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山,又名霍让,母五品仪前奉笔使于冠庵,父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千山本驻奉鹿城,任职飞翎卫奉鹿监察寮,官拜幽北军朱缨团副参将,后奉命南下,来至江宁活动。
“怪不得你爹要收走你的掌事大权,照你这扮猪吃虎的能耐,搁谁谁不怕。”于霁尘若无其事地看账本,之前故意和水图南开玩笑,说自己是霍让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身份会很快被水图南查出来。
而当此前水图南问出她是否是于粱时,其实两人已经默认了某件事情,只是尚缺一个机会合适的坦白局。水图南呐,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不尴尬的于霁尘补充问:“说实话,那天晚上在藩台衙门,即便我没有横叉一脚,你其实也是有办法脱身的吧?”
既然把于霁尘的身份直白地说出来,水图南就没想再隐瞒,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她继续拖拉:“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
“隐藏得好好的,为何又突然要自曝出来,和我结盟?”难得,于霁尘也会有被人耍了的时候。
水图南撕下那张伪装的面具,眼神稍有不同,整个人便显出清冷孤傲的气质,与之前的纯真截然不同,甚至令人咋舌,对于霁尘造成的感官冲突还挺大。
水图南看着于霁尘飞快地掐指节,核查账本,平静的目光里,露出隐约的迷惘:“你这个算账方法,和当年于粱教我的一模一样,说来还要多谢你,把甘柠县农庄的瞎眼老妈妈平安护到现在,不然我不会想起十二年前那些事。”
事实上,之前于霁尘并没有猜错,水图南并非全然不记得七岁时的事。
奈何受当时情况辖制,一些事水图南不得不选择主动忘记,甘柠县养老的老妈妈,仅是她重新想起旧事的借口。
以前她没有能力自保,只能装作全部遗忘,骗过阿娘,骗过爹爹,骗过几乎形影不离的秀秀,直至最后骗过自己。
忘记了,才能在水园平安长大,才能在水德音的猜忌提防中,为自己换得一片栖息之所。
正低头写字的于霁尘,并不清楚水图南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她顿住行笔的手,微微笑起来:“我就说呢,原来尾巴露在这里,做事果然不能操之过急。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何愿意和外人结盟,去对付你亲爹。”
她用笔头朝这边一点,提醒:“你和于粱的那纸同老契,并没有任何说服力。”
言语总是浪漫的,可现实是血肉模糊的,于粱已经不在,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于霁尘绝不相信,水图南会为了认识没几个月,但却夭折十几年的于粱,做出与血亲敌对的事来。
更何况,水图南至今不清楚,于粱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是因为于粱,”不出所料,在于霁尘无形的言语迷惑下,水图南声音很轻,语气坚定,出口之言却让人意外,“而是因为你,霍千山。”
和于霁尘接触多了,难免会学到几分这人的说话风格,水图南半真半假解释道:“要是让我和男人成亲、结盟,去各取所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换成有如此身份掩饰的你,我想,‘婚姻’也不失为良策。”
人生第一回听见这种堪称荒唐的言论,于霁尘有些语结,不知所云地接了句:“我以如此身份来江宁,可不是为了方便成亲。”
“我自然晓得,你潜入江宁,是为执行特定任务,不然史泰第和任义村两位大官,怎么能被你耍的团团转?”水图南简直像乌斯藏的天授唱诗人,原本是个字都不认识的小屁孩,发一场烧、做一个梦后,忽然就成了天才。
终于露出真面目的人,惹得于霁尘刮目相看:“见鬼,竟然有点理解你爹的所作所为了。”
她上回生出这种类似的逼迫感,还是和友人杨严齐一起潜入敌占城活动,被人家发现后,关门打狗围追堵截,差点死在那里的时候。
“怎么发现的?”怎么发现,她就是霍千山的?
