不肯认输,又红了眼眶:“水德音,做人不能么的良心的,你欺负我也就算了,今朝当着图南的面,你恩正些,梗直讲,我女儿手里两成半的话事权,究竟是谁给的?”
话事权是谁给的?水图南听母亲父亲吵过不下百次,却是第一次听二人这样子讲,话事权不是老爹爹给的么?还能是谁给的,莫非是老太太?那不可能。
她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朝娘和爹看过去。
熟料刚看见阿娘带着泪痕的侧脸,爹爹的斥责就劈头盖脸砸过来:“水图南回你自己院子去,快些,滚!”
水图南飞快看亲长一眼,识相地离开这个是非地。
紧接着,水德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小饭厅,老爷和夫人有话要说。
周围人被辇得干净,水图南在陈妈妈注视下,听话地带着秀秀离开,结果一转头,这小姑奶奶就绕到小饭厅后面去翻墙。
大雨倾盆,后窗的屋檐下并不能遮风挡雨,秀秀脱了自己外披,给小姐搭在头上,水图南把两人脑袋一块盖起,耳朵贴上窗根。
风雨声很吵,几乎盖过屋里人的争执,水图南耳朵紧贴在窗缝上,勉强听个模糊。
“你怎么能当着图南面,讲出这种话来!”
当时商量好谁也不提的,而今脑子一热,口无遮拦把话讲出来,是陆栖月违背约定在先,水德音占了优势,理直气壮怒斥陆栖月。
陆栖月被丈夫不由分说的偏袒气急了,也被丈夫对那个男胎亳无原则的维护吓到了,口不择言才讲出那些话来。
她也有点后悔,但水德音越是数落她,她就越觉得生气,不肯就此向丈夫低头,倔犟又委屈:“你们江宁有老话讲的哦,‘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所以我理解你爱护儿子的心,我没有儿子,只有图南一个娃儿,她这几年,为水家殚精竭虑,连婚事都耽误了,可是,王嫖的孩子不及诞生,你就开始架空我女儿,”
陆栖月越讲越失望,眼里双泪流:“我以为,你把同付雪妍签好单子的事,主动告诉史泰第,是在暗中帮图南撑腰,谁晓得你是在落井下石,水德音,你有脸开口责怪我?”
水德音不肯承认陆栖月的指责,脸红脖子粗地继续嘴硬:“夫字天出头,我是你男人,数落你两句能怎么的,要你寡讲我唠,儿子是我的命,图南也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孩子,我偏心哪个了?”
水德音反而越讲越委屈,声音越吼越大:“西北的武卫人没有讲错哦,‘打得到的媳妇,揉得到的面’【1】,我就是对你太好,对图南太好,才让你们这样子不知分寸。”
他挥舞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破碎的碗碟碎渣踩在脚下:“今天要不是那个姓于的小杆子,跳出来截胡生丝的事,你的宝贝女儿,就被扣在衙门出不来了,还能让你同我在这块吵架,你谢谢于霁尘去吧!”
二十余年同床共枕,陆栖月实在了解水德音,他此刻这样子讲,表明这男人是铁下心,要趁此机会,开始为儿子继承家业做准备了。
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过,陆栖月冷笑出声,忽就没了同水德音争吵的力气。
用手帕擦擦已经洇进衣料的菜汤,她轻蔑道:“你莫里十菇是你的事,烦不了,你现在就把作坊铺子全传给那个胎儿,我的话事权你也尽管收回去,但我女儿的财产,你是十万个动不得,两成半的话事权——不,应该是三成,和泰湖沿岸的产业,是那个娃儿留给图南的,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
话音至此,屋里骤然响起摔砸东西的声音,是水德音又在发疯,和陆栖月动起手来,把贴在窗户上偷听的水图南吓得打激灵。
陆栖月的话,像是把烧红的烙铁,趁热怼在水德音胸口,烫得他血肉模糊,恼得他和陆栖月动起手来,周围没人,水图南也不敢进去拦架。
二人边打架,边听水德音骂骂咧咧:“我早讲过,家里不准提起那家人半个字,不得命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夫妻两个互揭老底,越是难听的话越吵得起劲。
陆栖月尖叫着,拳打脚踢反抗:“你要怪谁,当初若非你么的担当,把钱花得狗二干净,十二年前,水家能被你大哥,勾结外人坑成那样子?你二胡卵子做逼倒怪,卖了我丫头才换来织造的今天,现在你要有儿子了,要过河拆桥,你敢对不起我丫头,我挨地蛮要同你拼命!”
