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次日一大早,梅雨暂歇,雾气迷蒙,秧秧做好饭出门扫巷子,顺道把身上落满湿意的水图南,给捡回了家中。

    在水图南大口吃着秧秧做的早饭时,于霁尘干净清爽地现身前厅,浑不像通宵未眠:“噢呦,来这样子早呐。”

    “你起床也挺早呀。”水图南瞧过来两眼,别说,这王八精算盘怪讲起江宁话还挺好听,就是音色偏轻,像是身体很虚弱,更甚至……有点像女子。

    正坐下的于霁尘噎了噎,夹起个素蒸饺吃:“昨晚到门口怎么不敲门,上哪儿鬼混了一宿,你家里找到你没?”

    听听这语气,听听这措辞,水图南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跟我娘一样爱唠叨。”

    哈,于霁尘可心说,拿我和你娘比,你这嘲笑的是哪个?嘴上找抽道:“打住,我可没想给自己找闺女,还是这么大的。”

    于霁尘这张嘴是真刻薄啊,怪不得大通平时出面做生意的,是江逾白和老冯,要换成于霁尘,生意还怎么谈。

    水图南面上不变,细嚼慢咽吃东西,于霁尘看穿她心思,眉眼弯弯道:“我外爷讲过,生着气吃饭,肠胃是会积病的,所以骂我可以骂出声来,我大方,这个时候不会记你仇的。”

    “没有骂你。”水图南心虚地否认,无意识搅动碗里热粥。

    “为何昨晚不敲门进来?”于霁尘再度这样问,有时候,她偶尔会忘记,自己假借男子身份这件事。

    被水图南委婉提醒:“不合适。”

    且不说男女大防这种话,有人在暗中盯着她,要是昨晚敲开了于霁尘家的门,那么今日一早,她在外男家里过夜的事就会不胫而走,传遍江宁城大街小巷。

    碍于名声和面子,她会被尽快嫁出去,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于霁尘难得没出声,原来是因为夹虾仁蒸饺的手,被秧秧紧紧抓住,提醒道:“虾,疼。”

    水图南听不懂秧秧的意思,只见于霁尘满脸求而不得的卑微:“就吃一个好不,不然你把它端来干嘛。”

    “不行,疼!”秧秧原则性很强,抓不住于霁尘挣扎的手,便把那盘虾仁蒸饺端到水图南面前,“南南吃。”

    有时候……秧秧的观察力,还是非常敏锐的。

    虾仁蒸饺被放到水图南面前,于霁尘果然没敢去夹,悻悻又不平地塞嘴里一个素蒸饺,筷头一点,兀自威胁秧秧:“中午我不做酱肉丝饼了。”

    秧秧不会似水图南般,较着劲地同于霁尘斗嘴,倒也不会认输,不疾不徐提议道:“吃猪脚面!”

    “猪脚面啊,”于霁尘戳着碗里粥,认真和秧秧商量,“中午时间不够,吃抓福饭怎么样?等过了这几日,不忙的时候再吃猪脚饭。”

    秧秧不任性,爽快答应:“后天的明天。”

    “可以。”于霁尘欣然允诺。

    水图南听得愈发迷惑:“后天的,明天?”

    “大后天,”于霁尘解释,莫名有些嘚瑟,“我家秧秧的话,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听懂,你多和她说话才会听得懂。”

    秧秧今日有些健谈,傻笑着积极补充:“我懂!”

    秧秧说话不全,平时很少和别人沟通交流,和水图南的接触逐渐多起来后,秧秧很想和水图南多说话。

    水图南不记得有些事了,秧秧忘记的比她更多,可心底里那份见而亲近的本能,驱使着秧秧不停对水图南表示友好。

    昨晚,水德音要印章的事刚发生时,水图南确实是有些慌乱不安的,今早来于家前,她还满脑子都是关于泰湖沿岸产业的事,然而自坐下来吃饭开始,那些火烧眉毛般的烦恼,忽然又变得不那么着急了。

    心情前后变化明显,水图南并非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于霁尘不慌不忙,她受到影响,也跟着不慌不忙起来。

    水图南指指于霁尘,好奇问秧秧:“他为什么,不能吃虾仁蒸饺?”