水图南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刻意避开关键点地,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我的人只查到,霍千山曾在幽北战场上受过重伤,康复后身体虚弱,这正好解释了你的‘懒’,以及你不能吃虾仁的原因。”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强调:“而且据我所知,一个男人,无论本身是什么德行,他都是绝对不会在女人面前,承认自己身体虚的,可上次坐你的马车时,你承认得毫不犹豫。”
确实,于霁尘爱犯懒,是因为几年前在幽北作战,被萧国边军用步槊把肚子穿了窟窿,据说当时肠子都流了出来,愣被杨严齐抓起来给她塞回肚里,拼死背下的战场。
幽北军医擅长治疗创伤,更是因战而术精,金创肠出【1】虽难医,然非不可为,于霁尘经历九死一生,本元大损,至今气血不足,由是懒得干事。又因手术用药时,引有某种特殊药材止血,导致她不能吃虾,否则会引起腹痛。
在云吞店里,水图南故意点了虾仁云吞,拨给于霁尘的那几个,最后全被于霁尘剩在碗里,美其名曰吃不下了。
那几个虾仁馅云吞,尽被水图南用调羹挤掉了个面皮角,她不会认错。
而在今日这局里,水图南给于霁尘下套,于霁尘何尝不是一样,成功扒下了水图南的伪装面具。
湖州县分铺这点鸡毛蒜皮压根算不上事,更不值得她亲自跑来一趟,之所以会特意带水图南来,当然不仅仅是带她来,看看高明的假账本长什么样。
有时候囿于当局会使目光迷惑,一旦走出来,许多谜团立马云开雾散,这不,水图南不打自招了。
这个坦白局,开始得突如其来,进行得无可厚非。水图南问:“遇见什么麻烦了,才会让你设计我同你坦白?”
这算盘精,连坦白局都要设计让她先开口。
于霁尘一心二用,嘴里说着话,查假账丝毫不耽误:“你爹从孙氏被吞并就开始查我,现在还在查,北边来信,让我赶紧解决掉。”
毕竟假的真不了,长此以往,总会被水德音抓住什么把柄。于霁尘嘴角轻勾,笑得嘲讽:“你爹还真是,真是有毅力。”
可说呢,有志者事竟成,水德音确实有点小聪明,或许能在局部的地方称王称霸,但面对大局时,他那总是被私利裹住的脑子,显然不是特别够用。
水图南提醒道:“在江宁,如果你是强龙,我爹爹就是地头蛇,或许在此之前你曾再三胜他,但强龙终究是无法轻易打败地头蛇的。”
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谁也别轻视谁,于霁尘虚心地点头,表示受教。
“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水图南问,互相威胁的话半句没有,她们彼此心知肚明,晓得对方有那个能力就足够了。
说实话,水图南表现出来的真实能力,让于霁尘心里有些激动,面上又不想表露出来,故意沉吟道,“等个好时机吧,这种事不是你们江宁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它得有个过程。”
于霁尘把做过标记的账本,扔给水图南,问:“怎么确定要被你爹拎到台上当傀儡的,会是你二妹妹?”
“我爹爹刚从管县回家那天晚上,”水图南接住账本,随意翻着,回忆道,“二妹妹给我送了几个肉馅饼,那是她外婆家的一个地区老吃食。”
那种肉馅饼背后有个故事,讲的是灾荒之年,十室九空,一个男子为活命,卖妻换成米面,杀子烹为肉馅,做成许多肉馅饼,助他熬过了饥荒。
传说故事虽有不合理处,但它的确是在述说人性在灾难面前的不可测,水图南正是凭借二妹妹特意送来的几个肉馅饼,确定了水德音的真正意图。
这个水图南,除去经营生意的本事确实有待提高,其他方面确实比表面看到的,要更为高深。
于霁尘对她,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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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日后回到江宁城,于霁尘才从江逾白嘴里,知道水图南突然提出结盟的直接原因,竟然是水德音想用大女儿的婚姻,去拉拢瓷行卫家。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江逾白侧坐在书桌边沿上,顺手捏起一颗秧秧洗好梅子,“据说,瓷行卫家和水家关系不错,如若撮合成和卫家的亲,应该也是不意外的,去湖州县之前你的关门大弟子没告诉过你?嘶——”
