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客船抵达湖州县码头时,淅淅沥沥的雨落变得更大几分,讲河面敲打出连串水泡,老冯提早安排好的车,顺利接到一行四人。
到湖州县后,于霁尘的淡静表现,再次刷新水图南的认识:至客栈下榻,这人什么也不做,吃了饭倒头就要睡。
“秋大哥讲,分铺的掌柜,特意来见你了,正在楼下等。”水图南受船家秋大哥之托前来传话,大方地瞧着床榻上那一条人形,好奇问:“你不起来见见他?”
于霁尘裹着被子,困倦地闭着眼睛,声音沉闷:“老冯察觉,湖州县的生意有问题,苦于没证据,所以才借着抽巡的名义,打发我来看看,我们出发前,没人知道我们来湖州县了,你讲,这个时候,我要否见掌柜?”
来之前她没给水图南说,此行来湖州县是要做什么,谁知道水图南是个没心没肺的,只管是跟她出门,也没问到湖州县的目的。
“抽检是突然袭击的,正是如此,才要抓紧时间见吧,”水图南的想法,是正常的掌事人思维,“我们出发前并未通知湖州县这边,即便出发后有人泄露你的行踪,但一日半的时间,也不够他把事情完美遮掩,你要是抓紧时间探查,说不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费那个劲干什么,”于霁尘打个大哈欠,做了个向外摆手的动作,“你也回去睡个晌歇吧,一路上怪累的。”
这话没讲错,水图南昨晚基本没怎么睡,今早于霁尘看见她时,还嘲笑她眼圈黑得像武卫地区的貔兽【1】。
水图南拿不准于霁尘究竟要做什么,即便身份被她戳穿,算盘精也依旧不紧不慢,她实在琢磨不明白,没再说什么,给秋大哥回了话后,径直回房间补觉去。
可是怎么会不对接下来的事,产生浓浓的好奇,好奇于霁尘会如何收拾被她知晓秘密的后果。
跟于霁尘来湖州县,水图南做了好几手准备,其中最后一条,便是向官府揭发于霁尘的假身份,只看于霁尘的举措,将决定水图南如何选择应对方法。
至于眼下,正常人查问题,时间乃第一要务,越是抓紧时间查,越是对己方有利,于霁尘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又是吃又是睡,连涉嫌犯事的掌柜都不见,这不是给人家留下足够的时间,去销毁证据,隐藏真相么。
还是讲,于霁尘又在耍什么花招?
比起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湖州县更出名的是小吃。
房间里,水图南正睡得头昏脑胀,被人破马张飞地敲响房门:“起来,日头落山咯,起来吃饭!”
被吵醒的水图南,懒懒地翻过身去,不应声,梅雨季哪里见得到太阳,还日头落山,怎么不说月亮升起了呢。
屋里没有动静,于霁尘猜到大小姐可能是在赖床,想了想,道:“这会儿不起来吃晚饭,夜里我可没准备宵夜的习惯嗷。”
夜里!
于霁尘分明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水图南蹭地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来了来了,等我!”
小半个时辰后:
“湖州县最有名的小吃铺子,都在这条街上,这边铺子情况不难处理,所以我们在县里逗留的时间不长,来不及让你把好吃的都尝尝,一会你少吃点,得吃到亥初呢,亥初我们才回客栈……”
雨线如麻乱落,铺着青石板的长街上,门面铺子前的各种油布棚子搭建得鳞次栉比,食客因着落雨而比平常少,只有六张桌子的云吞小店里,水图南在于霁尘婆婆妈妈的唠叨声中,等来了她点的虾仁肉馅云吞。
好像懒的人都挺会吃,于霁尘要的是份混合餐,有瘦肉丸、香菇肉馅云吞,以及一份面,光是看着就比水图南碗里热闹,而且闻起来好像也不同。
“我还没下筷子,”难得于霁尘挺有眼力价,把碗往前推,“不然你尝尝我的。”
水图南已然忽略了和于霁尘要保持距离的问题,算盘精点的好像确实比她点的好吃,水图南不客气地从于霁尘碗里,拨走几个瘦肉丸和两筷子面。
尝了尝,味道竟然不错,大小姐忍不住又从算盘精碗里拨走些吃。彼时于霁尘已经动了筷子,揶揄问:“不嫌弃我?”