    秧秧道:“肚疼。”

    至于于霁尘吃虾仁为何会导致肚子疼,水图南并没有兴趣知道,用过早饭,她继续跟于霁尘去大通总铺,听学今日的铺掌柜议事。

    “你不是讲,需要帮忙的话,今早去找你?”议事厅门外,水图南一把拽住转身欲走的人,下巴微扬,保留着最后星点倔犟,“我早上去了,难道今天还只是听学?”

    铺掌柜们正三三两两进门,于霁尘把人往走道上没人的地方带了几步,低声道:“可是,你也没有真心要找我帮忙,你只是不敢和令尊撕破脸,所以想借我的手,来和令尊抗争。”

    被当面戳穿心思,水图南素净的脸上青红交加,抿起嘴低下头去。

    于霁尘抄起手,半低头看着她,脸上笑意微微,有那么几分设阱待猎的意思:“你这招‘借刀杀人’,想法虽好,但可惜找错对象了,我和令尊之间的利益,要比你想象的更深。”

    这些话听进耳朵里,让水图南生出许多错觉来,暗暗镇定须臾,她抬头回视过来:“你和我爹之间,既能结利益联盟,与我又有何不可?”

    “那要看你给的利益,有没有令尊给的多。”于霁尘听得双眉轻扬,态度不抗拒,但也不感兴趣,似是不相信水图南,会做出什么损害水家利益的事。

    水图南勾起抹冷笑:“你愿意教我学点东西,只是顺水推舟之举,我不相信,私下里,你没有生出过,借我之手,蚕食水氏织造的想法。”

    “嘶,恕我眼拙,以往倒是小瞧水大小姐了,”于霁尘又笑,手肘搭在及腰高的雕绘围栏上,懒得能靠着绝不站着,“可是,我昨晚已经彻底放弃这个想法了啊。”

    算盘精的这双眼睛实在清澈,叫人不忍生出勾心斗角的肮脏想法,水图南挪开目光,俯视栏杆外的一楼堂景:“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楼下人忙里忙外,居高看他们,像看木偶小人。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于霁尘笑得越是温良无害,讲出的话越是刻薄恶毒:“昨日你问我,对至亲之情的看法时,我就决定放弃从你这里撬墙角了,这不挺好么,专心在大通学点本事,回去足够你打理好泰湖沿岸,那十几家商铺了。”

    或许是关心则乱,或许是水大小姐这些年,压根没有特别注意过,泰湖沿岸产业里,那些管事人,和水氏织造里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即便水德音得到泰湖沿岸产业的印章,他也动不了那些人,动不了那些产业。

    于霁尘的这些话,说来很是羞辱人,水图南面皮薄,长睫失落地垂落着,瞧起来就快掉眼泪了。

    站不远处看热闹的江逾白,心想要换成挨骂的是他,这会儿铁定已经一个大巴掌,热情问候在老于脸上了。

    眼瞅着水图南还没被说哭,于霁尘趁热打铁道:“你这种想法,说白就是典型的小孩子心思,一边不服大人,想反抗;一边又惧怕大人,不敢同他翻脸。

    害怕失去已有的优渥生活,不想改变现有的状态,以至于畏首畏尾,投鼠忌器,若是如此,你还学什么做生意,不如听爹娘的话,回家去老老实实找个人嫁掉的好,相夫教子日子更安逸。”

    谁家姑娘家受得住这淬了砒霜般歹毒的话啊,巷子口身经百战的阿姑阿婆听了,估计都要红着眼眶破口大骂的,可水图南却依旧那样半低着头,抿着嘴,没掉眼泪,也没任何其他反应。

    于霁尘心想,自己不会把人给吓傻了吧,不应该啊,这丫头好歹掌过三年的织造大权,经历过风雨坎坷,连在史泰第面前都没露怯,没理由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

    那她突然是怎么了,这样难听的话加身,她应该不服地仰起脸,梗着脖子同自己吵才对,沉默不语是几个意思?