一口梅子咬下去,酸得他五官皱起。
为了持续给老于带来震惊,江逾白忍着酸补充道:“水德音的做法很常见,生丝问题解决了,接着就是解决缺钱的问题,卫家有钱呐,水卫若结成亲家,那么被你徒弟弄断储备金的水氏织造,就能彻底活泛过来喽。”
于霁尘剜过来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相,干嘛学外面人云亦云的猪头们,讲这种诬赖人的话。”
水氏织造用以支撑经营运转的储备金被用光,并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是水图南莽撞扩充规模所导致。
江逾白灌下两大口茶,仍酸得挤眼睛:“哦你又知道大小姐无辜了。”
“我当然知道。”于霁尘看向门外,眼神分明清澈,偏带上了几分嘲弄之色,刻薄又刁钻。
去年秋天,十五万匹额外任务量下达到江宁,水图南为了保住织造剩余的资金,借着这个机会,偷偷把钱转移出去一部分。
水氏织造储备资金出现亏空,还要感谢水德音,在织造局总管汤若固的怂恿下,沉迷上贩卖西赤洲句奴。
他们可谓毫无成本地,从西赤洲捕捉西赤洲的句族人,用船带回九洲贩卖,从中牟取暴利,偶尔遇上海难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栽坑的,是那次船过大周国海域时,被周国水军给扣押下。
为不惊动本国官府,汤若固让水德音选择私了,缴纳罚金几乎赔了大半个水氏织造进去,汤若固允诺给水德音的好处,旁人则不得而知——这也是于霁尘被派来江宁的原因之一。
这些绝密事,至今连陆栖月都不知道,水图南更不可能到处嚷嚷,水德音之所以对知道他秘密的女儿毫无忌惮,甚至趁机打压,无非是因为他太了解水图南的懦弱。
这个女儿,和陆栖月一样的性格,一边性格要强,一边骨子里带着懦弱,收拾这种人,打一棒子给颗糖最好使。
受规矩和道德约束的,一般只有好人,那些坏的人喏,他反而活得心安理得,活得理直气壮。
“靠!”于霁尘越想越气,骂道:“正经事成天一件不干,就知道把闺女许来许去换好处,水德音那老王八还能不能行了?他要真闲着没事,我不介意帮他找点事做!”
江逾白酸着牙劝:“别生气,你别生气,好端端发什么火,你徒弟不是省油的灯,她会老实地任水德音摆布?你别恼火,等着看热闹就是。”
“这热闹是看不了半点,”于霁尘摆着手在屋里转圈,看得出来很气愤了,又得边生气边想办法,瞧着莫名有几分窝囊,“生丝是我们这边在供给,出点意外我们也没多余的给他补,你这样,让人下一趟县里,给他再雪上加点霜。”
“我说老于,你先别冲动,”江逾白冲这边摆手,那是稍安勿躁的意思,“怎么下一趟湖州县回来,忽然变得容易冲动起来了呢,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去问问水图南的意思。”
奇怪的是,“水图南”三个字,像是个什么咒语,让于霁尘安静下来,江逾白凑热闹的声音响在书房:“你不是说,从湖州县回来后,要带水图南下作坊干活么,怎么还没走?”
“让她跟着老冯,去学习怎么处理出问题的分铺了。”话说到这里,于霁尘忍几忍,没忍住,还是讲了出来,“水图南已查到我底细。”
江逾白蹭地站了起来:“你来江宁几年,故意处处不露面,就是为了少与人接触,这下可好,就接触了个水大小姐,还被发现了!”
“你别紧张,”于霁尘犹豫一下,道,“她提出要和我做个交易。”
“哦交易……”江逾白暗暗松口气,看来奉鹿那边的飞翎卫,的确还有需要加强的地方,被个商人调查到线索,说出去还要不要面子了。
江逾白道:“除去要你卖身,其它什么都好商量。”
于霁尘吐出一口浊气:“差不多让你说对了。”
江逾白倒抽一口冷气:“她知道你,她还?啊?”
“——啊,我明白了,”江逾白自我说服的能力还挺强,接受新东西的能力更强,用折扇敲敲自己脑门,言之凿凿:
“国南是有这种风俗,男人和男人拜为契兄弟,女子与女子结下同老约,官府认可的,效力等同正常婚姻,诶嘿,水图南相中你啦!”
话音落下,于霁尘感觉有整排的麻雀,叽叽喳喳从自己脑袋上方飞了过去。
“让你帮忙出主意,不是让你来凑热闹的,”于霁尘抓抓手背,罕见地拿不定主意,“感觉没那么简单,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促使水图南不得不改变策略,水德音想把她嫁卫家这事,是不够力度解释的,还得让人再往深了查,水德音挪用织造钱的事,本就至今没解释清楚,他贩卖句奴挣的钱也不知去向,你让水园里的人,等等!”
——怎知这一招引蛇出洞,不是水德音故意为之?