水图南没理会这促狭,笑了笑道:“细说起来,你是第一个和我分享食物吃的人。”
“你怎么这么惨。”
“那你人品也太差了吧。”
“少发这种感慨博同情哦。”
本以为算盘精会嘴贱地这样评价,水图南甚至已经飞快想好了同这人拌嘴的说辞。没想到,于霁尘又给她拨两个瘦肉丸,淡淡问:“于粱没和你一起分享过东西吃?”
水图南用调羹舀起个瘦肉丸晾着,道:“关于于粱的事,我早已记不真切了,每次试图回忆,也仅仅能想起个模糊的轮廓,甚至分不清楚那个轮廓,究竟是于粱,还是我身边的秀秀。”
说完,她就用这般清淡的口吻,问于霁尘:“你对于粱的记忆,是怎样的呢?”
于霁尘正低头吃云吞,有些烫,听到水图南的问题,她胡乱嚼两下咽下,感觉那个云吞从喉管一路烫到胃里:“二十年七月,我收到于粱的书信,她在信里讲,交了个可爱的新友,等过完重阳,天气不热时,她就带新友回去,和我们一起玩。”
在那次水图南问她是不是于粱时,于霁尘就已经承认了一切,承认了身份作假,承认了认识于粱。
她能否认许多事,也能撒谎隐瞒许多事,但就是不愿意否认和于粱有关的一切,那是她最最亲爱的人之一,所以她无论如何不会否认,以至于如果水图南问得准,其实什么都能问出来。
——“她很可爱,若你们见到,定也会喜欢”,于粱在书信里,就是这样写的,可惜后来发生了些事情,那封信,跟着在大火里化为了灰烬。
水图南沉默须臾,似乎在考量几句话的真假,问:“你们都姓于,是亲戚,还是好友?”
“不是说不信我的话么,”于霁尘一句话打破难得的和谐气氛,欠揍道:“吃了我的云吞,就愿意相信我啦?”
水图南气得连拨好几个云吞,给到于霁尘碗里去:“还给你!”
于霁尘不服,劲儿劲儿的找抽:“都不问问我嫌不嫌弃你,就给我拨你吃过的云吞啊!”
“怪叫什么,我还没嫌弃你呢,”被水图南用调羹指过来,严肃警告,“不吃还给我!”
噫,怎么忽然变凶了,于霁尘没敢再乱吱声,单手拢着碗往后挪了挪。
·
原本,于霁尘这商贾说话,内容基本是半真半假掺杂,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水图南以为,她们在街上晃悠到戌半,差不多便会回客栈,不曾想,算盘精这回说到做到,愣是吃到亥时,才打道回去。
吃太饱的人撑得挪不动步子,慢吞吞走在后面:“感觉又要没法睡了,撑得不行。”
“没法睡就对了,”于霁尘走在前面,脚步放得缓慢,配合着后面人的步速,“泰湖沿岸产业的账本,你会看么?”
水图南扬起下巴:“怎么不回看,瞧不起谁呢。”
“那正好,”于霁尘愉快地决定,“同我一起看账本找问题,要是两个人一起看账本,或许可以不熬通宵。”
就在于霁尘带她出去吃东西时,船工秋大哥,已经将一摞经过账房、分铺,以及总铺三次核的分铺账本,放在了于霁尘屋里。
谁晓得,于霁尘问的“会看”,和水图南答的“会看”,压根是两个意思。
“看看这个,”回到房间,于霁尘抽来本账簿,粗略翻看一遍,转手丢给水图南,“看看你能否,从中找出什么猫腻来。”
水图南此时还没意识到差距,以为不就是找造假之处么,二话不说,拉把椅子坐到方桌旁认真翻看起来。
房间里安静得呼吸可闻,外面的落雨声时急时缓,没多久,于霁尘翻看完手里账本,继而去拿第二本,看见水图南咬着指甲在皱眉思考,于霁尘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甚至再看看,还是要再偷笑。
琢磨账本正专心的水图南,被鬼祟的偷瞄打扰,掀起一眼,纳闷问:“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于霁尘把账本翻过去一页,须臾又翻回来,反复翻着那一页,憋笑:“为什么你看账本的眼神,有种‘老谋深算、但怎么都算不明白’的感觉,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嘲笑,满级。
“看不出来,”水图南吐口气,把账本往前一推,靠回椅子里,“我承认自己学艺不精,请您指教。”
于霁尘似乎已经熟悉了和水图南的拌嘴交流,忽然被如此奉承,不仅不敢再笑,还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她拿起那账本,准确翻到某页,将上面一处记录不合理的地方指出来:“看呐,在这里,运货的船全部改成了大船,船只相应减少的数量,却只是照理说的‘合理’。”
二人面对而坐,水图南侧起身看相关内容,只能说术业有专攻,账本上深奥的东西,她实在看不出来:“按照装船的茶叶数量来说,大船就该是用这个数呐。”
于霁尘教人时,总是非常耐心的:“海运的茶叶用瓷器盛装,以蜡封口,装船后的重量,要超出茶叶总重三成多。”
“这么简单么?”水图南不可置信,“就这个啊!”
