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乃江州治府所在,是江州最为富庶之地,商贸盛大,物阜人繁,倘非遭灾,荣华堪比国都大邑。
若从顶高处俯瞰整个江宁城,会发现其城建筑之美,好比一匹御用绸缎,而个中之美,又以城东为最。
东城住着江宁几乎所有的富庶人家,因江宁临江通海,茶绸瓷布等商贸十分发达,是故东城富庶门户中,又以商贾人家居多。
水家世代居住的水园,正是坐落在东城,与水园数街之隔的状元巷毫不惹眼,但巷里那座靠南的,长年门户紧闭的宅子,这几日也频繁有人进出。
清晨,雨方歇,雾朦胧,青石板上的苔藓散发着潮湿的味道,穿街而过的河水,从南巷口外的青砖河道里,悠然平静地淌过,巷子空无一人,只有把扫积水的扫帚靠在墙边。
不多时,黑瓦白墙的宅子里,走出个胖乎乎的年轻女子,只见她手里拿把小铲子,提着裙角蹲到墙边铲青苔。
女子二十来岁,穿着样式时兴的绸缎衣裳,发簪尾端的珍珠坠子,随着她铲青苔的动作摇来晃去,细细观察,会发现女子的行为动作,像是七八岁的孩子。
不多时,一叶小舟从巷子口划过,江逾白提着包东西走进巷子,热情地哎呦出声,声音夹着,语气拖长,像同小孩子说话:“秧秧,你在干嘛呀?”
女子应声转身,两手握着小铲子,相较于正常人而言,明显可以从其目光中,看出她有些呆滞,但模样非常认真:“尘尘摔,铲掉!”
三日前晚上,于霁尘冒雨从衙门回来,没看清路,踩到青石板,摔了个屁墩,这几日秧秧天天起大早,要把巷子里的青苔给全部铲掉。
“哎呦,这可不是个小活儿,一时半会干不完的,”江逾白弯下腰,捏捏秧秧婴儿肥的脸蛋,宠溺道:“给你带了同旺楼的小笼包,铲完这个板板,就赶紧回来吃哦。”
“好哒!”秧秧看着江逾白手里的小笼包,咽咽口水,继续努力铲青苔。
江逾白笑意盈盈,推开另半扇黑漆宅门,走进这座置办了五年,却新近才有人住的宅子。
国南的建筑不似北边讲究恢宏,江宁精致的庭院屋舍,在朦胧烟雨的衬托下,展现出一种江逾白从没见过的宁静之美,置身其中时,仿佛就连被三北风沙吹打到枯萎的灵魂,也得到了充分的滋养,重新活泛过来。
北方人江逾白很喜欢老于的这座宅子,他伸手,从门口不知名的树上,揪下朵带着雨湿的淡红色小花,别在耳朵上,中气十足朝厅堂里喊话:“于霁尘,你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我来看看你还活着没?”
地上湿湿的,两刻钟前,秧秧刚把积水全部扫开,风雨中飘落的花瓣被堆在花圃边,随处可见的麻雀和鸪鹪各自觅食,甚是不怕人,江逾白喊的一嗓子也没把它们吓飞。
秧秧爱干净爱齐整,昨晚关闭的堂厅排门,此刻已被她全部打开通风,堂里摆设从院子里看时,可谓一览无余。
片刻,只见东瓶西镜放的太师壁后面,不紧不慢晃出来个人,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正是大通茶行的大东家,于霁尘。
“怎么来这样早,衙门那边有新动静了?”于大东家哈欠连天,走路不睁眼,径直坐到侧堂的小桌前倒茶喝。
江逾白无奈地连连摇头,坐到小桌对面调侃:“外面给你取混名‘铁算盘’,还真是没取错,懒得你跟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拨也未必拨得动,你不发胖,天理难容!”
