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应对?自然是水图南要“下雨”,于霁尘就把这“雨”给下了。
多亏水德音的迫不及待,于霁尘去水园时,还是陆栖月口中的“贼配军”,出水园时,就摇身一变成了“准姑爷”。
先定下关系,而后要走得三媒六聘之礼,约莫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全部举行完。一年半载不长也不短,却足够许多事的发生,甚至足够天翻地覆。
“水德音要见我家里人,”回到家里,于霁尘拽着闷头吃东坡肉的江逾白,问:“我哪儿有家人能让他见!”
东坡肉配米饭正吃得起劲,江逾白没空耽误,他为等这口,愣是饿了一个多时辰肚子,敷衍道:“不行把千会接来玩一阵子。”
秧秧还在午睡,但她做的东坡肉实在是香,在水园用过午饭的于霁尘,夹来块肉,坐下和江逾白一起拌饭吃:“没见过谁家走三媒六聘,是要家里晚辈出面的。”
江逾白知道老于打的什么算盘,对此事并不意外:“你傻啊,若是千会南下,无歇必跟随,千会是晚辈,霍无歇难道不是长兄?如若不然,你还想为这事动真格,把你双亲给请来?”
请双亲是不可能的,于霁尘和霍君行关系一直不大好,和母亲于冠庵更是矛盾重重:“我还是想个办法,把千会接来玩一阵子吧。”
千会是霍君行与其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小时候是于霁尘和霍偃轮流照顾的,她若出远门,霍君行必定让霍偃亲自护卫左右,霍偃是霍君行收的义子,家谱上记录得清楚,说是于霁尘长兄也不为过。
“老于,”江逾白咬口自己配的大葱,凑过来问:“感觉你好像挺在乎这门亲事的,你对水图南,不会是动真格吧。”
他不由得眯起眼睛:“之前就总是见你有事没事逗水大小姐玩,你欢喜她啊?”
“欢喜”二字如一记重锤,迎面砸在心头,于霁尘戳着碗里东坡肉,下意识摇头否认:“并不欢喜,只是每回一看见她,便忍不住想逗逗她。”
“随你,不要耽误正事就行。”江逾白忽然无所谓地一挑眉,继续干饭。
于霁尘若有所思:“放心,不会的。”
“啊!”江逾白突然一惊一乍,“倘无歇来江宁,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耳边惊呼乍起,于霁尘差点被吓得魂飞,作势要捶他:“要是隐藏不了身份,就别跟着千会出来,既然要同千会出来,身份的事就让霍偃自己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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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的脸,从来说翻就翻。世上的事,也最是千奇百怪。
水氏织造和大通茶行毫无交集,而自大通为水氏提供二十万匹量的生丝后,没过多久,水氏织造的大女儿,和大通老板于霁尘之间便传出了桃色绯闻。
更令人来不及反应的是,绯闻上午传出去,两家下午便订了亲,在江宁商行看来这分明是件不得了的情况,却愣是被深居简出的大通大东家,给简化成寻常不过的喜事,但有些情况却是避无可避。
入夜,承宣布政使史泰第,和按察使任义村,两位当朝正三品大员,双双来到状元巷于家。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任义村腆着肚子坐在椅子里,顺手拿起盘子里的点心吃,“听说你要和水德音的大女儿订亲了,水德音这么好说话?没有趁机宰你?”
史泰第装模作样提醒:“哎,任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呀。”
“那我该怎么说?”任义村不服,“我又没说错,不信你问霁尘。”
于霁尘保持微笑,接上任义村的话头,和声细语道:“昨日夜里,汤若固主动见我了。”
“喔,”任义村咔嚓咬口桃酥,渣滓掉在胡须上,狠戾的语气是官爷特有的狂妄嚣张,“我就说这事有门儿吧!那阉人比江宁十大富商更有钱,宰他才是宰对人!”
因为重视和汤若固的交手,所以比起任义村的骄矜自满,史泰第显得沉稳太多。
他稍敛神色,上身稍微往于霁尘的方向倾过来,低声问:“他什么态度?”