于霁尘笑:“是呢,都不难,只是看你知不知道里面的门道。”
水图南不由疑问:“要是真相如此简单,那么,那些叱咤商会商行的大东家们,他们其实也不能讲是特别厉害的人物唠?”
“你说的是,江宁商会过年祭灶头时,坐主桌上的那些须眉么,”提起那些人,于霁尘俊秀的脸上表情如常,仅隐约带笑的语气,露出了这人虎不与野鸡斗的心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吧,或许曾经打过一两次漂亮‘仗’,得以在江宁站住了脚,实则不是那么有能耐,多是被人吹捧出来的,回头带你见一见,你就晓得了。”
水图南笑:“一直以来,我还以追上那些人为经营目标呢。”
“他们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厉害,”于霁尘漫不经心道,“甚至,可以说还没有你有能力。”
“真的?”水图南眼睛亮起来,“你觉得我可以?”
于霁尘没接话,再说起眼下正事:“按照当时的行市价格,船运及人工费用折抵后,每个月不过是七百多两银不知去向,但这只是众多账目里的一个猫腻。”
她说这话,右手指着账本上的数据记录,左手掐着指节来来回回算,得出数字结果的速度,快得人不及反应,简直听呆了水图南。
水图南心想,某个人喏,嘴是欠了些,人是居心叵测了些,但在带教这件事上,倒是真心诚意,半点不保留。
说完,见水图南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于霁尘打个响指,乐此不疲问:“在生丝合作这件事上,你知道为何令尊非要把你撸下去么?”
水图南的脑子里,还在绕着那一串串不知如何快速算出来的数字,无暇思考于霁尘没头没脑的话,脱口说了句:“这是我的家事。”
“漂亮,”于霁尘轻拊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卖了替人数钱的,着实漂亮。”
听话听音,水图南从善如流改口:“那你晓得,我爹爹为何不肯信我?”
于霁尘提起嘴角,一副假笑的样子:“因为你太着急了,你越着急,令尊越会觉得,你只是不甘心被剥夺东家大权。如果我是你,至少我会先稳住自己的心态,以及稳住对手,然后静静等着对方犯错,慢慢去抓对手的狐狸尾巴。”
如果慢慢来,时间不够啊。水图南没具体展开同这人争辩,只点头道:“挑拨我们父女反目成仇,对你好处很大吧,你究竟想如何,像吞并孙氏茶行那样,吞并我家的织造?”