——实际上,别人给于霁尘取混名“铁算盘”,是在说于大东家做生意的风格。
嗅见小笼包的味道,于霁尘扒开油纸包,捏起一个小口吃,咀嚼几下后,好像终于有了力气,慢慢睁开眼睛。
她挑着下巴嘴硬辩解:“壮实点不好么?只有敌人才巴不得你瘦弱,上点心吧老江,以后但凡遇见给你鼓吹‘瘦美’的,趁早离他远点。”
一番话听得江逾白直咧嘴:“你说的有道理,我赞同,但是于霁尘,你能不能注意点自个的仪容?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扮上男人,干起男人的事来,比男人还要男人。”
“嗤,”于霁尘冷笑,又去捏小笼包吃,也不嫌烫,“你这话有些耳熟呢,敢不敢当面去说给杨严齐听?”
江逾白:“……”
“人家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天生就该在那个位置,不是乾坤之别可以左右,这有什么可说的。”江逾白抓起油纸袋,放到后面条几上,不让于霁尘再吃,“别再吃了嗷,排了许久对给秧秧买的。”
于霁尘搓着眼睛笑:“所以你这么早来我家,就是为给秧秧送小笼包?”
被江逾白恨铁不成钢地瞪:“衙门没动静,水家有消息,今日我们应邀去水园吃酒时,水孔昭在江宁的铺子掌柜,也会去。”
“这个水德音呦,”于霁尘脸上笑意未变,然而讽刺意味十足,“该说他精明呢,还是该说他蠢?”
江逾白把玩着折扇,客观道:“他不蠢,只是精明过头了,显得蠢,要不,让史任二人出手帮忙?”
那二位司使老爷,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水氏织造选择接受于霁尘的提议。
于霁尘摆着手起身,散漫的态度里处处透着胜券在握:“不打紧,曹汝城今日上午回来。他带着朝廷旨意而归,灾后的江宁如何恢复,端要看曹汝城打算怎么做,这种时候,选谁补生丝缺口,不是水德音自己能决定的。”
“啧,要么说还是你心够脏,”江逾白由衷钦佩,目光随着于霁尘往外走,“去哪儿?”
“秧秧把昨天晌午剩下的米饭,拌鸡蛋炒了,吃么?管饱的。”
江逾白二话不说,跟着去厨房。
不多时,秧秧结束铲青苔,三人坐在侧堂的小桌前,头对头吃饭。
秧秧做饭的手艺没得挑,鸡蛋炒米饭佐有菜丁和腊肉丁,喷香好吃,江逾白狼吞虎咽,边吃边问:“秧秧,我和尘尘晌午去吃席,你去不去?”
“去!”秧秧吃着小笼包点头,难掩得意,“穿新衣裳!”
“昨天刚买的哦,”于霁尘在旁边补充,有些得瑟,“我们秧秧穿上可好看,可漂亮了!”
江逾白瞄眼于霁尘,起了套话的心思,同秧秧道:“我家秧秧漂亮,穿啥都好看,但是,今天去吃席的地方,也有一个大美人,她比秧秧还好看,不信问尘尘。”
“不要,”熟料秧秧坚定地拒绝,咬着小笼包摇头,口齿不清:“尘尘说,不比。”
尘尘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姑娘和姑娘各有各的美,男子与男子也各有各的魅力,没必要放在一起比高低。
世俗上所谓的选美,不过是为了迎合那些上位者的品味,以及为了让某些特定人群,通过选美之举,去获得特定的利益。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最大的价值,就是像韭菜那样,被特定利益者变着法子地,一茬茬收割口袋里的钱。
这些都是没什么意义的。
秧秧说不成那些很有道理的话,但她心里能明白尘尘的意思。
看着江逾白吃瘪,于霁尘在旁边乐:“听见没,我们不比。”
江逾白郁闷地吃下一大口饭炒饭。
有规矩的门户里,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于霁尘话唠,每回准备出门时,得空便会考校秧秧:“秧秧,你全名叫啥?住在哪?”