“够了!”水德音手里扯着陆栖月的头发,被陆栖月用凳子不停砸在腿上,疼得他哎呦喊叫,试图停手,“我快要被你砸死了的,你住手,我也松手!”
一般的,两个人打架吵架时,大多是仗人势的,身边越是有人阻拦,他们打得越起劲,反而没人在场时,打架的下手有分寸,吵架的也懂适可而止。
夫妻二人就这么丁玲当啷打一架,吵一顿,到最后,陆栖月披头散发,水德音浑身疼痛,坐立不得,谁也没捞到好处。
两个人终于能继续说话了,并未完全占上风的水德音,伸出一根手指,咬牙切齿警告:“我最后再讲下,那家的事,你要是再口无遮拦提起,尤其是当着图南的面瞎讲,我把你杀了吃!”
杀妻吃肉,水德音竟然讲得出这种话。
陆栖月听得浑身汗毛倒立,两手止不住的颤抖,却仍要倔犟地昂起头颅,不露半分胆怯:“你要是敢打我丫头的傍身钱的主意,我要水家全家赔命,不信来试试!”
在这种互放狠话的关口,水德音脑子一振,刷然收起浑身尖刺,疑神疑鬼问发妻:“大通的于霁尘,不会和那家人,有什么关系吧?”
陆栖月微顿,像是听到个惊天大笑话,冷哂:“乖乖隆地咚,那家的祖坟都让你给平掉了,哪里来的后人,还是带茶壶嘴嘴的?他家仅有那一个小丫头,还是你去官府给认的尸,神头鬼脑,是你终于晓得亏心了,还是于霁尘姓于姓错啦?”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方才陆栖月提起那个事,反倒给水德音提了个醒,他念反复叨着“不行”二字,碎步来到发妻面前,不小心停步近了,又警惕地往后退两步,怕被偷袭:
“这个于霁尘,出现的太是关要时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大通搞茶叶,和我们么的交集,这些年来,我也么的留意过那个小杆子,”
水德音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想办法道:“他一个搞茶叶的,能一气拿出二十万匹生丝,绝对有猫腻,明朝,你派人去仔细探探那小杆子的底细,我去找孙邦民那个活闹鬼,向他再打听打听。”
“万一要真是那家的哪条漏网之鱼来报仇,事情可就不妙了。”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陆栖月手里有,他羡慕不来的情报网,难得找到个合适的说法,能让陆栖月尽心尽力帮他把于霁尘查个彻底,他等这个机会蛮久了。
陆栖月不晓得,丈夫与她人心隔肚皮地在耍什么心眼,她习惯性地和丈夫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对策。
后窗外,满头疑惑的水图南,带着秀秀蹑手蹑脚翻墙离开。
水图南满脑子疑问,十二年前,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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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水图南七岁,对许多事情记得并不清楚,长大后才晓得,那年春天,大伯父勾结外人,和家里闹翻,分了家,水氏织造经历了扒皮抽筋般的难关,险死还生。
可是当时,年幼的小丫头只晓得,终日不见身影的爹爹,那阵子天天出现在家里,澈州的舅舅也住进了水家。
七岁的水图南,高兴于天天能见到爹爹,和爹爹坐在一起吃饭,但不知为何,爹爹天天沉着脸,进进出出的,也总是不耐烦,动辄打骂下人。
敏感的小图南觉得家里发生了大事,她当时还不懂什么是爱,但她感觉得出来,爹爹总是骂她,不喜欢她。
直到后来有一天。
那日,天温酷热,像神话故事里的祝融在向大地下火,炙烤得人无法出屋,午饭后,五岁的秀秀吃了两牙凉瓜,腆着小肚子躺在凉席上睡,陈妈妈浑身冒着热气,来找小图南。
“南南,家里来了非常重要的客人,”陈妈妈翻出柜子里的漂亮衣裙,把她从偷凉的水车前拉进屋梳妆,蛮高兴地讲,“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厅招待,客人带了个和你一边大的小娃儿,你去找她耍,好不好?”