于霁尘:“不相信,拒绝了。”
“正常,”任义村靠回椅子里,一副不出我所料的傲慢样,“那些太监,本来就比正常人更疑神疑鬼,汤若固年纪轻轻的,能被派来这里当总管,可想而知他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想真正取得他信任,除非你能代替水德音,让他别无选择……”
话音未落,任义村和史泰第,不约而同看向于霁尘,满脸不可置信。
须臾,史泰第轻声细语问:“莫非你真是,这样打算的?”
“我都到跪地上咣咣给汤若固磕头,只差当场认干爹了,”于霁尘给两位官爷续茶,说着自己昨晚在汤若固面前的卖力表演,“要是不彻底拿下水氏,我也下不来台嘛。”
拿下水氏,意味着江州织造行业的利润大头从此尽归季相府,而不是继续和太监分一杯羹,这件事若是做好,在季相府那里绝对是功劳一件。
任义村和史泰第对视一眼,这和他两个来之前估计的情况殊无二致,可见他们还是足够了解于霁尘的。
“既然决定了,就要做得干脆利落,”史泰第低声严肃道:“不妨给你透个消息,季相府来书,只要今年丝绸出海卖得好,明年春,朝廷将令江州大面积改稻为桑,霁尘,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哥哥们的前途都在你手里,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啊!”
于霁尘给二人作揖拜:“从来骑墙之人没好下场,可是人又说富贵险中求,今既做此事,必会有各种谋略应用,若有轻损我们自己利益时,唯请二位大人,始终相信我!”
“说的这叫什么话!”史泰第把人拉起身,拍着于霁尘的小臂,语重心长,“我们几个早已荣辱一体,我们无论如何,不会不信你的!”
三人又聊片刻,走之前,任义村拿出个红绸小包裹,放在茶几上:“霁尘你这些年,出来进去,孤家寡人,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要成家了,不管目的是什么吧,老哥哥们总是为你高兴的,这个你收下,等转过年抱了娃娃,老哥哥们还有礼物送。”
红绸里裹着份百亩良田的田契,和西城一座大宅的宅契。于霁尘感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送二人出门时,她还在扯着袖子擦眼泪。
等走出状元巷很远,任义村掀开轿窗帘,问并行的史泰第:“要是成亲,姓于的家里总会来人吧,他不是还有个娘?”
“你这查人祖宗三代的毛病,这辈子算是改不掉了,”史泰第调侃着,把手搭在轿窗外,感受着淅沥不断的梅雨:“姓于的和我们,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到如今,无论我们愿不愿信不信他,最后都得选择相信,那小王八蛋,一个贱商,本事大到能让部堂大人单独见他,不容小觑呐,”
说着,他长长且沉沉叹气:“我们和织造局那些阉人明争暗斗十余载,被一群阉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该风水轮流转了,苍天怜见,也让我们兄弟俩,押对一次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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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坐着史任二人的软轿彻底走远,于霁尘咔咔插上门栓,让秧秧把任义村吃剩的点心,全部倒进泔水桶,嫌恶极了。
江逾白从太师壁后面绕出来,错愕不已:“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真要认汤若固做干爹吧?师父他老人家这辈子,最恨心术不正的阉人了,你要敢这样做,他真的会连夜从大邑跑来,一脚把你踹进巷口河里,然后带着汤若固的人头回大邑的。”
于霁尘的继父、江逾白的师父霍君行,一个深的皇帝信任的性情中的真汉子,他真干得出这种事来。
养了十来年的孩子,还没开口唤过自己一声爹,倒是在外认个太监做干爹,老霍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