秧秧跟着尘尘出门吃席时,曾经走丢过,所以总是很听话,也很有耐心,把于霁尘教给的话,背得滚瓜烂熟:“我叫于存秧,住在奉鹿城大槐北街,你可以送我去找于霁尘吗?她一定会很感谢你的。”
江逾白已经抿嘴笑起来,促狭地瞧着于霁尘,那眼神仿佛在说,“让你嘚瑟,百密一疏了吧。”
于霁尘也笑,笑自己百密一疏,临时纠正道:“秧啊,说的很对,但是我们现在不住在奉鹿,我们现在住在哪里?”
秧秧十岁时,被场大病病坏脑子,许多事她心里清楚,但嘴上就是讲不出来,伸手把厅堂指了一圈:“新家。”说完又评价道:“不喜欢,发霉!洗不完!”
江宁总是落雨,昼雨,夜雨,阴天雨,晴天也雨,东西总发霉,爱干净的秧秧成天得洗东西,洗了还晾不干。
听了秧秧的话,江逾白笑得,拍着桌子快要打跌了。
于霁尘白他一眼,继续捏着嗓子引导秧秧:“我们现在住在江宁东城,状元巷。”
状元巷南北走向,巷里有并排两户人家,皆是门朝西,北边住着双颐养天年的老人,南边就是于霁尘家。
秧秧很聪明,教一遍就能记住:“我住在东城,状元巷。”偶尔还会带给人惊喜:“于家。”
于霁尘高兴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手舞足蹈的:“对对对,状元巷于家,我叫啥?是你的什么人?”
“弟弟,尘尘。”
“对,现在是弟弟,”于霁尘呲个大牙傻乐,“但是我全名是啥,全名。”
秧秧终于感到有些无语,拿出了点当姐姐的样子:“于霁尘,吃饭。”
“快吃饭吧,要放凉了,”笑到要打跌的江逾白,笑得膝盖磕在桌腿上,在旁帮腔着,把调羹塞进于霁尘手里,“放心吧,秧秧会问路,走不丢,今日去水园,高低我也在呢,别总是瞎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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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尘的担心,并非多余。
这几日来,水德音和陆栖月,没少打听大通老板于霁尘,甚至拐弯抹角打听到藩台衙门,他们自然也打听到,于霁尘身边,总是形影不离地带着个痴傻女子。
更甚至,于霁尘平日里的吃穿,皆是由那傻女负责。
下人们有条不紊在为中午的宴席做准备,陆栖月站在临水的窗户前,瞧着小溪流里的游鱼,道:“依我看,那女子,未必就真是于霁尘的什么姐姐。”
屋子里,水德音侧身躺在水床上抽烟,眯着眼睛讲江宁官话,样子活像个烟鬼:“不是姐姐还能是什么,”他睁开眼睛,猎奇般看向窗前:“难不成,是相好的?”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调侃地笑出声:“于霁尘呐,活脱脱就是宣武湖里的王八成精,那傻女要真是他的相好,估计他早就把人踹了,带着那么个累赘干么斯啊,又没有给他生儿子。”
自从妾王膘有了男胎,水德音现在是三句话不离儿子,倘非被老母亲警告过不能张扬,他早鸣锣放炮,普天同庆了,不过,他为给未出世的儿子积德祈福,主动给城外灾民捐了粮食的。
陆栖月忽略掉男人的幸灾乐祸,转移话题道:“图南的身体,还么的好彻底,你真的要她,今日去见那些人?”
水德音在水老太的百依百顺中长大,听不得半点质疑,用力磕出烟锅里的烟灰,冷起脸低斥道:“怎么啊,你不想她早点嫁人?她都十九了,你还想再拖她几个年景?”