    “哎,”于霁尘稍低下头来,拍拍水图南肩膀,嘴硬问,“听见我的话了?”

    片刻,水图南点头,果然仰起脸,眼神锐利地盯过来,像两把小刀子:“相夫教子并没有你以为的那般安逸,人活着,干什么都不容易,要是你不改改这倨傲的态度,我只能说,为你以后的夫人感到不值。”

    “你……”于霁尘被突如其来的教训劈懵,话还没出口,又被水图南打断:“还有别的要讲么?要是没得,我进去听议了。”

    “没,没了,”被人劈头反训的于霁尘,听见自己愣愣犯贱着说,“要是需要什么,就让伙计给你送。”

    水图南摆手,头也不回离开。

    目送水图南走进议事厅,江逾白从走道深处过来,忍着笑不可思议问:“不是说要放长线钓大鱼么,你这回是不是玩脱,真把人给激怒了。”

    于霁尘沉默片刻,从被反训的错愕中回过神,淡淡道:“管她呢,让人给水氏织造那边传个口信,就说干的不错,继续保持。”

    水德音不是装得盼得子如大旱之望云霓么,如今他的妾王嫖怀了男胎,那怎么能不给他鼓足劲,让他为即将出世的儿子,多多考虑,多多筹谋呢。

    “你这,”江逾白朝议事厅门口,抬下巴示意,“把人惹翻了,打算怎么哄?”

    梅雨季阴沉潮湿,于霁尘揉着隐隐发疼的肚子,满不在乎道:“要是你对哄她开心感兴趣,你直接哄就是。”

    “别介啊,”江逾白摆手,笑得满脸促狭,“我哄算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嫌不热闹,想在水德音面前,上演一出‘兄弟为爱反目成仇’的热闹戏码?”

    对于如般调侃,于霁尘没接话,偏头看着一楼大堂,道:“可以着手准备见汤若固了。”

    “水德音那边,不是还没拿准?”昨天不是还打算,借由水德音的关系,去认识织造局总管太监汤若固?

    于霁尘分明眉眼染了笑,却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水大小姐的投名状,得双手接着才是。”

    “不怕这是水德音将计就计,给我们设下的圈套?”江逾白有些担心,四月以来,老于的步子跨得有些大,“他毕竟是水氏织造真正的掌舵人,不是外面那些小鱼小虾,不能掉以轻心。”

    于霁尘冷笑:“别当那孙子有什么真本事,外面那些人若是小鱼小虾,他撑死算个臭鱼烂虾。”

    江逾白沉吟着点头:“细细算来,这些年,水德音在江州商会里的名声,是由他老母亲和发妻,以及女儿,一点点为他积累而来,他本人……确实本事不济。”

    女子在外做事,总是没来由被人看低,以至于水氏每每取得成绩,人们都会把功劳归结到水德音身上。

    经年累月,水德音的名声,就这么在他母亲和发妻的血汗拼搏上,在女儿的几载贡献上,轻松盖造起来。

    至于水德音本人,好色、贪杯、嗜烟,任性,就像他发妻陆栖月说的那样,正儿八经是个小事不讲理,大事拎不清的二胡卵子。

    他那些心思,除去有陆栖月参与谋划的,其他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他有钱有脸面,还是官商,放个屁也会有人凑在后面夸真香,真刀真枪干起来,他就是个纸糊的老虎。

    水家真正不好对付的人,是水家婆媳两个,偏偏水德音想用一个男胎,亲手把陆栖月从他身边,推向他的对立面。

    “别忘了,我们真正要对付的,”于霁尘喃喃道,“从来不是水家。”

    ·

    当日议事结束后,于霁尘在与议事厅方位相对的,大东家的公务室里,抽查了水图南下午的听议点评。

    “明日江逾白会抽查你,过后你就暂时跟着他做事,”抽查结束后,于霁尘道:“我出去几日,回来后带你下作坊。”

    水图南玩着笔架上的几杆笔,略显疲惫,好像早上在议事厅外,不曾和于霁尘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你要去哪块呀,几时回?”