上过沙场的人思维敏捷,能在复杂环境下迅速做出有利决定,但同时,迅速中又必须确保决定的绝对正确性,由是又会使人多疑多虑,对全局的纵览以及对局部变化的敏感,让于霁尘立马叫停了已经生成的想法。
“怎么,”江逾白在正经事上,从来沉稳靠得住,而且敏感不输老于,“哪里有问题,是水氏,还是织造局?”
于霁尘用力一拍手——这其实是非常罕见的动作,老于气血不足,不大有一惊一乍的行为——她笑了起来:“你说,是瓷行卫家富甲一方,还是我们大通更胜一筹?”
关于江宁那些富庶商贾的事,江逾白可谓没有不知道的:“卫家是江州瓷行扛把子,家中十代从瓷,卫园只比皇帝在故索府的踔园小一点点,总的来说,卫家很富有,但我们大通比他而言,则是更富有。”
“所以,我们在这里急什么?”
转眼间,于霁尘又恢复那副胜券在握的德行,门外的天气是阴沉的,但这人清澈的眼里晴光潋滟,“等着水德音主动来找我,这不好了,‘女儿么,嫁到哪嫁不是嫁,不如嫁个更有钱的’。”
“这事我去办,包你满意!”江逾白这人,爱凑热闹是他的天性,说出来的话却少有落空的。
“越来越热闹喽!”他这样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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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其实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没人会理解别人受的苦难和委屈。比如在水图南看来,婚姻是个泥潭子,会让人陷入痛苦,而在陆栖月看来,婚姻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晚饭后,她跟着大女儿,来到女儿住的小院里,继续之前的话题,努力劝说着:
“你和光文自小一起玩的,两家知根知底,省去很多麻烦事的,你侯伯母讲了喔,要是你嫁过去,她拿你当亲女儿,这个我是信的,光文他娘没有女儿,这些年,她对你一直很好的,你忘啦,”
说话间走进屋里,水图南坐到梳妆台前取卸首饰,陆栖月坐到椅子里,兀自喋喋不休着:“你小时候,见光文牵的小鸭子车好玩,就向光文娘要钱买,你侯伯母二话不说,带着你就去街上买,她对你多好啊!”
“你和光文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年纪相同,”陆栖月脸上露出憧憬的笑,“你两个成亲,说不准还是一段佳话的。”
浓浓的无奈把水图南包围,她把白玉小耳坠取下放到台面上,无端想起于霁尘耳垂上也有耳孔,嘴里答陆栖月道:“阿娘,不是符合‘年龄相仿、一男一女,彼此认识’,就能成夫妻。”
“噢呦,你讲这个呐,”陆栖月笑着摆手,一副你大可放心的样子,“你侯伯母都告诉我啦,光文不会同人结契兄弟的,你卫伯伯只有光文一个儿子,瓷行将来要传给光文,他肯定是要成亲生子的。”
卫光文十五岁离家,隐了身份独自在外打拼,最艰难穷困时,曾写信向水图南要过吃的,水图南把糗和脯各给他寄去十几斤,并附上几张银票,最后钱被又退了回来。
卫光文是卫家老人口中的“不孝子”,是卫氏族亲眼里的“好孩子”,他对瓷行生意毫无兴趣,反而在外“扯大旗”跑粮油生意。
“这个样子哦,”水图南和卫光文只是自幼一起玩耍的,毫无其他感情,软软反驳道:“等侯伯母把光文,先弄回家来继承家业再说。”
首先,这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卫家夫妻能把卫光文那小狗子绑回来,他们早绑了。
别人不晓得也就罢了,水图南打听到,光文长年不回家,卫氏族亲们在逼光文他老爹爹,过继族子培养,以继承卫氏瓷行,卫家现在满脑门官司。
撮合她和光文,是水德音与卫伯伯互利共赢的选择,如若此亲结成,卫家可以给水家金钱支持,水图南做为“儿媳妇”,可以帮卫家稳住局面。
陆栖月被噎住,正搜肠刮肚想要说点别的,便听水图南羞赧道:“你前阵子,不是顶看好于霁尘的么,怎么突然变卦啦。”
当然是因为水德音变卦了,陆栖月才跟着改变说法。被女儿这般问,陆栖月脑筋一转,揶揄道:“你不是对于霁尘,不大喜欢的么?听你爹爹和秀秀讲,你同她在一块时,总是有口角。”
水图南正在梳理头发,沉默片刻,半侧过了身去,模样娇羞,轻声低语:“可那也总是,比光文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