男人一厉害,陆栖月就下意识放软态度,语气也顺从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图南的头疼症还没好,我担心她会发展成母亲那样。”
水图南偶尔会头疼,症状和她祖母水老太一样,曾让水老太身边的那个道士给诊看过,道士说,机缘不到,水大小姐的头疼症,他治不了。
这时,水德音洋洋自得道:“你还埋怨我不让图南去铺子,幸好我让她在家里歇息了,她要是正忙着时犯头疼,那才不好办。”
“阿还有,”水德音难得操心家中庶务,叮嘱道:“你在后园宴请那些夫人们,尽管让厨子做好东西来招待,鲍鱼海参大鱿鱼什么的,半点不要吝啬,天气热,冰要准备足,千万莫要让别人把我们家看轻了去,万一要是与她们哪家结成亲家,我们水家决不能落下乘的。”
女儿的相亲事被他看重,不是因为他在乎女儿的未来和幸福,而是因为在乎自己的面子。
陆栖月轻声叹气:“我晓得了,你管好前面的事就行,后园的宴席,有我在呢。”
“啧!”水德音不满地啧嘴,又点上一锅烟丝,噙着烟嘴斥责:“你老叹气干么斯,叹叹叹,家里福气都要让你给叹走了。”
今日家里有宴,陆栖月不想吵架,没有出声,转身要离开。
又被水德音开腔拦住:“那个于霁尘,据说是个十三拳头的矮货,老话讲,‘矮子矮,一肚子拐,矮子东西不能买’,谁也防不住他会闹什么心眼子,你同娃儿们交待两声,要是在园子里碰见于霁尘,千千万万别给我乱讲话哦。”
陆栖月应了好,来水图南院子找女儿。
水图南的院子很小,卧屋也不宽敞,门窗上装有玻璃,晴天时,屋里透光尚可,阴雨天则不太好,偏今日是个阴天,有落雨的征兆。
陆栖月进来时,丫鬟秀秀正在屋子西边的立柜前,把昨晚准备好的衣物,一套套地拿出来,挂在架子上以供挑选。
不知方才水图南说了什么,小丫头没发现夫人来在门口,嘴里兀自回应着:“你答应了老爷和夫人,今朝要去见见那些人的,最好不要临时变卦,夫人说,要是真把老爷惹怒,么的好处的。”
屋子另边,水图南两手撑头,半坐半趴在临窗的梳妆台前,沉默不语。
秀秀等不来回应,转过头,正好看见门口的陆栖月,心想方才的话定是被夫人听去了,一慌神,扬声唤了句:“夫人来了!”
“你这娃儿,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一惊一乍的呢。”陆栖月猜到女儿不想去今日的相亲局,半真半假嗔数落秀秀,迈步走进屋里来。
见水图南病容依旧,陆栖月走过来,心疼地摸摸女儿额头:“倒是不发热了,脸色还是惨白,汤药按时吃了的?”
“嗯。”水图南还在头疼,不想说话,其实也是生闷气来的。
父亲在这种时候,卸掉她话事人的大权,就好比她淘心费神种了棵果树,勤养护,常除害,殚精竭虑照顾着,眼看树要结果子了,有人跳出来把她推开,说,这棵树以后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做不到平心静气,即便早已料到可能有如此结果,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本来淋雨有些着凉,一气之下又引犯头疼症。
陆栖月拿起梳子,开始为女儿梳头,她看着握在手里的青丝,忍不住地多愁善感:“阿娘晓得,你心里不想嫁,但女娃儿家哪有不嫁人的?莫要总是挑肥拣瘦,世上么的人能尽如你心意。”
说起女儿的将来,世上再没人比陆栖月更上心:“再者讲,阿娘即便能做到,不在乎外面阿姑阿婆的闲碎语,但是图南,阿娘始终是希望你过得好的。”
水图南十七岁成为水氏织造话事人,掌了实权,外面对此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是英母无夯女,就有人奚落她牝鸡来司晨;有人说水氏织造后继有人,就有人笑话水德音没有儿子,故而才刻意培养女儿。
更甚至,这几年来,一些想要不劳而获的,做白日梦的家伙,竟然光天化日行流氓事,不要嘴脸地跑来水园外向水图南求亲,女儿家的清白名声,莫名跟着大大有损。
对此,陆栖月莫名落了好大一通埋怨,丈夫和婆母埋怨她,怪她没处理好那些寻衅滋事的流氓,七大姑八大姨埋怨她,怪她没有护好女儿家的名声,可是,从头到尾,她明明没有任何错。
“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水图南善解人意地应话,眉心暗暗微蹙出轻愁,“可是,为何就不能稍微缓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