于霁尘看几眼任义村给的房契地契,拿给江逾白作为证据收起来:“我去给千会写封信,邀请她秋天来这里小住时日,你让人抓紧时间把该办的都安排上,时间紧喏。”
江逾白抬抬下巴应了,抿嘴笑着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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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通结亲的消息一经传出,两日后,淅淅沥沥的梅雨中,水园门庭若市。
水德音尤其好客,好像别人来拜访,便代表他很有面子,他一天到晚迎来送往,酒宴不断,甚至无暇过问织造上的事,要陆栖月带着水盼儿暂时代为打理。
这日临近中午,姬代贤再次因为同一件事来找水德音要请示,水德音正被一群同龄人围着,吹捧得飘飘然,噙着烟袋打发姬代贤去找陆栖月。
陆栖月正忙着准备三媒六聘的相关事宜,听了姬代贤的来意,毫不在意地让姬代贤晚些再说。
水园上下都很热闹,姬代贤徘徊在前园,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离开时,碰巧遇见水老太跟前的老妈子,遂又被请到水老太这里吃饭。
“你晓得的,那个邪师不争气,担不了大事,”水老太亲自给姬代贤盛米饭,至今提起旧事,还是深深懊悔,“当初,我要是再坚持坚持,如今水家的当家夫人,或许就不会是那个女人了,你至今没有成家,说来是我害的你。”
姬代贤十六岁进入水氏织造做工,曾受水老太知遇栽培之恩,并至今常怀感恩,但关于当年水老太想让她嫁水德音的事,她至今庆幸水德音看上的是陆栖月。
像水德音那种活闹鬼,白给她都不要。
偏偏水老太一直自信地认为,姬代贤至今未成家,是因为心里还装着她的儿子水德音。
不是姬代贤不想否认,实在是因为,女人在生意场上本就生存艰难,她想往上爬,离不开水老太这种上位者的提携,也正好因为水老太和陆栖月不和,姬代贤才能在陆栖月经营织造的那十几年里,被水老太视为亲信,一步步提拔到总务的位置。
从织娘到总务,这一路并不好走,甚至时至今日,商号里还传着她的流言蜚语,说她的总务之位是靠陪人睡觉睡来的。
姬代贤在水老太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的:“老东家不要这样子讲,看到您现在身体健康,我就很高兴了。”
姬代贤是个实实在在做事的人,少不得向水老太提起作坊里的事:“从大通借调的五百织娘已经全部到位了,若全部投入生产,预计到十一月底,二十万匹甲等丝绸就能完成交付,只是……”
见姬代贤犹豫,水老太的目光,在道士和姬代贤间打了个来回:“没关系,黄道长是自己人,你但讲无妨。”
姬代贤便如实道:“大通调来的尽是些高级织娘,不肯干简单的基础活,大通那边的意思,是要我们安排一半他们的人,进入天字号织坊区干活。”
天字号织坊区,是水氏织造纺织的核心所在,那里有水氏织造的立身之技,是水氏织造从南国数以千计的作坊里,脱颖而出的制胜法宝,是水氏传家的“百纹图”的工艺拆分织造,怎么可能轻易让外人接触?
水老太慎重地思索片刻,提议道:“这不是件小事,不如这样,你下午如果没有其他要务,不妨用过饭后,在这里暂做休息,我让人盯着前面,等那个邪师会客结束,我立马让他过来,同你好好商议此事。”
姬代贤已经是第二次为此事前来,再拖延不得,想着老太太出面,肯定能让事情有个结果,遂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受不住繁多杂务的水图南,乔装打扮混出水园,冒雨跑来状元巷。
“就晓得这个时候你在家,”自从挑明了于霁尘的身份,水图南和她相处,感觉愈发自在,之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怕,俨然被梅雨冲刷了个干净,“还是你这里清净呐!”
她目光在厅堂里扫一圈:“有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咳咳!”于霁尘被口水呛到,险些以为后面还会跟这句“孩儿她娘”。
连咳嗽好几声,于霁尘脸都红了:“秧秧正在做,不然你,你先擦擦身上的雨水?”
水图南摸摸头发,大方道:“全淋湿了,你给我找套干净的衣服换吧,哎,你脸怎么这样红?”
“咳嗽咳的,”于霁尘领着水图南,绕过太师壁,去中庭的起卧居,“你怎么这个时候,独个跑来我这儿了?”