对此突如其来的疑问,于霁尘不置可否,只是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苦心:“令堂暗中查我,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为了两家商号彼此了解,更好地合作,所以没有追究;令尊托我教你经营事,我同样尽心尽力,虽然才教你没多久,但绝不曾敷衍了事过,而今实事求是讲到你的处境,你却认为我在挑拨你和你爹。”
“算了,”于霁尘把脸转向另一边,嘀咕着自嘲,“真心换真心这种事,不适合行商之人,我就得是唯利是图,薄情寡义的。”
水图南:“……”
她竟然一直没看出来,算盘精其实是个小作精,还怪会扮可怜嘞。
想想于霁尘分析的那些,都是有理有据的事实,水图南也就比较的能接受些,只是:“你晓得家父把我安插在你身边,是起盯梢的作用,你还是接受了,这说明你的意图,并非如他猜测的那样简单。”
讲起这些话来,水图南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冷静,甚至有些冷漠:“便当你的最终目的,是吞并我家的产业,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江州织造总局的汤若固,和衙门的史任两个人,是绝不会任你胡来的。”
他们这些人,长久盘踞在江宁,是敌亦是友,利益相互交错,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局面。江宁稳则江州稳,江州稳则国南稳,为了维持各方的势力平衡,保持江宁整体上的稳定,官府不会放任某个商号一家独大。
于霁尘偏着头翻账本,声音轻且低:“他们认不认大通,看的是我的本事,我能否拿下水氏织造,则看的是你爹的本事。”
“水图南,”她轻唤这个名字,在夜色里听起来甚至有些温柔,“要不要打个赌,我把我所有将会用到的策略和手段都告诉你,你尽管去告诉你爹,但是最后,他仍旧会败给我,而且败得一塌糊涂。”
灯烛光下,乍闻此言的水图南,在惊骇中愤怒不已,目光紧紧盯住于霁尘。
“你怎么敢讲这种话?”
“你为何把这些告诉我?”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我该怎么办?”
“爹爹会会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于霁尘?”
“于霁尘惯会花言巧语,有巨大的合作利益放在面前,爹爹拎不清,肯定会选择相信于霁尘。”
“那么我要不要去找阿娘?”
无数想法疯狂盘旋在脑海里,以至于水图南一时有些愣住,盯着于霁尘的侧脸,呆呆地愣住。
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找不到防御办法时,会本能地选择逃避,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于霁尘,忽然发现,这个算盘精的耳垂上,竟然还有耳孔。
“你金刚钻镶牙——好硬的嘴,但说到底,不过是在诈我。”半晌,水图南反应过来,指甲暗暗抠着桌沿,故作淡定道:“让我猜猜,从这里回去后,江宁会传出你我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哦,‘男女’之间么,除去风月,想来其他也没什么吸引人的。”
“要传也定是你爹让人传的。”于霁尘急忙澄清,把手里账本翻过去两页,“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
是呢,于霁尘总说水大小姐娇气。
“你真心教我学经营,我跟你学本事也是真心的,你不必再处处试探我,更也不要想着,把我当成一把刀,去与我爹爹拼杀,”水图南看着一目十行浏览账本的于霁尘,认真说道:
“我晓得,之前衙门把我带走,是我爹爹亲手促成的,我也晓得,王嫖怀的孩子,只是我爹爹手里的‘刀’,我比你更了解我爹爹,王膘也是他抬起来的靶子,等王膘嚣张到一定程度,他就会拿王膘开刀,杀鸡儆猴,顺理成章地把我二妹妹水盼儿,推为织造的新东家。”
这样子一箭双雕,不仅可以保证水氏织造的实权,还可以名正言顺处理掉日益揽权的王膘,保证织造大权仍旧掌握在水德音手里,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狠辣下作之人。
于霁尘眉心轻扬:“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你祖母的头疼,以及令堂的体弱症,究竟从何而来。”
水老太的头疼,陆栖月的体弱,都和水德音脱不了关系。
这个男人要牢牢掌握着织造大权,为了防止他亲娘一手撑天,他促成了他发妻接手织造,十多年后,为提防他发妻大权独揽,他又培养出亲生女儿代替他发妻。
当下,眼看着水图南的翅膀要硬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威胁到水德音的利益,于是他再度设计把大女儿拉下马,并利用妾王嫖怀的男胎,准备扶持毫无经验毫无根基的二女儿水盼儿,成为新的水氏织造掌舵人。
“我原本,是不打算和你有过多交集的,因为你这个人能力太强,强到让人本能地恐惧,”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水图南改变了原本的想法。
可是,就在这个梅雨淅沥的夜晚,她忽然提议:“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结盟吧,一起对付我爹,然后各取所需。”
于霁尘又找出两处账本里的问题,顺手在上面标注出来,眼皮都没抬:“成为盟友是要互利共赢的,但就目前而言,你好像并不具备这个实力,能为我带来我想要的利益。”
“如果我们成亲呢?”水图南这样问。
于霁尘笑,刚想说不可能,就听水图南继续地,逐字逐句地,唤道:“霍、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