    她随口问一问,没想到于霁尘会老实回答:“湖州县,大约需要三五日。”

    水图南停下拨动笔杆的动作,微微笑着应声:“好的,我晓得了。”

    话音落下,宽敞的公务室里一时针落可闻,默了默,于霁尘问:“听说湖州县景色不错,美食也多,你想不想去?”

    “自是想的,”水图南平静的语气里,透着恰到好处的遗憾感,“不过,还有点事等着我解决,没法离开江宁。”

    两人正经说话,基本超不过五个来回,于霁尘果然又开始犯贱找揍:“就那点芝麻绿豆大的问题,也是能被当成事儿看,还能不能行了。”

    不知从几时起,水图南竟然慢慢地,开始习惯算盘精欠拍找抽的说话方式,她不恼不怒,柔声细语道:“既然能查到于粱,说明你也晓得,泰湖沿岸产业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那十几家产业,或许入不了你的眼睛,但对我来讲,它们却是异常珍贵的。”

    话讲得是情真意切,却把于霁尘逗乐:“要是真如你所言,它们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么大小姐,您就没发现点它们的与众不同?”

    “是的,”水图南承认:“那些产业,有着一套特殊的经营方式,他们就连账本上记的账,都和江州商会施行的主流方法不同。”

    望着女子认真的眼眸,于霁尘一口气噎到喉咙里,险些要捶胸口顺气儿:“这么些年来,你难道不曾没发现,那些掌柜行商办事,所依所据不是盖有你印章的书文,而是依据你这个人吗?”

    苍天作证,讲完这几句话,当于霁尘亲眼看着水图南的脸,由原本的迷惘疑惑,单纯无辜,在嘴角微扬的牵动下,彻底绽放出舒心顺意的大大笑容时,她有瞬间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大意失荆州,她上了水图南的当。

    “你怎么还,学会套我的话了呢。”于霁尘笑起来,不羞不恼,语气里除去意料之外的促狭,还有坦荡直率的赞赏。

    有做的不好之处的,就指出来,直言不讳地批评,一如点拨水图南的听议评论;有做得好的,就及时予以肯定,大方表扬,不会因为水图南某方面比自己优秀,就恼羞成怒,靠威势压人。

    看着这样的于霁尘,水图南觉得,跟算盘精学东西,或许没有跟错。

    交锋这么多回,她这是第一次赢过于霁尘,笑得开心:“要是不听你亲口讲出来,我心里始终是不敢确定的,”

    氛围轻松愉快,她语气轻快带笑,问了句:“你和于粱是什么关系?”

    “看来泰湖沿岸那些产业,是于粱留给你的,”对于水图南的问题,于霁尘并未予以回答,仅仅是接着她的话题,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令尊会抢夺走那些铺子了。”

    水图南神色不变,眉眼带笑,笑里却像带了刀,锋芒浅露:“你既然晓得于粱和我的关系,那应该也晓得十二年前,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是不相信,旧事你半点不记得的。”于霁尘淡淡地打断她,眉眼笑意未散。

    水园的眼线报来消息,说水图南把七岁时经历过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于霁尘对此并不相信。

    “我原本也没打算,能从你的嘴里晓得点什么。”毕竟这算盘精说过的每句话,都不能轻易相信。

    可究竟孰真孰假,水图南也懒得去追问,她只是定定看过来,用侬软的江宁调子问:“你是于粱么?”

    于霁尘摇头,无波无澜地告诉她:“于粱夭折时,年七岁。”

    于粱死在七岁那年,菊花盛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