经常见水图南独自跑来跑去,不怎么带她的从人秀秀,今日更夸张,连把伞都没撑。
且听水图南在后面轻声细语道:“秀秀要帮我打掩护,留在家里了。要不是我娘实在让人没招,我也不会午饭不吃就跑出来。”
“你娘怎么你了?”走上回字廊,于霁尘回了下头。
说起这个,水图南简直能讲两天两夜:“今晨卯初不到,我娘便将我喊起,监督着我绣盖头,我爹要待客,家里很忙,早饭时,我娘亲自给我端去份鸡蛋羹,她却只是当着我的面,吃了份热水泡饼。”
陆栖月边吃边抱怨:“我这么忙,都是为了谁?喊你卯时起你还不乐意,我寅半不到就起了,上到伺候你爹穿衣起床漱口洗脸,下到客人马车在门外该怎么停,都要我操心,自起床至今,我仅喝了两口热水,饿得头晕脚软,只有份水泡饼裹腹,你有鸡蛋羹吃还黑着脸,赶紧抓紧时间绣你的盖头……”
那些话,水图南总是想不通的:“你说,又不是我让她吃的水泡饼,她为何非要这样讲?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充满愧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卧室里,于霁尘打开衣柜,指了指叠放在上面的几件新衣物,让水图南自己挑,退到旁边道:“实话不好听,而且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就不说了。”
“人人都说我娘最最爱我,可没人晓得,阿娘的爱,是那样沉重,”水图南嘀咕着挑了挑衣服,转过头来问:“没有女装吗?”
于霁尘:“秧秧有。”
“秧秧的衣服我穿不合身,太宽大。”可爱秧秧心宽体胖,秧秧的衣服,水图南撑不起。
倒是把于霁尘给逗笑:“那我的衣服你就能穿了?”
水图南伸出手,在自己头顶和于霁尘间比划一下:“你也没有比我高出多少呐。”
“对,你说的没错,”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算盘精的逆鳞,这家伙要笑不笑地扔下句:“但我就这几件衣裳,你爱穿不穿。”
说完转身出屋。倒是没走,带上了屋门,站在门口廊下。水图南暗暗骂这王八几句莫名其妙,从新衣里挑出一套更换。
天色阴沉,即便是中午,屋里采光也不好,又或许是因为淋了雨,冷,水图南有些害怕,便不停和外面的人说话:“我家忙得没黑没白,我也忙得手指头都肿了,你这里怎么这样安静啊,你还不用绣盖头。”
江宁的姑娘出嫁,要自己给自己做嫁衣的,再不济,也是要自己绣制盖头。
于霁尘靠在门边,望着落雨叮咚的中庭:“当然有在准备东西了,不过我也嫌吵,让他们挪去了黄鹤门那边的宅子准备。”
三媒六聘,听起来无比简单的四个字,里面要准备的东西可实在不少,于霁尘初次见到那些物品单子时,惊得向管事之人确认了两回。
“你竟然在黄鹤门也有宅子?”水图南惊讶地问。
不晓得是谁在背后炒的价格,反正东城黄鹤门那边,地皮贵到离谱的寸土寸金,两年前,水德音非要跟风买黄鹤门的宅子,陆栖月不同意,水德音闹到绝食,水老太心疼儿子,逼着陆栖月点头,重金在黄鹤门买下座小宅。
“是呐,”于霁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不仅黄鹤门,吉祥街、开度巷、三叶巷,还有其他几个地方,都有宅子。”
财力比超卫氏瓷行的人,哪能没有几座宅子呢,这不稀奇。水图南却抓住了关键:“你在三叶巷的宅子,不是挨着我爹的宅子吧。”
于霁尘嘿嘿一笑,那笑声怎么听怎么有股嘚瑟劲:“若说三叶巷的秦乐娘,也是我安插的,你信不信?”
“信,非常相信。”水图南换好衣服,又从柜里抽条绦带来,在腰间缠绕两圈,把过长的袍子系起些,不至于拖在地上。
她走过来,拉开门,看见了守在门外的于霁尘,于是笑盈盈道:“便是你说我家那个黄道人,也是您老人家安插的眼线,我都是相信的。”
于霁尘把穿着她衣服的人,上下打量几眼,迈步往前走去,意味不明说了句:“可以。”