——回忆至此变得模糊,后来发生过的事,水图南早已记不真切。
秀秀去烧热水了,水图南简单抹抹身上雨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被她常年压在衣箱最深处的,酸枣木的朱漆盒。
盒子久未动过,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潮味,以及衣箱里的防霉药丸味,小心翼翼打开来,里面只装张卷起来的,蜡封的文书。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水图南记得这里面放着份官府发放的,有她画押按手印的文书,但文书内容她并不晓得,也一直没想过打开看。
不知为何,娘和爹在小饭厅的争吵,让她第一时间想到这份文书。
准备把它拿出来,没擦干的头发又滴下水,她怕不慎损坏纸质文书,干脆用干巾子把头发包起。
小小的院子没别人,只有秀秀在烧水,水图南把双手彻底擦晾干,坐在桌前,一点点拆掉文书的蜡封。
十二载春秋轮转,让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娃儿,出落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同样无声无息地,也在这份官府文书上,留下泛黄的岁月痕迹。
将文书铺开细看,抬头便是让水图南心中一揪的三个字——“同老契”。
直到逐字逐句把内容看到最后,看到字迹稚嫩却熟悉的落款,和怎么看怎么透着高兴气息的小红手印,水图南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她轻轻抚摸过,那与她名字并排的另一个落款,眼泪不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于粱”,两个字写得干净又秀气,就连按在名字上的拇指印,也是规矩工整的,和小水图南夸张的巴掌印,形成鲜明对比。
眼泪愈发汹涌,悲伤却不知从何而来。
根据这上面的记载,水图南确定,在自己七岁那年的夏末秋初,同一个名为于粱的同龄女娃儿,结为了同老。
可是,做为当事人,水图南为何对此毫无印象?
水图南收起文书,不管不顾地冲到小小的厨房里,把正在拉风箱的秀秀吓一跳:“热水快烧好了,急着洗澡呐?”
“不是,”水图南拽下裹头发的巾布,借着滂沱大雨的声响,直白问:“十多年前,在我们院子扫地的那个老妈妈,阿记得她啊?”
秀秀满脸疑惑,半边脸映着灶台下的火光,努力想了想,点头:“记得呐,她儿子在幽北打仗,死了,她哭瞎眼睛,么的办法再扫地,夫人把她送到乡下庄子养老了。”
“在哪个乡下的庄子?”水图南莫名紧张,声音跟着颤抖起来。
秀秀不解,担心她打颤是冷,把她往灶台前拽了拽:“好像是甘柠县的农庄,我不确定,你急着知道啊,我去问问陈妈妈?”
“不用,别问她,”要是问了陈妈妈,阿娘不就晓得了。娘和爹避之不及的态度,让水图南一边害怕去深究,一边又忍不住想搞明白。
自己手里的话事权,据说原本是三成,后被老爹爹找借口拿走一点,只转给她两成半,没让她成为,可以和他拥有同样决定权的大东家。
家里人对此不曾提过只言片字,水图南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手里的两成半话事权,是阿娘为她,从爹爹手里争取来的。
家里没有深宅大院的肮脏争斗,故而水图南也从未曾想过,为何只有她拥有织坊的话事权,其她妹妹则没有,如今看来,这两成半的话事权,是老爹爹水德音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归还给她的。
两成半的水氏织坊话事权,以及泰湖沿岸的十几家产业,是阿娘口中所言的,“那个娃儿留给图南的”。
国朝良民除去从娘爹亲人手里继承家业,其他受官府认可,以及受律法世俗保护的关系,就只剩下同老和契兄弟--两种国南特有的关系,如此推来,阿娘口中的“那个娃儿”,只能是那张同老契上的“于粱”。
这个于粱,到底是谁?亲长又为何对她如此忌讳?于粱和阿娘口中所说的,被老爹爹平了祖坟的那家人,又是什么关系?
老爹爹夺走自己的东家大权,这事发生的虽在意料之内,却也在情理之外,水氏织坊正在度难关,正常来讲保持稳定是第一要务,老爹爹深谙生意之道,却为何还要如此着急把她换下?
还有,还有——
心思纷乱之中,水图南头疼地想,在衙门里时,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于霁尘,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